莊子-雜篇
  • 莊子分爲內篇、外篇、雜篇三部分。
    • 內篇一般說法,認爲莊子自著。
    • 外、雜等篇,大概是他的弟子或宗仰他的後學附加上的。

庚桑楚 #

庚桑楚第二十三

 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,偏得老聃之道,以北居畏壘之山,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,其妾之挈然仁者遠之;擁腫之與居,鞅掌之爲使。居三年,畏壘大壤。畏壘之民相與言曰:“庚桑子之始來,吾灑然異之。今吾日計之而不足,歲計之而有餘。庶幾其聖人乎!子胡不相與屍而祝之,社而稷之乎?”

  庚桑子聞之,南面而不釋然。弟子異之。庚桑子曰:“弟子何異於予?夫春氣發而百草生,正得秋而萬寶成。夫春與秋,豈無得而然哉?天道已行矣。吾聞至人,屍居環堵之室,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。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予於賢人之間,我其杓之人邪?吾是以不釋於老耼之言。”

  弟子曰:“不然。夫尋常之溝,巨魚無所還其體,而鯢鰍爲之制;步仞之丘陵,巨獸無所隱其軀,而㜸狐爲之祥。且夫尊賢授能,先善與利,自古堯舜以然,而況畏壘之民乎!夫子亦聽矣!”

  庚桑子曰:“小子來!夫函車之獸,介而離山,則不免於罔罟之患;吞舟之魚,碭而失水,則蟻能苦之。故鳥獸不厭高,魚鱉不厭深。夫全其形生之人,藏其身也,不厭深眇而已矣!且夫二子者,又何足以稱揚哉!是其於辯也,將妄鑿垣牆而殖蓬蒿也,簡發而櫛,數米而炊,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!舉賢則民相軋,任知則民相盜。之數物者,不足以厚民。民之於利甚勤,子有殺父,臣有殺君,正晝爲盜,日中穴阫。吾語女,大亂之本,必生於堯舜之間,其末存乎千世之後。千世之後,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。”

  南榮趎蹴然正坐曰:“若趎之年者已長矣,將惡乎託業以及此言邪?”

  庚桑子曰:“全汝形,抱汝生,無使汝思慮營營。若此三年,則可以及此言矣。”

  南榮趎曰:“目之與形,吾不知其異也,而盲者不能自見;耳之與形,吾不知其異也,而聾者不能自聞;心之與形,吾不知其異也,而狂者不能自得。形之與形亦闢矣,而物或間之邪,欲相求而不能相得?今謂趎曰:‘全汝形,抱汝生,勿使汝思慮營營。’趎勉聞道達耳矣!”

  庚桑子曰:“辭盡矣。曰,奔蜂不能化藿蠋,越雞不能伏鵠卵,魯雞固能矣。雞之與雞,其德非不同也,有能與不能者,其才固有巨小也。今吾才小,不足以化子。子胡不南見老子!”

  南榮趎贏糧,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。

  老子曰:“子自楚之所來乎?”南榮趎曰:“唯。”

  老子曰:“子何與人偕來之衆也?”南榮趎懼然顧其後。

  老子曰:“子不知吾所謂乎?”

  南榮趎俯而慚,仰而嘆曰:“今者吾忘吾答,因失吾問。”

  老子曰:“何謂也?”

  南榮趎曰:“不知乎?人謂我朱愚。知乎?反愁我軀。不仁則害人,仁則反愁我身;不義則傷彼,義則反愁我己。我安逃此而可?此三言者,趎之所患也,願因楚而問之。”

  老子曰:“向吾見若眉睫之間,吾因以得汝矣。今汝又言,而信之。若規規然若喪父母,揭竿而求諸海也。女亡人哉!惘惘乎,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入,可憐哉!”

  南榮趎請入就舍,召其所好,去其所惡,十日自愁,復見老子。

  老子曰:“汝自灑濯,熟哉鬱郁乎!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。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,將內揵;內韄者不可繆而捉,將外揵。外內韄者,道德不能持,而況放道而行者乎!”

  南榮趎曰:“里人有病,里人問之,病者能言其病,病者猶未病也。若趎之聞大道,譬猶飲藥以加病也,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。”

  老子曰:“衛生之經,能抱一乎?能勿失乎?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?能止乎?能已乎?能捨諸人而求諸己乎?能翛然乎?能侗然乎?能兒子乎?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,和之至也;終日握而手不掜,共其德也;終日視而目不瞚,偏不在外也。行不知所之,居不知所爲,與物委蛇而同其波。是衛生之經已。”

  南榮趎曰:“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?”

  曰:“非也。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,能乎?夫至人者,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,不以人物利害相攖,不相與爲怪,不相與爲謀,不相與爲事,翛然而往,侗然而來。是謂衛生之經已。”

  曰:“然則是至乎?”

  曰:“未也。吾固告汝曰:‘能兒子乎!’兒子動不知所爲,行不知所之,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。若是者,禍亦不至,福亦不來。禍福無有,惡有人災也!”

  宇泰定者,發乎天光。發乎天光者,人見其人,[物見其物。]人有脩者,乃今有恆;有恆者,人舍之,天助之。人之所舍,謂之天民;天之所助,謂之天子。

  學者,學其所不能學也;行者,行其所不能行也;辯者,辯其所不能辯也。知止乎其所不能知,至矣;若有不即是者,天鈞敗之。

  備物以將形,藏不虞以生心,敬中以達彼,若是而萬惡至者,皆天也,而非人也,不足以滑成,不可內於靈臺。靈臺者有持,而不知其所持,而不可持者也。

  不見其誠己而發,每發而不當,業入而不捨,每更爲失。爲不善乎顯明之中者,人得而誅之;爲不善乎幽閒之中者,鬼得而誅之。明乎人、明乎鬼者,然後能獨行。

  券內者,行乎無名;券外者,志乎期費。行乎無名者,唯庸有光;志乎期費者,唯賈人也。人見其跂,猶之魁然。與物窮者,物入焉;與物且者,其身之不能容,焉能容人!不能容人者無親,無親者盡人。兵莫憯於志,鏌鋣爲下;寇莫大於陰陽,無所逃於天地之間。非陰陽賊之,心則使之也。

  道通,其分也。其成也毀也。所惡乎分者,其分也以備;所以惡乎備者,其有以備。故出而不反,見其鬼;出而得,是謂得死。滅而有實,鬼之一也。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!

  出無本,入無竅,有實而無乎處,有長而無乎本剽,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。有實而無乎處者,宇也;有長而無本剽者,宙也。有乎生,有乎死;有乎出,有乎入。入出而無見其形,是謂天門。天門者,無有也。萬物出乎無有。有不能以有爲有,必出乎無有,而無有一無有。聖人藏乎是。

  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惡乎至?有以爲未始有物者,至矣,盡矣,弗可以加矣!其次以爲有物矣,將以生爲喪也,以死爲反也,是以分已。其次曰始無有,既而有生,生俄而死;以無有爲首,以生爲體,以死爲尻;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者,吾與之爲友。是三者雖異,公族也,昭景也,著戴也,甲氏也,著封也:非一也。

  有生,黬也,披然曰移是。嘗言移是,非所言也。雖然,不可知者也。臘者之有膍胲,可散而不可散也;觀室者周於寢廟,又適其偃焉!爲是舉移是。

  請常言移是。是以生爲本,以知爲師,因以乘是非。果有名實,因以己爲質。使人以爲己節,因以死償節。若然者,以用爲知,以不用爲愚;以徹爲名,以窮爲辱。移是,今之人也,是蜩與學鳩同於同也。

  蹍市人之足,則辭以放驁,兄則以嫗,大親則已矣。故曰,至禮有不人,至義不物,至知不謀,至仁無親,至信闢金。

  徹志之勃,解心之謬,去德之累,達道之塞。貴富顯嚴名利六者,勃志也。容動色理氣意六者,謬心也。惡欲喜怒哀樂六者,累德也。去就取與知能六者,塞道也。此四六者,不蕩胸中則正,正則靜,靜則明,明則虛,虛則無爲而無不爲也。道者,德之欽也;生者,德之光也;性者,生之質也。性之動,謂之爲,爲之僞謂之失。知者,接也;知者,謨也。知者之所不知,猶睨也。動以不得已之謂德,動無非我之謂治,名相反而實相順也。

 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;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;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,唯全人能之。唯蟲能蟲,唯蟲能天。全人惡天,惡人之天,而況吾天乎人乎!

  一雀適羿,羿必得之,或也。以天下爲之籠,則雀無所逃。是故湯以胞人籠伊尹,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。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,無有也。

  介者拸畫,外非譽也。胥靡登高而不懼,遺死生也。夫復謵不饋而忘人,忘人,因以爲天人矣!故敬之而不喜,侮之而不怒者,唯同乎天和者爲然。出怒不怒,則怒出於不怒矣;出爲無爲,則爲出於無爲矣!欲靜則平氣,欲神則順心。有爲也。欲當則緣於不得已,不得已之類,聖人之道。

徐無鬼 #

徐無鬼第二十四

  徐無鬼因女商見魏武侯,武侯勞之曰:“先生病矣!苦於山林之勞,故乃肯見於寡人。”

  徐無鬼曰:“我則勞於君,君有何勞於我!君將盈耆欲,長好惡,則性命之情病矣;君將黜耆欲,掔好惡,則耳目病矣。我將勞君,君有何勞於我!”武侯超然不對。

  少焉,徐無鬼曰:“嘗語君,吾相狗也。下之質執飽而止,是狸德也;中之質若視日,上之質若亡其一。吾相狗,又不若吾相馬也。吾相馬,直者中繩,曲者中鉤,方者中矩,圓者中規,是國馬也,而未若天下馬也。天下馬有成材,若恤若失,若喪其一,若是者,超軼絕塵,不知其所。”武侯大悅而笑。

  徐無鬼出,女商曰:“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?吾所以說吾君者,橫說之則以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,從說則以《金板》、《六弢》,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爲數,而吾君未嘗啓齒。今先生何以說吾君,使吾君說若此乎?”

  徐無鬼曰:“吾直告之吾相狗馬耳。”

  女商曰:“若是乎?”

  曰:“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?去國數日,見其所知而喜;去國旬月,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;及期年也,見似人者而喜矣;不亦去人滋久,思人滋深乎?夫逃虛空者,藜藋柱乎鼪鼬之逕,踉位其空,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,又況乎昆弟親戚之謦欬其側者乎!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!”

  徐無鬼見武侯,武侯曰:“先生居山林,食芧栗,厭蔥韭,以賓寡人,久矣夫!今老邪?其欲幹酒肉之味邪?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?”

