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或名《呻吟語摘》或《呂語集粹》
- 作者:呂坤
- 明代作品,完成於明萬曆二十一年(1593年)
序 #
呻吟,病聲也。呻吟語,病時語也。病中疾痛,惟病者知,難與他人道,亦惟病時覺,既愈,旋復忘也。
予小子生而昏弱善病,病時呻吟,輒志所苦以自恨曰:“慎疾,無復病。”已而弗慎,又復病,輒又志之。蓋世病備經,不可勝志。一病數經,竟不能懲。語曰:“三折肱成良醫。”予乃九折臂矣。㽸痼年年,呻吟猶昨。嗟嗟!多病無完身,久病無完氣,予奄奄視息,而人也哉?
三十年來,所志《呻吟語》,凡若干卷,攜以自藥。司農大夫劉景澤,攝心繕性,平生無所呻吟,予甚愛之。頃共事雁門,各談所苦,予出《呻吟語》視景澤。景澤曰:“吾亦有所呻吟而未之志也。吾人之病,大都相同。子既志之矣,盍以公人?蓋三益焉:醫病者,見子呻吟,起將死病;同病者,見子呻吟,醫各有病;未病者,見子呻吟,謹未然病。是子以一身示懲於天下,而所壽者衆也。既子不愈,能以愈人,不既多乎?”餘矍然曰:“病語狂,又以其狂者惑人聞聽,可乎?”因擇其狂而未甚者存之。
嗚呼!使予視息苟存,當求三年艾,健此餘生,何敢以㽸痼自棄?景澤,景澤,其尚醫予也夫!
萬曆癸巳三月,抱獨居士寧陵呂坤書。
性命 #
正命者,完卻正理,全卻初氣,未嘗以我害之,雖桎梏而死,不害其爲正命。若初氣所鑿喪,正理不完,即正寢告終,恐非正命也。
德性以收斂沉着爲第一,收斂沉着中,又以精明平易爲第一。大段收斂沉着人怕含糊,怕深險。淺浮子雖光明洞達,非蓄德之器也。
或問:“人將死而見鬼神,真耶?幻耶?”曰:“人寤則爲真見,夢則爲妄見。魂遊而不附體,故隨所之而見物,此外妄也。神與心離合而不安定,故隨所交而成景,此內妄也。故至人無夢,愚人無夢,無妄念也。人之將死,如夢然,魂飛揚而神亂於目,氣浮散而邪客於心,故所見皆妄,非真有也。或有將死而見人拘繫者,尤妄也。異端之語,入人骨髓,將死而懼,故常若有見。若死必有召之者,則牛羊蚊蟻之死,果亦有召之者耶?大抵草木之生枯、土石之凝散、人與衆動之死生始終有無,只是一理,更無他說。萬一有之,亦怪異也。”
氣,無終盡之時;形,無不毀之理。
真機、真味要涵蓄,休點破。其妙無窮,不可言喻。所以聖人無言。一犯口頰,窮年說不盡,又離披澆漓,無一些咀嚼處矣。
性分不可使虧欠,故其取數也常多,曰窮理,曰儘性,曰達天,曰入神,曰致廣大、極高明。情慾不可使贏餘,故其取數也常少,曰謹言,曰慎行,曰約己,曰清心,曰節飲食、寡嗜慾。
深沉厚重,是第一等資質;磊落豪雄,是第二等資質;聰明才辨,是第三等資質。
六合原是個情世界,故萬物以之相苦樂,而至人聖人不與焉。
凡人光明博大、渾厚含蓄,是天地之氣;溫煦和平,是陽春之氣;寬縱任物,是長夏之氣;嚴凝斂約、喜刑好殺,是秋之氣;沉藏固嗇,是冬之氣;暴怒,是震雷之氣;狂肆,是疾風之氣;昏惑,是霾霧之氣;隱恨留連,是積陰之氣;從容溫潤,是和風甘雨之氣;聰明洞達,是青天朗月之氣。有所鍾者,必有所似。
先天之氣,發泄處不過毫釐;後天之氣,擴充之必極分量。其實分量極處原是毫釐中有底,若毫釐中合下原無,便是一些增不去。萬物之形色才情,種種可驗也。
蝸藏於殼,烈日經年而不枯,必有所以不枯者在也。此之謂以神用,先天造物命脈處。
蘭以火而香,亦以火而滅;膏以火而明,亦以火而竭;炮以火而聲,亦以火而泄。陰者所以存也,陽者所以亡也,豈獨聲色、氣味然哉?世知鬱者之爲足,是謂萬年之燭。
火性發揚,水性流動,木性條暢,金性堅剛,土性重厚。其生物也亦然。
一則見性,兩則生情。人未有偶而能靜者,物未有偶而無聲者。
聲無形色,寄之於器;火無體質,寄之於薪;色無着落,寄之草木。故五行惟火無體,而用不窮。
人之念頭與氣血同爲消長,四十以前是個進心,識見未定而敢於有爲;四十以後是個定心,識見既定而事有酌量;六十以後是個退心,見識雖真而精力不振。未必人人皆此,而此其大凡也。古者四十仕,六十、七十致仕,蓋審之矣。人亦有少年退縮不任事,厭厭若泉下人者;亦有衰年狂躁妄動喜事者,皆非常理。若乃以見事風生之少年爲任事,以念頭灰冷之衰夫爲老成,則誤矣。鄧禹沉毅,馬援矍鑠,古誠有之,豈多得哉!
命本在天,君子之命在我,小人之命亦在我。君子以義處命,不以其道得之不處,命不足道也;小人以欲犯命,不可得而必欲得之,命不肯受也。但君子謂命在我,得天命之本然;小人謂命在我,幸氣數之或然。是以君子之心常泰,小人之心常勞。
性者,理氣之總名,無不善之理,無皆善之氣。論性善者,純以理言也;論性惡與善惡混者,兼氣而言也。故經傳言性各各不同,惟孔子無病。
氣、習,學者之二障也。仁者與義者相非,禮者與信者相左,皆氣質障也。高髻而笑低髽,長裾而譏短袂,皆習見障也。大道明,率天下氣質而歸之,即不能歸,不敢以所偏者病人矣;王制一,齊天下趨向而同之,即不能同,不敢以所狃者病人矣。哀哉!茲誰任之?
父母全而生之,子全而歸之,髮膚還父母之初,無些毀傷,親之孝子也;天全而生之,人全而歸之,心性還天之初,無些缺欠,天之孝子也。
虞廷不專言性善,曰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”,或曰“人心非性”。曰:“非性可矣,亦是陰陽五行化生否?”六經不專言性善,曰“惟皇上帝,降衷下民,厥有恆性”。又曰“天生蒸民有欲,無主乃亂”。孔子不專言性善,曰“繼之者,善也;成之者,性也。”又曰“性相近也”,“惟上智與下愚不移”。才說相近,便不是一個。相遠從相近起腳。子思不專言性善,曰“修道之謂教”。性皆善矣,道胡可修?孟子不專言性善,曰“聲色、臭味、安佚,性也”,或曰“這性是好性”。曰:“好性如何君子不謂?”又曰“動心忍性”。善性豈可忍乎?犬之性,牛之性,豈非性乎?犬、牛之性,亦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之性乎