  徐無鬼曰:“無鬼生於貧賤,未嘗敢飲食君之酒肉,將來勞君也。”

  君曰:“何哉!奚勞寡人?”

  曰:“勞君之神與形。”

  武侯曰:“何謂邪?”

  徐無鬼曰:“天地之養也一,登高不可以爲長,居下不可以爲短。君獨爲萬乘之主,以苦一國之民,以養耳目鼻口,夫神者不自許也。夫神者,好和而惡奸;夫奸,病也,故勞之。唯君所病之何也?”

  武侯曰:“欲見先生久矣。吾欲愛民而爲義偃兵,其可乎?”

  徐無鬼曰:“不可。愛民,害民之始也;爲義偃兵,造兵之本也;君自此爲之,則殆不成。凡成美,惡器也;君雖爲仁義,幾且僞哉!形固造形,成固有伐,變固外戰。君亦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,無徙驥於錙壇之宮,無藏逆於得,無以巧勝人,無以謀勝人,無以戰勝人。夫殺人之士民,兼人之土地,以養吾私與吾神者,其戰不知孰善?勝之惡乎在?君若勿已矣!脩胸中之誠,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。夫民死已脫矣,君將惡乎用夫偃兵哉!”

 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,方明爲御,昌㝢驂乘,張若謵朋前馬,昆閽滑稽後車;至於襄城之野,七聖皆迷,無所問塗。

  適遇牧馬童子,問塗焉,曰:“若知具茨之山乎?”曰:“然。”

  “若知大隗之所存乎?”曰:“然。”

  黃帝曰:“異哉小童!非徒知具茨之山,又知大隗之所存。請問爲天下。”

  小童曰:“夫爲天下者,亦若此而已矣,又奚事焉!予少而自遊於六合之內,予適有瞀病,有長者教予曰:‘若乘日之車而遊於襄城之野。’今予病少痊,予又且復遊於六合之外。夫爲天下亦若此而已。予又奚事焉!”

  黃帝曰:“夫爲天下者,則誠非吾子之事。雖然,請問爲天下。”小童辭。

  黃帝又問。小童曰:“夫爲天下者,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!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!”

  黃帝再拜稽首,稱天師而退。

 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,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,察士無凌誶之事則不樂,皆囿於物者也。

  招世之士興朝,中民之士榮官,筋力之士矜難,勇敢之士奮患,兵革之士樂戰,枯槁之士宿名,法律之士廣治,禮教之士敬容,仁義之士貴際。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,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。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,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。錢財不積則貪者憂,權勢不尤則誇者悲。勢物之徒樂變,遭時有所用,不能無爲也。此皆順比於歲,不物於易者也。馳其形性,潛之萬物,終身不反,悲夫!

  莊子曰:“射者非前期而中,謂之善射,天下皆羿也,可乎?”

  惠子曰:“可。”

  莊子曰:“天下非有公是也,而各是其所是,天下皆堯也,可乎?”

  惠子曰:“可。”

  莊子曰:“然則儒墨楊秉四,與夫子爲五,果孰是邪?或者若魯遽者邪?其弟子曰:‘我得夫子之道矣!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。’魯遽曰:‘是直以陽召陽,以陰召陰,非吾所謂道也。吾示子乎吾道。’於是爲之調瑟,廢一於堂,廢一於室,鼓宮宮動,鼓角角動,音律同矣。夫或改調一弦,於五音無當也,鼓之,二十五絃皆動,未始異於聲,而音之君已。且若是者邪?”

  惠子曰:“今乎儒墨楊秉,且方與我以辯,相拂以辭,相鎮以聲,而未始吾非也,則奚若矣?”

  莊子曰:“齊人蹢子於宋者,其命閽也不以完,其求鈃鍾也以束縛,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,有遺類矣!夫楚人寄而蹢閽者,夜半於無人之時而與舟人鬬,未始離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。”

  莊子送葬,過惠子之墓,顧謂從者曰:“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,使匠人斲之。匠石運斤成風,聽而斲之,盡堊而鼻不傷,郢人立不失容。宋元君聞之,召匠石曰:‘嘗試爲寡人爲之。’匠石曰:‘臣則嘗能斲之。雖然,臣之質死久矣。’自夫子之死也,吾無以爲質矣,吾無與言之矣。”

  管仲有病,桓公問之曰:“仲父之病病矣,可不謂,雲至於大病,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?”

  管仲曰:“公誰欲與?”

  公曰:“鮑叔牙。”

  曰:“不可。其爲人絜廉善士也,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,又一聞人之過,終身不忘。使之治國,上且鉤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其得罪於君也,將弗久矣!”

  公曰:“然則孰可?”

  對曰:“勿已,則隰朋可。其爲人也,上忘而下畔,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。以德分人謂之聖,以財分人謂之賢。以賢臨人,未有得人者也;以賢下人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其於國有不聞也,其於家有不見也。勿已,則隰朋可。”

  吳王浮於江,登乎狙之山。衆狙見之,恂然棄而走,逃於深蓁。有一狙焉,委蛇攫𢮞,見巧乎王。王射之,敏給搏捷矢。王命相者趨射之,狙執死。

  王顧謂其友顏不疑曰:“之狙也,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,以至此殛也!戒之哉!嗟乎,無以汝色驕人哉!”顏不疑歸而師董梧以助其色,去樂辭顯,三年而國人稱之。

  南伯子綦隱几而坐,仰天而噓。顏成子入見曰:“夫子,物之尤也。形固可使若槁骸,心固可使若死灰乎?”

  曰:“吾嘗居山穴之中矣。當是時也,田禾一睹我,而齊國之衆三賀之。我必先之,彼故知之;我必賣之,彼故鬻之。若我而不有之,彼惡得而知之?若我而不賣之,彼惡得而鬻之?嗟乎!我悲人之自喪者,吾又悲夫悲人者,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,其後而日遠矣。”

  仲尼之楚,楚王觴之。孫叔敖執爵而立,市南宜僚受酒而祭,曰:“古之人乎!於此言已。”

  曰:“丘也聞不言之言矣,未之嘗言,於此乎言之。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,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。丘願有喙三尺。”

  彼之謂不道之道,此之謂不言之辯,故德總乎道之所一。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,至矣。道之所一者,德不能同也;知之所不能知者,辯不能舉也;名若儒墨而兇矣。故海不辭東流,大之至也;聖人幷包天地,澤及天下,而不知其誰氏。是故生無爵,死無諡,實不聚,名不立,此之謂大人。狗不以善吠爲良,人不以善言爲賢,而況爲大乎!夫爲大不足以爲大,而況爲德乎!夫大備矣,莫若天地;然奚求焉,而大備矣。知大備者,無求,無失,無棄,不以物易己也。反己而不窮,循古而不摩,大人之誠。

  子綦有八子,陳諸前,召九方歅曰:“爲我相吾子,孰爲祥?”

  九方歅曰:“梱也爲祥。”

  子綦瞿然喜曰:“奚若?”曰:“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。”

  子綦索然出涕曰:“吾子何爲以至於是極也!”

  九方歅曰:“夫與國君同食,澤及三族,而況父母乎!今夫子聞之而泣,是御福也。子則祥矣,父則不祥。”

  子綦曰:“歅,汝何足以識之。而梱祥邪?盡於酒肉,入於鼻口矣,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?吾未嘗爲牧而牂生於奧,未嘗好田而鶉生於宎,若勿怪,何邪?吾所與吾子游者,遊於天地。吾與之邀樂於天,吾與之邀食於地;吾不與之爲事,不與之爲謀,不與之爲怪;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,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爲事所宜。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!凡有怪徵者,必有怪行,殆乎。非我與吾子之罪,幾天與之也!吾是以泣也。”

  無幾何而使梱之於燕,盜得之於道,全而鬻之則難,不若刖之則易。於是乎刖而鬻之於齊,適當渠公之街,然身食肉而終。

  齧缺遇許由,曰:“子將奚之?”

  曰:“將逃堯。”

  曰:“奚謂邪?”

  曰:“夫堯,畜畜然仁,吾恐其爲天下笑。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!夫民,不難聚也;愛之則親,利之則至,譽之則勸,致其所惡則散。愛利出乎仁義,捐仁義者寡,利仁義者衆。夫仁義之行,唯且無誠,且假乎禽貪者器。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,譬之猶一覕也。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,而不知其賊天下也,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。”

  有暖姝者,有濡需者,有卷婁者。

  所謂暖姝者,學一先生之言,則暖暖姝姝而私自說也,自以爲足矣,而未知未始有物也,是以謂暖姝者也。

  濡需者,豕蝨是也,擇疏鬣自以爲廣宮大囿,奎蹄曲隈,乳間股腳,自以爲安室利處,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煙火,而己與豕俱焦也。此以域進,此以域退,此其所謂濡需者也。

  卷婁者,舜也。羊肉不慕蟻,蟻慕羊肉,羊肉羶也。舜有羶行,百姓悅之,故三徙成都,至鄧之虛而十有萬家。堯聞舜之賢,舉之童土之地,曰冀得其來之澤。舜舉乎童土之地,年齒長矣,聰明衰矣,而不得休歸,所謂卷婁者也。

  是以神人惡衆至,衆至則不比,不比則不利也。故無所甚親,無所甚疏,抱德煬和以順天下,此謂真人。於蟻棄知,於魚得計,於羊棄意。

  以目視目,以耳聽耳,以心復心。若然者,其平也繩,其變也循。古之真人,以天待(之)[人],不以人入天。古之真人,得之也生,失之也死;得之也死,失之也生。

  藥也其實,堇也,桔梗也,雞𢋊也,豕零也,是時爲帝者也,何可勝言!

  句踐也以甲楯三千棲於會稽。唯種也能知亡之所以存,唯種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。故曰,鴟目有所適,鶴脛有所節,解之也悲。

  故曰,風之過河也有損焉,日之過河也有損焉。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,而河以爲未始其攖也,恃源而往者也。故水之守土也審,影之守人也審,物之守物也審。

  故目之於明也殆,耳之於聰也殆,心之於殉也殆。凡能其於府也殆,殆之成也不給改。禍之長也茲萃,其反也緣功,其果也待久。而人以爲己寶,不亦悲乎!故有亡國戮民無已,不知問是也。

  故足之於地也踐,雖踐,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;人之於知也少,雖少,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。知大一,知大陰,知大目,知大均,知大方,知大信,知大定,至矣。大一通之,大陰解之,大目視之,大均緣之,大方體之,大信稽之,大定持之。

  盡有天,循有照,冥有樞,始有彼。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,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,不知而後知之。其問之也,不可以有崖,而不可以無崖。頡滑有實,古今不代,而不可以虧,則可不謂有大揚榷乎!闔不亦問是已,奚惑然爲!以不惑解惑,復於不惑,是尚大不惑。

則陽 #

則陽第二十五

  則陽遊於楚,夷節言之於王,王未之見,夷節歸。

  彭陽見王果曰:“夫子何不譚我於王?”

  王果曰:“我不若公閱休。”

  彭陽曰:“公閱休奚爲者邪?”

  曰:“冬則擉鱉於江,夏則休乎山樊。有過而問者,曰:‘此予宅也。’夫夷節已不能,而況我乎!吾又不若夷節。夫夷節之爲人也,無德而有知,不自許,以之神其交固,顛冥乎富貴之地,非相助以德,相助消也。夫凍者假衣於春,暍者反冬乎冷風。夫楚王之爲人也,形尊而嚴;其於罪也,無赦如虎;非夫佞人正德,其孰能橈焉!

  故聖人,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,其達也使王公忘爵祿而化卑。其於物也,與之爲娛矣;其於人也,樂物之通而保己焉;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,與人並立而使人化。父子之宜,彼其乎歸居,而一閒其所施。其於人心者若是其遠也。故曰待公閱休。”

  聖人達綢繆,周盡一體矣,而不知其然,性也。覆命搖作而以天爲師,人則從而命之也。憂乎知而所行恆無幾時,其有止也若之何!

  生而美者,人與之鑑,不告則不知其美於人也。若知之,若不知之,若聞之,若不聞之,其可喜也終無已,人之好之亦無已,性也。聖人之愛人也,人與之名,不告則不知其愛人也。若知之,若不知之,若聞之,若不聞之,其愛人也終無已,人之安之亦無已,性也。

  舊國舊都,望之暢然;雖使丘陵草木之緡,入之者十九,猶之暢然。況見見聞聞者也,以十仞之臺縣衆閒者也。

  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,與物無終無始,無幾無時。日與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,闔嘗舍之!夫師天而不得師天,與物皆殉,其以爲事也若之何?夫聖人未始有天,未始有人,未始有始,未始有物,與世偕行而不替,所行之備而不洫,其合之也若之何?湯得其司御門尹登恆爲之傅之,從師而不囿;得其隨成。爲之司其名;之名嬴法,得其兩見。仲尼之盡慮,爲之傅之。容成氏曰:“除日無歲,無內無外。”

  魏瑩與田侯牟約,田侯牟背之,魏瑩怒,將使人剌之。

  犀首[公孫衍]聞而恥之,曰:“君爲萬乘之君也,而以匹夫從仇!衍請受甲二十萬,爲君攻之,虜其人民,系其牛馬,使其君內熱發於背。然後拔其國。忌也出走,然後抶其背,折其脊。”

  季子聞而恥之,曰:“築十仞之城,城者既十仞矣,則又壞之,此胥靡之所苦也。今兵不起七年矣,此王之基也。衍亂人,不可聽也。”

  華子聞而醜之,曰:“善言伐齊者,亂人也;善言勿伐者,亦亂人也;謂伐之與不伐亂人也者,又亂人也。”

  君曰:“然則若何?”

  曰:“君求其道而已矣!”

  惠子聞之而見戴晉人。戴晉人曰:“有所謂蝸者,君知之乎?”

  曰:“然。”

  “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,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。時相與爭地而戰,伏屍數萬,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。”

  君曰:“噫!其虛言與?”

  曰:“臣請爲君實之。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?”

  君曰:“無窮。”

  曰:“知遊心於無窮,而反在通達之國,若存若亡乎?”

  君曰:“然。”

  曰:“通達之中有魏,於魏中有梁,於梁中有王。王與蠻氏,有辯乎?”

  君曰:“無辯。”

  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。

  客出,惠子見。君曰:“客,大人也,聖人不足以當之。”

  惠子曰:“夫吹莞也,猶有嗃也;吹劍首者,吷而已矣。堯舜,人之所譽也;道堯舜於戴晉人之前,譬猶一吷也。”

  孔子之楚,舍於蟻丘之漿。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,子路曰:“是稯稯何爲者邪?”

  仲尼曰:“是聖人僕也。是自埋於民,自藏於畔。其聲銷,其志無窮,其口雖言,其心未嘗言,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。是陸沈者也,是其市南宜僚邪?”

  子路請往召之。

  孔子曰:“已矣!彼知丘之著於己也,知丘之適楚也,以丘爲必使楚王之召己也,彼且以丘爲佞人也。夫若然者,其於佞人也羞聞其言,而況親見其身乎!而何以爲存?”

  子路往視之,其室虛矣。

  長梧封人問子牢曰:“君爲政焉勿鹵莽,治民焉勿滅裂。昔予爲禾,耕而鹵莽之,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;芸而滅裂之,其實亦滅裂而報予。予來年變齊,深其耕而熟耰之,其禾蘩以滋,予終年厭飧。”

  莊子聞之曰:“今人之治其形,理其心,多有似封人之所謂,遁其天,離其性,滅其情,亡其神,以衆爲。故鹵莽其性者,欲惡之孽,爲性萑葦蒹葭,始萌以扶吾形,尋擢吾性;並潰漏發,不擇所出,漂疽疥癕,內熱溲膏是也。”

  柏矩學於老耼,曰:“請之天下游。”

  老耼曰:“已矣!天下猶是也。”

  又請之,老耼曰:“汝將何始?”

  曰:“始於齊。”

  至齊,見辜人焉,推而強之,解朝服而幕之,號天而哭之,曰:“子乎!子乎!天下有大菑,子獨先離之,曰莫爲盜!莫爲殺人!榮辱立,然後睹所病;貨財聚,然後睹所爭。今立人之所病,聚人之所爭,窮困人之身使無休時,欲無至此,得乎!”

  “古之君人者,以得爲在民,以失爲在己;以正爲在民,以枉爲在己;故一形有失其形者,退而自責。今則不然,匿爲物而愚不識,大爲難而罪不敢,重爲任而罰不勝,遠其塗而誅不至。民知力竭,則以僞繼之,日出多僞,士民安取不僞!伕力不足則僞,知不足則欺,財不足則盜。盜竊之行,於誰責而可乎?”

 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,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,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。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,有乎出而莫見其門。人皆尊其知之所知,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,可不謂大疑乎!已乎!已乎!且無所逃。此所謂然與,然乎?

  仲尼問於大史大弢、伯常騫、狶韋曰:“夫衛靈公飲酒湛樂,不聽國家之政;田獵畢弋,不應諸侯之際;其所以爲靈公者何邪?”

  大弢曰:“是因是也。”

  伯常騫曰:“夫靈公有妻三人,同濫而浴。史鰍奉御而進所,搏幣而扶翼。其慢若彼之甚也,見賢人若此其肅也,是其所以爲靈公也。”

  狶韋曰:“夫靈公也死,卜葬於故墓不吉,卜葬於沙丘而吉。掘之數仞,得石槨焉,洗而視之,有銘焉,曰:‘不馮其子,靈公奪而裏之。’夫靈公之爲靈也久矣,之二人何足以識之!”

  少知問於大公調曰:“何謂丘裏之言?”

  大公調曰:“丘裏者,合十姓百名而以爲風俗也,合異以爲同,散同以爲異。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,而馬繫於前者,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。是故丘山積卑而爲高,江河合水而爲大,大人合併而爲公。是以自外入者,有主而不執;由中出者,有正而不距。四時殊氣,天不賜,故歲成;五官殊職,君不私,故國治;文武大人不賜,故德備;萬物殊理,道不私,故無名。無名故無爲,無爲而無不爲。時有終始,世有變化。禍福淳淳,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;自殉殊面,有所正者有所差。比於(太)[大]澤,百材皆度;觀於大山,木石同壇。此之謂丘裏之言。”

  少知曰:“然則謂之道,足乎?”

  大公調曰:“不然。今計物之數,不止於萬,而期曰萬物者,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。是故天地者,形之大者也;陰陽者,氣之大者也;道者爲之公。因其大以號而讀之則可也,已有之矣,乃將得比哉!則若以斯辯,譬猶狗馬,其不及遠矣。”

  少知曰:“四方之內,六合之裏,萬物之所生惡起?”

  大公調曰:“陰陽相照相蓋相治,四時相代相生相殺,欲惡去就於是橋起,雌雄片合於是庸有。安危相易,禍福相生,緩急相摩,聚散以成。此名實之可紀,精微之可志也。隨序之相理,橋運之相使,窮則反,終則始。此物之所有,言之所盡,知之所至,極物而已。睹道之人,不隨其所廢,不原其所起,此議之所止。”

  少知曰:“季真之莫爲,接子之或使,二家之議,孰正於其情,孰遍於其理?”

  大公調曰:“雞鳴狗吠,是人之所知;雖有大知,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,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爲。斯而析之,精至於無倫,大至於不可圍,或之使,莫之爲,未免於物而終以爲過。或使則實,莫爲則虛。有名有實,是物之居;無名無實,在物之虛。可言可意,言而愈疏。未生不可忌,已死不可徂。死生非遠也,理不可睹。或之使,莫之爲,疑之所假。吾觀之本,其往無窮;吾求之末,其來無止。無窮無止,言之無也,與物同理;或使莫爲,言之本也,與物終始。道不可有,有不可無。道之爲名,所假而行。或使莫爲,在物一曲,夫胡爲於大方?言而足,則終日言而盡道;言而不足,則終日言而盡物。道物之極,言默不足以載;非言非默,議有所極。”

外物 #

外物第二十六

  外物不可必,故龍逢誅,比干戮,箕子狂,惡來死,桀紂亡。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,而忠未必信,故伍員流於江,萇弘死於蜀,藏其血三年而化爲碧。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,而孝未必愛,故孝己憂而曾參悲。木與木相摩則然,金與火相守則流。陰陽錯行,則天地大絯,於是乎有雷有霆,水中有火,乃焚大槐。有甚憂兩陷而無所逃,螴蜳不得成,心若縣於天地之間,慰暋沈屯,利害相摩,生火甚多,衆人焚和,月固不勝火,於是乎有僓然而道盡。

  莊周家貧,故往貸粟於監河侯。監河侯曰:“諾。我將得邑金,將貸子三百金,可乎?”

  莊周忿然作色曰:“周昨來,有中道而呼者。周顧視車轍,中有鮒魚焉。周問之曰:‘鮒魚來,子何爲者耶?’對曰:‘我,東海之波臣也。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?’周曰:‘諾,我且南遊吳越之王,激西江之水而迎子,可乎?’鮒魚忿然作色曰:‘吾失我常與,我無所處。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,君乃言此,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!’”

  任公子爲大鉤巨緇,五十犗以爲餌,蹲乎會稽,投竿東海,旦旦而釣,期年不得魚。已而大魚食之,牽巨鉤,錎沒而下騖,揚而奮鬐,白波若山,海水震盪,聲侔鬼神,憚赫千里。任公子得若魚,離而臘之,自制河以東,蒼梧已北,莫不厭若魚者。已而後世輇才諷說之徒,皆驚而相告也。夫揭竿累,趣灌瀆,守鯢鮒,其於得大魚難矣,飾小說以幹縣令,其於大達亦遠矣,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,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。

  儒以《詩》、《禮》發冢,大儒臚傳曰:“東方作矣,事之何若?”

  小儒曰:“未解裙襦,口中有珠。詩固有之曰:‘青青之麥,生於陵陂。生不佈施,死何含珠爲!’接其鬢,壓其顪,儒以金椎控其頤,徐別其頰,無傷口中珠!”

  老萊子之弟子出薪,遇仲尼,反以告,曰:“有人於彼,脩上而趨下,末僂而後耳,視若營四海,不知其誰氏之子。”

  老萊子曰:“是丘也。召而來。”

  仲尼至。曰:“丘!去汝躬矜與汝容知,斯爲君子矣。”

  仲尼揖而退,蹙然改容而問曰:“業可得進乎?”

  老萊子曰:“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,抑固窶邪,亡其略弗及邪?惠以歡爲驁,終身之醜,中民之行進焉耳,相引以名,相結以隱。與其譽堯而非桀,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。反無非傷也。動無非邪也。聖人躊躇以興事,以每成功。柰何哉其載焉終矜爾!”

  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髮窺阿門,曰:“予自宰路之淵,予爲清江使河伯之所,漁者餘且得予。”

  元君覺,使人佔之,曰:“此神龜也。”

  君曰:“漁者有餘且乎?”

  左右曰:“有。”

  君曰:“令餘且會朝。”

  明日,餘且朝。君曰:“漁何得?”

  對曰:“且之網得白龜焉,其圓五尺。”

  君曰:“獻若之龜。”

  龜至,君再欲殺之,再欲活之,心疑,卜之。曰:“殺龜以卜吉。”乃刳龜,七十二鑽而無遺筴。

  仲尼曰:“神龜能見夢於元君,而不能避餘且之網;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筴,不能避刳腸之患。如是,則知有所困,神有所不及也。雖有至知,萬人謀之。魚不畏網而畏鵜鶘。去小知而大知明,去善而自善矣。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,與能言者處也。”

  惠子謂莊子曰:“子言無用。”

  莊子曰:“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。夫地非不廣且大也,人之所用容足耳。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,人尚有用乎?”惠子曰:“無用。”

  莊子曰:“然則無用之爲用也亦明矣。”

  莊子曰:“人有能遊,且得不遊乎?人而不能遊,且得遊乎?夫流遁之志,決絕之行,噫,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!覆墜而不反,火馳而不顧,雖相與爲君臣,時也,易世而無以相賤。故曰至人不留行焉。

  夫尊古而卑今,學者之流也。且以狶韋氏之流觀今之世,夫孰能不波,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,順人而不失己。彼教不學,承意不彼。

  目徹爲明,耳徹爲聰,鼻徹爲顫,口徹爲甘,心徹爲知,知徹爲德。凡道不欲壅,壅則哽,哽而不止則跈,跈則衆害生。物之有知者恃息,其不殷,非天之罪。天之穿之,日夜無降,人則顧塞其竇。胞有重閬,心有天遊。室無空虛,則婦姑勃谿;心無天遊,則六鑿相攘,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,亦神者不勝。

  德溢乎名,名溢乎暴,謀稽乎誸,知出乎爭,柴生乎守,官事果乎衆宜。春雨日時,草木怒生,銚鎒於是乎始脩,草木之到植者過半而不知其然。

  靜然可以補病,眥𡟬可以休老,寧可以止遽。雖然,若是,勞者之務也,非佚者之所未嘗過而問焉。聖人之所以駴天下,神人未嘗過而問焉;賢人之所以駴世,聖人未嘗過而問焉;君子所以駴國,賢人未嘗過而問焉;小人所以合時,君子未嘗過而問焉。演門有親死者,以善毀爵爲官師,其黨人毀而死者半。堯與許由天下,許由逃之;湯與務光,務光怒之,紀他聞之,帥弟子而踆於窾水,諸侯吊之,三年,申徒狄因以踣河。荃者所以在魚,得魚而忘荃;蹄者所以在兔,得兔而忘蹄;言者所以在意,得意而忘言。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!”

寓言 #

寓言第二十七

  寓言十九,重言十七,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。

  寓言十九,藉外論之。親父不爲其子媒。親父譽之,不若非其父者也;非吾罪也,人之罪也。與己同則應,不與己同則反;同於己爲是之,異於己爲非之。

  重言十七,所以已言也,是爲耆艾。年先矣,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,是非先也。人而無以先人,無人道也;人而無人道,是之謂陳人。

  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因以曼衍,所以窮年。不言則齊,齊與言不齊,言與齊不齊也,故曰無言。言無言,終身言,未嘗不言;終身不言,未嘗不言。有自也而可,有自也而不可;有自也而然,有自也而不然。惡乎然?然於然。惡乎不然?不然於不然。惡乎可?可於可。惡乎不可?不可於不可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,無物不然,無物不可。非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孰得其久!萬物皆種也,以不同形相禪,始卒若環,莫得其倫,是謂天均。天均者,天倪也。

  莊子謂惠子曰:“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,始時所是,卒而非之,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。”

  惠子曰:“孔子勤志服知也。”

  莊子曰:“孔子謝之矣,而其未之嘗言也。孔子云:‘夫受才乎大本,復靈以生。’鳴而當律,言而當法,利義陳乎前,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。使人乃以心服,而不敢蘁立,定天下之定。已乎已乎!吾且不得及彼乎!”

 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,曰:“吾及親仕,三釜而心樂;後仕,三千鍾而不洎,吾心悲。”

  弟子問於仲尼曰:“若參者,可謂無所縣其罪乎?”

  曰:“既已縣矣。夫無所縣者,可以有哀乎?彼視三釜三千鍾,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。”

  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曰:“自吾聞子之言,一年而野,二年而從,三年而通,四年而物,五年而來,六年而鬼入,七年而天成,八年而不知死,不知生,九年而大妙。

  生有爲,死也。勸公,以其死也,有自也;而生陽也,無自也。而果然乎?惡乎其所適?惡乎其所不適?天有歷數,地有人據,吾惡乎求之?莫知其所終,若之何其無命也?莫知其所始,若之何其有命也?有以相應也,若之何其無鬼邪?無以相應也,若之何其有鬼邪?”

  衆罔兩問於景曰:“若向也俯而今也仰,向也括[撮]而今也被髮,向也坐而今也起,向也行而今也止,何也?”

  景曰:“搜搜也,奚稍問也!予有而不知其所以。予,蜩甲也,蛇蛻也,似之而非也。火與日,吾屯也;陰與夜,吾代也。彼吾所以有待邪?而況乎以[無]有待者乎!彼來則我與之來,彼往則我與之往,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。強陽者,又何以有問乎?”

  陽子居南之沛,老耼西遊於秦,邀於郊,至於梁而遇老子。老子中道仰天而嘆曰:“始以汝爲可教,今不可也。”

  陽子居不答。至舍,進盥漱巾櫛,脫履戶外,膝行而前,曰:“曏者弟子欲請夫子,夫子行不閒,是以不敢。今閒矣,請問其過。”

  老子曰:“而睢睢盱盱,而誰與居?大白若辱,盛德若不足。”

  陽子居蹴然變容曰:“敬聞命矣!”

  其往也,舍者迎將,其家公執席,妻執巾櫛,舍者避席,煬者避竈。其反也,舍者與之爭席矣!

讓王 #

讓王第二十八

  堯以天下讓許由,許由不受。又讓於子州支父,子州之父曰:“以我爲天子,猶之可也。雖然,我適有幽憂之病。方且治之,未暇治天下也。”夫天下至重也,而不以害其生,又況他物乎!唯無以天下爲者,可以託天下也。

  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,子州支伯曰:“予適有幽憂之病,方且治之,未暇治天下也。”故天下大器也,而不以易生,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。

  舜以天下讓善卷,善卷曰:“餘立於宇宙之中,冬日衣皮毛,夏日衣葛絺;春耕種,形足以勞動;秋收斂,身足以休食;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。吾何以天下爲哉!悲夫,子之不知餘也!”遂不受。於是去而入深山,莫知其處。

  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。石戶之農曰:“卷卷乎後之爲人,葆力之士也!”以舜之德爲未至也。於是夫負妻戴,攜子以入於海,終身不反也。

  大王亶父居邠,狄人攻之;事之以皮帛而不受,事之以犬馬而不受,事之以珠玉而不受,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。大王亶父曰:“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,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,吾不忍也。子皆勉居矣!爲吾臣與爲狄人臣奚以異!且吾聞之,不以所用養害所養。”因杖筴而去之。民相連而從之,遂成國於岐山之下。夫大王亶父,可謂能尊生矣。能尊生者,雖貴富不以養傷身,雖貧賤不以利累形。今世之人,居高官尊爵者,皆重失之,見利輕亡其身,豈不惑哉!

  越人三世弒其君,王子搜患之,逃乎丹穴。而越國無君,求王子搜不得,從之丹穴。王子搜不肯出,越人薰之以艾。乘以王輿。王子搜援綏登車,仰天而呼曰:“君乎,君乎!獨不可以舍我乎!”王子搜非惡爲君也,惡爲君之患也。若王子搜者,可謂不以國傷生矣,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爲君也。

  韓魏相與爭侵地。子華子見昭僖侯,昭僖侯有憂色。子華子曰:“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,書之言曰:‘左手攫之則右手廢,右手攫之則左手廢,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。’君能攫之乎?”

  昭僖侯曰:“寡人不攫也。”

  子華子曰:“甚善!自是觀之,兩臂重於天下也,身亦重於兩臂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,今之所爭者,其輕於韓又遠。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!”

  僖侯曰:“善哉!教寡人者衆矣,未嘗得聞此言也。”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。

 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,使人以幣先焉。顏闔守陋閭,苴布之衣而自飯牛。魯君之使者至,顏闔自對之。使者曰:“此顏闔之家與?”顏闔對曰:“此闔之家也。”使者致幣,顏闔對曰:“恐聽者謬而遺使者罪,不若審之。”使者還,反審之,復來求之,則不得已。故若顏闔者,真惡富貴也。

  故曰,道之真以治身,其緒餘以爲國家,其土苴以治天下。由此觀之,帝王之功,聖人之餘事也,非所以完身養生也。今世俗之君子,多危身棄生以殉物,豈不悲哉!凡聖人之動作也,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爲。今且有人於此,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,世必笑之,是何也?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。夫生者,豈特隨侯之重哉!

  子列子窮,容貌有飢色。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,曰:“列禦寇,葢有道之士也,居君之國而窮,君無乃爲不好士乎?”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。子列子見使者,再拜而辭。

  使者去,子列子入,其妻望之而拊心曰:“妾聞爲有道者之妻子,皆得佚樂,今有飢色。君過而遺先生食,先生不受,豈不命邪!”

  子列子笑謂之曰:“君非自知我也,以人之言而遺我粟,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,此吾所以不受也。”其卒,民果作難而殺子陽。

  楚昭王失國,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。昭王反國,將賞從者,及屠羊說。屠羊說曰:“大王失國,說失屠羊;大王反國,說亦反屠羊。臣之爵祿已復矣,又何賞之有!”

  王曰:“強之。”

  屠羊說曰:“大王失國,非臣之罪,故不敢伏其誅;大王反國,非臣之功,故不敢當其賞。”

  王曰:“見之!”

  屠羊說曰:“楚國之法,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,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。吳軍入郢,說畏難而避寇,非故隨大王也。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,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。”

  王謂司馬子綦曰:“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,子綦爲我延之以三旌之位。”

  屠羊說曰:“夫三旌之位,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也;萬鍾之祿,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;然豈可以貪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!說不敢當,願復反吾屠羊之肆。”遂不受也。

  原憲居魯,環堵之室,茨以生草;蓬戶不完,桑以爲樞;而甕牖二室,褐以爲塞;上漏下溼,匡坐而弦。

  子貢乘大馬,中紺而表素,軒車不容巷,往見原憲。原憲華冠縰履,杖藜而應門。

  子貢曰:“嘻!先生何病?”

  原憲應之曰:“憲聞之,無財謂之貧,學而不能行謂之病。今憲,貧也,非病也。”子貢逡巡而有愧色。

  原憲笑曰:“夫希世而行,比周而友,學以爲人,教以爲己,仁義之慝,輿馬之飾,憲不忍爲也。”

  曾子居衛,縕袍無表,顏色腫噲,手足胼胝。三日不舉火,十年不製衣,正冠而纓絕,捉衿而肘見,納屨而踵決。曳縰而歌商頌,聲滿天地,若出金石。天子不得臣,諸侯不得友。故養志者忘形,養形者忘利,致道者忘心矣。

  孔子謂顏回曰:“回,來!家貧居卑,胡不仕乎?”

  顏回對曰:“不願仕。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,足以給飦粥;郭內之田十畝,足以爲絲麻;鼓琴足以自娛,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。回不願仕。”

  孔子愀然變容曰:“善哉回之意!丘聞之:‘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,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,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作。’丘誦之久矣,今於回而後見之,是丘之得也。”

 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:“身在江海之上,心居乎魏闕之下,柰何?”

  瞻子曰:“重生。重生則利輕。”

  中山公子牟曰:“雖知之,未能自勝也。”

  瞻子曰:“不能自勝則從,神無惡乎?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,此之謂重傷。重傷之人,無壽類矣!”

  魏牟,萬乘之公子也,其隱巖穴也,難爲於布衣之士;雖未至乎道,可謂有其意矣。

 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,七日不火食,藜羹不糝,顏色甚憊,而絃歌於室。顏回擇菜,子路子貢相與言曰:“夫子再逐於魯,削跡於衛,伐樹於宋,窮於商周,圍於陳蔡,殺夫子者無罪,藉夫子者無禁。絃歌鼓琴,未嘗絕音,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?”

  顏回無以應,入告孔子。孔子推琴喟然而嘆曰:“由與賜,細人也。召而來,吾語之。”

  子路子貢入。子路曰:“如此者可謂窮矣!”

  孔子曰:“是何言也!君子通於道之謂通,窮於道之謂窮。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,其何窮之爲!故內省而不窮於道,臨難而不失其德,天寒既至,霜雪既降,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。陳蔡之隘,於丘其幸乎!”

  孔子削然反琴而絃歌,子路扢然執幹而舞。子貢曰:“吾不知天之高也,地之下也。”

  古之得道者,窮亦樂,通亦樂。所樂非窮通也,道德於此,則窮通爲寒暑風雨之序矣。故許由娛於潁陽而共伯得乎共首。

  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,北人無擇曰:“異哉後之爲人也,居於畎畝之中而遊堯之門!不若是而已,又欲以其辱行漫我。吾羞見之。”因自投清泠之淵。

  湯將伐桀,因卞隨而謀,卞隨曰:“非吾事也。”

  湯曰:“孰可?”

  曰:“吾不知也。”

  湯又因務光而謀,務光曰:“非吾事也。”

  湯曰:“孰可?”

  曰:“吾不知也。”

  湯曰:“伊尹何如?”

  曰:“強力忍垢,吾不知其他也。”

  湯遂與伊尹謀伐桀,克之,以讓卞隨。卞隨辭曰:“後之伐桀也謀乎我,必以我爲賊也;勝桀而讓我,必以我爲貪也。吾生乎亂世,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,吾不忍數聞也。”乃自投椆水而死。

  湯又讓務光,曰:“知者謀之,武者遂之,仁者居之,古之道也。吾子胡不立乎?”

  務光辭曰:“廢上,非義也;殺民,非仁也;人犯其難,我享其利,非廉也。吾聞之曰,非其義者,不受其祿,無道之世,不踐其土。況尊我乎!吾不忍久見也。”乃負石而自沈於廬水。

  昔周之興,有士二人處於孤竹,曰伯夷叔齊。二人相謂曰:“吾聞西方有人,似有道者,試往觀焉。”至於岐陽,武王聞之,使叔旦往見之,與盟曰:“加富二等,就官一列。”血牲而埋之。

  二人相視而笑,曰:“嘻,異哉!此非吾所謂道也。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,時祀盡敬而不祈喜;其於人也,忠信盡治而無求焉。樂與政爲政,樂與治爲治,不以人之壞自成也,不以人之卑自高也,不以遭時自利也。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爲政,上謀而下行貨,阻兵而保威,割牲而盟以爲信,揚行以說衆,殺伐以要利,是推亂以易暴也。吾聞古之士,遭治世不避其任,遇亂世不爲苟存。今天下暗,殷德衰,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,不如避之以絜吾行。”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,遂餓而死焉。若伯夷叔齊者,其於富貴也,苟可得已,則必不賴。高節戾行,獨樂其志,不事於世。此二士之節也。

盜蹠 #

盜蹠第二十九

  孔子與柳下季爲友,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蹠。盜蹠從卒九千人,橫行天下,侵暴諸侯,穴室樞戶,驅人牛馬,取人婦女,貪得忘親,不顧父母兄弟,不祭先祖。所過之邑,大國守城,小國入保,萬民苦之。

  孔子謂柳下季曰:“夫爲人父者,必能詔其子;爲人兄者,必能教其弟。若父不能詔其子,兄不能教其弟,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。今先生,世之才士也,弟爲盜蹠,爲天下害,而弗能教也,丘竊爲先生羞之。丘請爲先生往說之。”

  柳下季曰:“先生言爲人父者必能詔其子,爲人兄者必能教其弟,若子不聽父之詔,弟不受兄之教,雖今先生之辯,將柰之何哉?且蹠之爲人也,心如湧泉,意如飄風,強足以距敵,辯足以飾非,順其心則喜,逆其心則怒,易辱人以言。先生必無往。”

  孔子不聽,顏回爲馭,子貢爲右,往見盜蹠。盜蹠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陽,膾人肝而餔之。孔子下車而前,見謁者曰:“魯人孔丘,聞將軍高義,敬再拜謁者。”

  謁者入通,盜蹠聞之大怒,目如明星,髮上指冠,曰:“此夫魯國之巧僞人孔丘非邪?爲我告之:‘爾作言造語,妄稱文武,冠枝木之冠,帶死牛之脅,多辭繆說,不耕而食,不織而衣,搖脣鼓舌,擅生是非,以迷天下之主,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,妄作孝弟,而僥倖於封侯富貴者也。子之罪大極重,疾走歸!不然,我將以子肝益晝餔之膳。’”

  孔子復通曰:“丘得幸於季,願望履幕下。”

  謁者復通,盜蹠曰:“使來前!”

  孔子趨而進,避席反走,再拜盜蹠。盜蹠大怒,兩展其足,案劍瞋目,聲如乳虎,曰:“丘來前!若所言,順吾意則生,逆吾心則死。”

  孔子曰:“丘聞之,凡天下有三德:生而長大,美好無雙,少長貴賤見而皆說之,此上德也;知維天地,能辯諸物,此中德也;勇悍果敢,聚衆率兵,此下德也。凡人有此一德者,足以南面稱孤矣。今將軍兼此三者,身長八尺二寸,面目有光,脣如激丹,齒如齊貝,音中黃鍾,而名曰盜蹠,丘竊爲將軍恥不取焉。將軍有意聽臣,臣請南使吳越,北使齊魯,東使宋衛,西使晉楚,使爲將軍造大城數百里,立數十萬戶之邑,尊將軍爲諸侯,與天下更始,罷兵休卒,收養昆弟,共祭先祖。此聖人才士之行,而天下之願也。”

  盜蹠大怒曰:“丘來前!夫可規以利而可諫以言者,皆愚陋恆民之謂耳。今長大美好,人見而悅之者,此吾父母之遺德也。丘雖不吾譽,吾獨不自知邪?

  且吾聞之,好面譽人者,亦好背而毀之。今丘告我以大城衆民,是欲規我以利而恆民畜我也,安可久長也!城之大者,莫大乎天下矣。堯舜有天下,子孫無置錐之地;湯武立爲天子,而後世絕滅;非以其利大故邪?

  且吾聞之,古者禽獸多而人少,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,晝拾橡慄,暮棲木上,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。古者民不知衣服,夏多積薪,冬則煬之,故命之曰知生之民。神農之世,臥則居居,起則于于。民知其母,不知其父,與麋鹿共處,耕而食,織而衣,無有相害之心,此至德之隆也。然而黃帝不能致德,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堯舜作,立羣臣,湯放其主,武王殺紂。自是之後,以強陵弱,以衆暴寡。湯武以來,皆亂人之徒也。

  今子脩文武之道,掌天下之辯,以教後世,縫衣淺帶,矯言僞行,以迷惑天下之主,而欲求富貴焉,盜莫大於子。天下何故不謂子爲盜丘,而乃謂我爲盜蹠?

  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之,使子路去其危冠,解其長劍,而受教於子,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。其卒之也,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,身菹於衛東門之上,是子教之不至也。

  子自謂才士聖人邪,則再逐於魯,削跡於衛,窮於齊,圍於陳蔡,不容身於天下。子教子路菹此患,上無以爲身,下無以爲人,子之道豈足貴邪?

  世之所高,莫若黃帝,黃帝尚不能全德,而戰於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堯不慈,舜不孝,禹偏枯,湯放其主,武王伐紂,文王拘羑里。此六子者,世之所高也,孰論之,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,其行乃甚可羞也。

  世之所謂賢士,伯夷叔齊。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,骨肉不葬。鮑焦飾行非世,抱木而死。申徒狄諫而不聽,負石自投於河,爲魚鱉所食。介子推至忠也,自割其股以食文公,文公後背之,子推怒而去,抱木而燔死。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,女子不來,水至不去,抱樑柱而死。此六子者,無異於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,皆離名輕死,不念本養壽命者也。

  世之所謂忠臣者,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。子胥沉江,比干剖心,此二子者,世謂忠臣也,然卒爲天下笑。自上觀之,至於子胥比干,皆不足貴也。

  丘之所以說我者,若告我以鬼事,則我不能知也;若告我以人事者,不過此矣,皆吾所聞知也。

  今吾告子以人之情,目欲視色,耳欲聽聲,口欲察味,志氣欲盈。人上壽百歲,中壽八十,下壽六十,除病瘦死喪憂患,其中開口而笑者,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。天與地無窮,人死者有時,操有時之具而託於無窮之閒,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。不能說其志意,養其壽命者,皆非通道者也。

  丘之所言,皆吾之所棄也,亟去走歸,無復言之!子之道,狂狂汲汲,詐巧虛僞事也,非可以全真也,奚足論哉!”

  孔子再拜趨走,出門上車,執轡三失,目芒然無見,色若死灰,據軾低頭,不能出氣。歸到魯東門外,適遇柳下季。柳下季曰:“今者闕然數日不見,車馬有行色,得微往見蹠邪?”

  孔子仰天而嘆曰:“然!”

  柳下季曰:“蹠得無逆汝意若前乎?”

  孔子曰:“然。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,疾走料虎頭,編虎鬚,幾不免虎口哉!”

  子張問於滿苟得曰:“盍不爲行?無行則不信,不信則不任,不任則不利。故觀之名,計之利,而義真是也。若棄名利,反之於心,則夫士之爲行,不可一日不爲乎!”

  滿苟得曰:“無恥者富,多信者顯。夫名利之大者,幾在無恥而信。故觀之名,計之利,而信真是也。若棄名利,反之於心,則夫士之爲行,抱其天乎!”

  子張曰:“昔者桀紂貴爲天子,富有天下,今謂臧聚曰,汝行如桀紂,則有怍色,有不服之心者,小人所賤也。仲尼墨翟,窮爲匹夫,今謂宰相曰,子行如仲尼墨翟,則變容易色稱不足者,士誠貴也。故勢爲天子,未必貴也;窮爲匹夫,未必賤也;貴賤之分,在行之美惡。”

  滿苟得曰:“小盜者拘,大盜者爲諸侯,諸侯之門,義士存焉。昔者桓公小白殺兄入嫂而管仲爲臣,田成子常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。論則賤之,行則下之,則是言行之情悖戰於胸中也,不亦拂乎!故《書》曰:‘孰惡孰美?成者爲首,不成者爲尾。’”

  子張曰:“子不爲行,即將疏戚無倫,貴賤無義,長幼無序;五紀六位,將何以爲別乎?”

  滿苟得曰:“堯殺長子,舜流母弟,疏戚有倫乎?湯放桀,武王殺紂,貴賤有義乎?王季爲適,周公殺兄,長幼有序乎?儒者僞辭,墨子兼愛,五紀六位將有別乎?

  且子正爲名,我正爲利。名利之實,不順於理,不監於道。吾日與子訟於無約,曰‘小人殉財,君子殉名。其所以變其情,易其性,則異矣;乃至於棄其所爲而殉其所不爲,則一也。’故曰,無爲小人,反殉而天;無爲君子,從天之理。若枉若直,相而天極;面觀四方,與時消息。若是若非,執而圓機;獨成而意,與道徘徊。無轉而行,無成而義,將失而所爲。無赴而富,無殉而成,將棄而天。

  比干剖心,子胥抉眼,忠之禍也;直躬證父,尾生溺死,信之患也;鮑子立幹,申子不自理,廉之害也;孔子不見母,匡子不見父,義之失也。此上世之所傳,下世之所語,以爲士者正其言、必其行,故服其殃、離其患也。”

  無足問於知和曰:“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。彼富則人歸之,歸則下之,下則貴之。夫見下貴者,所以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也。今子獨無意焉,知不足邪,意知而力不能行邪,故推正不妄邪?”

  知和曰:“今夫此人以爲與己同時而生,同鄉而處者,以爲夫絕俗過世之士焉;是專無主正,所以覽古今之時,是非之分也,與俗化。世去至重,棄至尊,以爲其所爲也;此其所以論長生安體樂意之道,不亦遠乎!慘怛之疾,恬愉之安,不監於體;怵惕之恐,欣歡之喜,不監於心;知爲爲而不知所以爲,是以貴爲天子,富有天下,而不免於患也。”

  無足曰:“夫富之於人,無所不利,窮美究埶,至人之所不得逮,賢人之所不能及,俠人之勇力而以爲威強,秉人之知謀以爲明察,因人之德以爲賢良,非享國而嚴若君父。且夫聲色滋味權勢之於人,心不待學而樂之,體不待象而安之。夫欲惡避就,固不待師,此人之性也。天下雖非我,孰能辭之!”

  知和曰:“知者之爲,故動以百姓,不違其度,是以足而不爭,無以爲故不求。不足故求之,爭四處而不自以爲貪;有餘故辭之,棄天下而不自以爲廉。廉貪之實,非以迫外也,反監之度。勢爲天子而不以貴驕人,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。計其患,慮其反,以爲害於性,故辭而不受也,非以要名譽也。堯舜爲帝而雍,非仁天下也,不以美害生;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,非虛辭讓也,不以事害己。此皆就其利、辭其害,而天下稱賢焉,則可以有之,彼非以興名譽也。”

  無足曰:“必持其名,苦體絕甘,約養以持生,則亦久病長厄而不死者也。”

  知和曰:“平爲福,有餘爲害者,物莫不然,而財其甚者也。今富人,耳營鐘鼓莞龠之聲,口嗛於芻豢醪醴之味,以感其意,遺忘其業,可謂亂矣;侅溺於馮氣,若負重行而上阪,可謂苦矣,貪財而取慰,貪權而取竭,靜居則溺,體澤則馮,可謂疾矣;爲欲富就利,故滿若堵耳而不知避,且馮而不捨,可謂辱矣;財積而無用,服膺而不捨,滿心戚醮,求益而不止,可謂憂矣;內則疑劫請之賊,外則畏寇盜之害,內周樓疏,外不敢獨行,可謂畏矣。此六者,天下之至害也,皆遺忘而不知察,及其患至,求儘性竭財,單以反一日之無故而不可得也。故觀之名則不見,求之利則不得,繚意體而爭此,不亦惑乎!”

說劍 #

說劍第三十

  昔趙文王喜劍,劍士夾門而客三千餘人,日夜相擊於前,死傷者歲百餘人,好之不厭。如是三年,國衰,諸侯謀之。

  太子悝患之,募左右曰:“孰能說王之意止劍士者,賜之千金。”左右曰:“莊子當能。”

  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莊子。莊子弗受,與使者俱,往見太子曰:“太子何以教周,賜周千金?”

  太子曰:“聞夫子明聖,謹奉千金以幣從者。夫子弗受,悝尚何敢言!”

  莊子曰:“聞太子所欲用周者,欲絕王之喜好也。使臣上說大王而逆王意,下不當太子,則身刑而死,周尚安所事金乎?使臣上說大王,下當太子,趙國何求而不得也!”

  太子曰:“然。吾王所見,唯劍士也。”

  莊子曰:“諾。周善爲劍。”

  太子曰:“然吾王所見劍士,皆蓬頭突鬢垂冠,曼胡之纓,短後之衣,瞋目而語難,王乃說之。今夫子必儒服而見王,事必大逆。”

  莊子曰:“請治劍服。”治劍服三日,乃見太子。太子乃與見王,王脫白刃待之。莊子入殿門不趨,見王不拜。王曰:“子欲何以教寡人,使太子先?”

  曰:“臣聞大王喜劍,故以劍見王。”

  王曰:“子之劍何能禁制?”

  曰:“臣之劍十步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”

  王大悅之,曰:“天下無敵矣!”

  莊子曰:“夫爲劍者,示之以虛,開之以利,後之以發,先之以至。願得試之。”

  王曰:“夫子休就舍,待命令設戲請夫子。”

  王乃校劍士七日,死傷者六十餘人,得五六人,使奉劍於殿下,乃召莊子。王曰:“今日試使士敦劍。”

  莊子曰:“望之久矣。”

  王曰:“夫子所御杖,長短何如?”

  曰:“臣之所奉皆可。然臣有三劍,唯王所用,請先言而後試。”

  王曰:“願聞三劍。”

  曰:“有天子劍,有諸侯劍,有庶人劍。”

  王曰:“天子之劍何如?”

  曰:“天子之劍,以燕谿石城爲鋒,齊岱爲鍔,晉衛爲脊,周宋爲鐔,韓魏爲夾;包以四夷,裹以四時;繞以渤海,帶以常山;制以五行,論以刑德;開以陰陽,持以春夏,行以秋冬。此劍,直之無前,舉之無上,案之無下,運之無旁,上決浮雲,下絕地紀。此劍一用,匡諸侯,天下服矣。此天子之劍也。”

  文王芒然自失,曰:“諸侯之劍何如?”

  曰:“諸侯之劍,以知勇士爲鋒,以清廉士爲鍔,以賢良士爲脊,以忠聖士爲鐔,以豪桀士爲夾。此劍,直之亦無前,舉之亦無上,案之亦無下,運之亦無旁;上法圓天以順三光,下法方地以順四時,中和民意,以安四鄉。此劍一用,如雷霆之震也,四封之內,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。此諸侯之劍也。”

  王曰:“庶人之劍何如?”

  曰:“庶人之劍,蓬頭突鬢垂冠,曼胡之纓,短後之衣,瞋目而語難。相擊於前,上斬頸領,下決肝肺。此庶人之劍,無異於鬬雞,一旦命已絕矣,無所用於國事。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劍,臣竊爲大王薄之。”

  王乃牽而上殿。宰人上食,王三環之。莊子曰:“大王安坐定氣,劍事已畢奏矣。”

  於是文王不出宮三月,劍士皆服斃其處也。

漁父 #

漁父第三十一

  孔子游乎緇帷之林,休坐乎杏壇之上。弟子讀書,孔子絃歌鼓琴,奏曲未半。

  有漁父者,下船而來,鬚眉交白,被髮揄袂,行原以上,距陸而止,左手據膝,右手持頤以聽。曲終而招子貢子路,二人俱對。

  客指孔子曰:“彼何爲者也?”

  子路對曰:“魯之君子也。”

  客問其族。子路對曰:“族孔氏。”

  客曰:“孔氏者何治也?”

  子路未應,子貢對曰:“孔氏者,性服忠信,身行仁義,飾禮樂,選人倫,上以忠於世主,下以化於齊民,將以利天下,此孔氏之所治也。”

  又問曰:“有土之君與?”

  子貢曰:“非也。”

  “侯王之佐與?”

  子貢曰:“非也。”

  客乃笑而還,行言曰:“仁則仁矣,恐不免其身;苦心勞形以危其真。嗚呼!遠哉其分於道也!”

  子貢還,報孔子。孔子推琴而起,曰:“其聖人與!”乃下求之,至於澤畔,方將杖拏而引其船,顧見孔子,還鄉而立。孔子反走,再拜而進。

  客曰:“子將何求?”

  孔子曰:“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,丘不肖,未知所謂,竊待於下風,幸聞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。”

  客曰:“嘻!甚矣,子之好學也!”

  孔子再拜而起曰:“丘少而脩學,以至於今,六十九歲矣,無所得聞至教,敢不虛心!”

  客曰:“同類相從,同聲相應,固天之理也。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。子之所以者,人事也。天子諸侯大夫庶人,此四者自正,治之美也,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。官治其職,人憂其事,乃無所陵。故田荒室露,衣食不足,徵賦不屬,妻妾不和,長少無序,庶人之憂也;能不勝任,官事不治,行不清白,羣下荒怠,功美不有,爵祿不持,大夫之憂也;廷無忠臣,國家昏亂,工技不巧,貢職不美,春秋後倫,不順天子,諸侯之憂也;陰陽不和,寒暑不時,以傷庶物,諸侯暴亂,擅相攘伐,以殘民人,禮樂不節,財用窮匱,人倫不飭,百姓淫亂,天子有司之憂也。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,而擅飾禮樂,選人倫,以化齊民,不泰多事乎!

  且人有八疵,事有四患,不可不察也。非其事而事之,謂之摠;莫之顧而進之,謂之佞;希意道言,謂之諂;不擇是非而言,謂之諛;好言人之惡,謂之讒;析交離親,謂之賊;稱譽詐僞以敗惡人,謂之慝;不擇善否,兩容頰適,偷拔其所欲,謂之險。此八疵者,外以亂人,內以傷身,君子不友,明君不臣。所謂四患者:好經大事,變更易常,以掛功名,謂之叨;專知擅事,侵人自用,謂之貪;見過不更,聞諫愈甚,謂之很;人同於己則可,不同於己,雖善不善,謂之矜。此四患也。能去八疵,無行四患,而始可教已。”

  孔子愀然而嘆,再拜而起曰:“丘再逐於魯,削跡於衛,伐樹於宋,圍於陳蔡。丘不知所失,而離此四謗者何也?”

  客悽然變容曰:“甚矣子之難悟也!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,舉足愈數而跡愈多,走愈疾而影不離身,自以爲尚遲,疾走不休,絕力而死。不知處陰以休影,處靜以息跡,愚亦甚矣!子審仁義之間,察同異之際,觀動靜之變,適受與之度,理好惡之情,和喜怒之節,而幾於不免矣。謹脩而身,慎守其真,還以物與人,則無所累矣。今不脩身而求之人,不亦外乎!”

  孔子愀然曰:“請問何謂真?”

  客曰:“真者,精誠之至也。不精不誠,不能動人。故強哭者雖悲不哀,強怒者雖嚴不威,強親者雖笑不和。真悲無聲而哀,真怒未發而威,真親未笑而和。真在內者,神動於外,是所以貴真也。其用於人理也,事親則慈孝,事君則忠貞,飲酒則歡樂,處喪則悲哀。忠貞以功爲主,飲酒以樂爲主,處喪以哀爲主,事親以適爲主,功成之美,無一其跡矣。事親以適,不論所以矣;飲酒以樂,不選其具矣;處喪以哀,無問其禮矣。禮者,世俗之所爲也;真者,所以受於天也,自然不可易也。故聖人法天貴真,不拘於俗。愚者反此。不能法天而恤於人,不知貴真,祿祿而受變於俗,故不足。惜哉,子之蚤湛於人僞而晚聞大道也!”

 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:“今者丘得遇也,若天幸然。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,而身教之。敢問舍所在,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。”

  客曰:“吾聞之,可與往者與之,至於妙道;不可與往者,不知其道,慎勿與之,身乃無咎。子勉之!吾去子矣,吾去子矣!”乃剌船而去,延緣葦間。

  顏淵還車,子路授綏,孔子不顧,待水波定,不聞拏音而後敢乘。

  子路旁車而問曰:“由得爲役久矣,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。萬乘之主,千乘之君,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,夫子猶有倨敖之容。今漁父杖拏逆立,而夫子曲要磬折,言拜而應,得無太甚乎?門人皆怪夫子矣,漁人何以得此乎?”

  孔子伏軾而嘆曰:“甚矣,由之難化也!湛於禮儀間矣,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。進,吾語汝!夫遇長不敬,失禮也;見賢不尊,不仁也。彼非至人,不能下人,下人不精,不得其真,故長傷身。惜哉!不仁之於人也,禍莫大焉,而由獨擅之。且道者,萬物之所由也,庶物失之者死,得之者生,爲事逆之則敗,順之則成。故道之所在,聖人尊之。今之漁父之於道,可謂有矣,吾敢不敬乎!”

列禦寇 #

列禦寇第三十二

  列禦寇之齊,中道而反,遇伯昏瞀人。伯昏瞀人曰:“奚方而反?”

  曰:“吾驚焉。”

  曰:“惡乎驚?”

  曰:“吾嘗食於十𩝫,而五𩝫先饋。”

  伯昏瞀人曰:“若是,則汝何爲驚已?”

  曰:“夫內誠不解,形諜成光,以外鎮人心,使人輕乎貴老,而𩐈其所患。夫𩝫人特爲食羹之貨,[無]多餘之贏,其爲利也薄,其爲權也輕,而猶若是,而況於萬乘之主乎!身勞於國而知盡於事,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。吾是以驚。”

  伯昏瞀人曰:“善哉觀乎!女處已,人將保女矣!”

  無幾何而往,則戶外之屨滿矣。伯昏瞀人北面而立,敦杖蹙之乎頤,立有間,不言而出。

  賓者以告列子,列子提屨,跣而走,暨乎門,曰:“先生既來,曾不發藥乎?”

  曰:“已矣,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,果保汝矣。非汝能使人保汝,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,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!必且有感,搖而本才,又無謂也。與汝遊者,又莫汝告也。彼所小言,盡人毒也。莫覺莫悟,何相孰也!巧者勞而知者憂,無能者無所求,飽食而遨遊,汎若不繫之舟,虛而遨遊者也。”

  鄭人緩也呻吟裘氏之地。祗三年而緩爲儒,河潤九里,澤及三族,使其弟墨。儒墨相與辯,其父助翟。十年而緩自殺。其父夢之曰:“使而子爲墨者,予也,闔胡嘗視其良,既爲秋柏之實矣?”

  夫造物者之報人也,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,彼故使彼。夫人以己爲有以異於人以賤其親,齊人之井飲者相捽也。故曰今之世皆緩也。自是,有德者以不知也,而況有道者乎!古者謂之遁天之刑。

  聖人安其所安,不安其所不安;衆人安其所不安,不安其所安。

  莊子曰:“知道易,勿言難。知而不言,所以之天也。知而言之,所以之人也。古之人,天而不人。”

  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,單千金之家,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。

  聖人以必不必,故無兵;衆人以不必必之,故多兵。順於兵,故行有求。兵,恃之則亡。

  小夫之知,不離苞苴■{竿}牘,敝精神乎蹇淺,而欲兼濟道物,太一形虛。若是者,迷惑於宇宙,形累不知太初。彼至人者,歸精神乎無始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。水流乎無形,發泄乎太清。悲哉乎!汝爲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寧。

  宋人有曹商者,爲宋王使秦。其往也,得車數乘。王說之,益車百乘。反於宋,見莊子,曰:“夫處窮閭厄巷,困窘織屨,槁項黃馘者,商之所短也;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,商之所長也。”

  莊子曰:“秦王有病召醫。破癕潰痤者得車一乘,舐痔者得車五乘,所治癒下,得車愈多。子豈治其痔邪?何得車之多也?子行矣!”

  魯哀公問乎顏闔曰:“吾以仲尼爲貞幹,國其有瘳乎?”

  曰:“殆哉圾乎仲尼!方且飾羽而畫,從事華辭。以支爲旨,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。受乎心,宰乎神,夫何足以上民!彼宜女與?予頤與?誤而可矣!今使民離實學僞,非所以視民也。爲後世慮,不若休之。難治也!”

  施於人而不忘,非天布也,商賈不齒。雖以事齒之,神者弗齒。

  爲外刑者,金與木也;爲內刑者,動與過也。宵人之離外刑者,金木訊之;離內刑者,陰陽食之。夫免乎外內之刑者,唯真人能之。

  孔子曰:“凡人心險于山川,難於知天。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,人者厚貌深情。故有貌願而益,有長若不肖,有順懁而達,有堅而縵,有緩而焊。故其就義若渴者,其去義若熱。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,近使之而觀其敬,煩使之而觀其能,卒然問焉而觀其知,急與之期而觀其信,委之以財而觀其仁,告之以危而觀其節,醉之以酒而觀其側,雜之以處而觀其色。九徵至,不肖人得矣。”

  正考父一命而傴,再命而僂,三命而俯,循牆而走,孰敢不軌!如而夫者,一命而呂巨,再命而於車上儛,三命而名諸父。孰協唐許!

  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,及其有睫也而內視,內視而敗矣。凶德有五,中德爲首。何謂中德?中德也者,有以自好也而吡其所不爲者也。

  窮有八極,達有三必,形有六府。美髯長大壯麗勇敢,八者俱過人也,因以是窮。緣循,偃佒,困畏不若人,三者俱通達。知慧外通,勇動多怨,仁義多責,達生之性者傀,達於知者肖;達大命者隨,達小命者遭。

  人有見宋王者,錫車十乘。以其十乘驕稚莊子。

  莊子曰:“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,其子沒於淵,得千金之珠。其父謂其子曰:‘取石來鍛之!夫千金之珠,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。子能得珠者,必遭其睡也。使驪龍而寤,子尚奚微之有哉!’今宋國之深,非直九重之淵也;宋王之猛,非直驪龍也;子能得車者,必遭其睡也。使宋王而寤,子爲𩐈粉夫。”

  或聘於莊子,莊子應其使曰:“子見夫犧牛乎?衣以文繡,食以芻叔。及其牽而入於大廟,雖欲爲孤犢,其可得乎!”

  莊子將死,弟子欲厚葬之。莊子曰:“吾以天地爲棺槨,以日月爲連璧,星辰爲珠璣,萬物爲齎送。吾葬具豈不■{備}邪?何以加此!”

  弟子曰:“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。”

  莊子曰:“在上爲烏鳶食,在下爲螻蟻食,奪彼與此,何其偏也。”

  以不平平,其平也不平;以不徵徵,其徵也不徵。明者唯爲之使,神者徵之。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,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,其功外也,不亦悲乎!

天下 #

天下第三十三

 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,皆以其有爲不可加矣。古之所謂道術者,果惡乎在?曰:“無乎不在。”曰:“神何由降?明何由出?”“聖有所生,王有所成,皆原於一。”

  不離於宗,謂之天人。不離於精,謂之神人。不離於真,謂之至人。以天爲宗,以德爲本,以道爲門,兆於變化,謂之聖人。以仁爲恩,以義爲理,以禮爲行,以樂爲和,薰然慈仁,謂之君子。以法爲分,以名爲表,以參爲驗,以稽爲決,其數一二三四是也,百官以此相齒,以事爲常,以衣食爲主,蕃息畜藏,老弱孤寡爲意,皆有以養,民之理也。

  古之人其備乎!配神明,醇天地,育萬物,和天下,澤及百姓,明於本數,繫於末度,六通四辟,小大精粗,其運無乎不在。其明而在數度者,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。其在於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者,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。《詩》以道志,《書》以道事,《禮》以道行,《樂》以道和,《易》以道陰陽,《春秋》以道名分。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,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。

  天下大亂,賢聖不明,道德不一,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。譬如耳目鼻口,皆有所明,不能相通。猶百家衆技也,皆有所長,時有所用。雖然,不該不遍,一曲之士也。判天地之美,析萬物之理,察古人之全,寡能備於天地之美,稱神明之容。是故內聖外王之道,暗而不明,鬱而不發,天下之人各爲其所欲焉以自爲方。悲夫,百家往而不反,必不合矣!後世之學者,不幸不見天地之純,古人之大體,道術將爲天下裂。

  不侈於後世,不靡於萬物,不暉於數度,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,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墨翟、禽滑釐聞其風而說之,爲之大過,已之大循。作爲《非樂》,命之曰《節用》;生不歌,死無服。墨子氾愛兼利而非鬬,其道不怒;又好學而博,不異,不與先王同,毀古之禮樂。

  黃帝有《咸池》,堯有《大章》,舜有《大韶》,禹有《大夏》,湯有《大濩》,文王有辟雍之樂,武王周公作《武》。古之喪禮,貴賤有儀,上下有等,天子棺槨七重,諸侯五重,大夫三重,士再重。今墨子獨生不歌,死不服,桐棺三寸而無槨,以爲法式。以此教人,恐不愛人;以此自行,固不愛己。未敗墨子道,雖然,歌而非歌,哭而非哭,樂而非樂,是果類乎?其生也勤,其死也薄,其道大觳;使人憂,使人悲,其行難爲也,恐其不可以爲聖人之道,反天下之心,天下不堪。墨子雖獨能任,柰天下何!離於天下,其去王也遠矣。

  墨子稱道曰:“昔禹之湮洪水,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,名川三百,支川三千,小者無數。禹親自操稿耜而九雜天下之川;腓無胈,脛無毛,沐甚雨,櫛疾風,置萬國。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。”使後世之墨者,多以裘褐爲衣,以跂蹻爲服,日夜不休,以自苦爲極,曰:“不能如此,非禹之道也,不足謂墨。”

 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,南方之墨者苦獲、已齒、鄧陵子之屬,俱誦《墨經》,而倍譎不同,相謂別墨;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,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;以鉅子爲聖人,皆願爲之屍,冀得爲其後世,至今不決。

  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,其行則非也。將使後世之墨者,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。亂之上也,治之下也。雖然,墨子真天下之好也,將求之不得也,雖枯槁不捨也。才士也夫!

  不累於俗,不飾於物,不苟於人,不忮於衆,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,人我之養畢足而止,以此白心,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,作爲華山之冠以自表,接萬物以別宥爲始;語心之容,命之曰“心之行”,以聏合驩,以調海內,請欲置之以爲主。見侮不辱,救民之鬬,禁攻寢兵,救世之戰。以此周行天下,上說下教,雖天下不取,強聒而不捨者也,故曰:上下見厭而強見也。

  雖然,其爲人太多,其自爲太少;曰:“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,先生恐不得飽,弟子雖飢,不忘天下。”日夜不休,曰:“我必得活哉!”圖傲乎救世之士哉!曰:“君子不爲苛察,不以身假物。”以爲無益於天下者,明之不如已也,以禁攻寢兵爲外,以情慾寡淺爲內,其小大精粗,其行適至是而止。

  公而不當,易而無私,決然無主,趣物而不兩,不顧於慮,不謀於知,於物無擇,與之俱往,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悅之,齊萬物以爲首,曰:“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,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,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,知萬物皆有所可,有所不可,故曰選則不遍,教則不至,道則無遺者矣。”

  是故慎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,泠汰於物以爲道理,曰知不知,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,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,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,椎拍輐斷,與物宛轉,舍是與非,苟可以免,不師知慮,不知前後,魏然而已矣。推而後行,曳而後往,若飄風之還,若羽之旋,若磨石之隧,全而無非,動靜無過,未嘗有罪。是何故?夫無知之物,無建己之患,無用知之累,動靜不離於理,是以終身無譽。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,無用賢聖,夫塊不失道。豪桀相與笑之曰:“慎到之道,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,適得怪焉”。

  田駢亦然,學於彭蒙,得不教焉。彭蒙之師曰:“古之道人,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。其風窢然,惡可而言。”常反人,不見觀,而不免於魭斷。其所謂道非道,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。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。雖然,概乎皆嘗有聞者也。

  以本爲精,以物爲粗,以有積爲不足,澹然獨與神明居。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,關尹老耼聞其風而悅之。建之以常無有,主之以太一,以濡弱謙下爲表,以空虛不毀萬物爲實。

  關尹曰:“在己無居,形物自著。其動若水,其靜若鏡,其應若響。芴乎若亡,寂乎若清,同焉者和,得焉者失。未嘗先人而常隨人。”

  老耼曰:“知其雄,守其雌,爲天下谿;知其白,守其辱,爲天下谷。”人皆取先,己獨取後,曰受天下之垢;人皆取實,己獨取虛,無藏也故有餘,巋然而有餘。其行身也,徐而不費,無爲也而笑巧;人皆求福,己獨曲全,曰苟免於咎。以深爲根,以約爲紀,曰堅則毀矣,銳則挫矣。常寬容於物,不削於人,可謂至極。

  關尹老耼乎!古之博大真人哉!

  芴漠無形,變化無常,死與生與,天地並與,神明往與!芒乎何之,忽乎何適,萬物畢羅,莫足以歸,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莊周聞其風而悅之,以謬悠之說,荒唐之言,無端崖之辭,時恣縱而不儻,不以觭見之也。以天下爲沈濁,不可與莊語,以卮言爲曼衍,以重言爲真,以寓言爲廣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,不譴是非,以與世俗處。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。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。彼其充實不可以已,上與造物者遊,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爲友。其於本也,弘大而闢,深閎而肆,其於宗也,可謂稠適而上遂矣。雖然,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,其理不竭,其來不蛻,芒乎昧乎,未之盡者。

  惠施多方,其書五車,其道舛駁,其言也不中。歷物之意,曰:“至大無外,謂之大一;至小無內,謂之小一。無厚,不可積也,其大千裏。天與地卑,山與澤平。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。大同而與小同異,此之謂小同異;萬物畢同畢異,此之謂大同異。南方無窮而有窮,今日適越而昔來。連環可解也。我知天之中央,燕之北越之南是也。氾愛萬物,天地一體也。”

  惠施以此爲大,觀於天下而曉辯者,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。卵有毛,雞三足,郢有天下,犬可以爲羊,馬有卵,丁子有尾,火不熱,山出口,輪不蹍地,目不見,指不至,至不絕,龜長於蛇,矩不方,規不可以爲圓,鑿不圍枘,飛鳥之景未嘗動也,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,狗非犬,黃馬驪牛三,白狗黑,孤駒未嘗有母,一尺之捶,日取其半,萬世不竭。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,終身無窮。

  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,飾人之心,易人之意,能勝人之口,不能服人之心,辯者之囿也。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,特與天下之辯者爲怪,此其柢也。

  然惠施之口談,自以爲最賢,曰天地其壯乎!施存雄而無術。南方有倚人焉曰黃繚,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,風雨雷霆之故。惠施不辭而應,不慮而對,遍遍爲萬物說,說而不休,多而無已,猶以爲寡,益之以怪。以反人爲實而欲以勝人爲名,是以與衆不適也。弱於德,強於物,其塗隩矣。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,其猶一蚉一䖟之勞者也。其於物也何庸!夫充一尚可,曰愈貴道,幾矣!惠施不能以此自寧,散於萬物而不厭,卒以善辯爲名。惜乎!惠施之才,駘蕩而不得,逐萬物而不反,是窮響以聲,形與影競走也,悲夫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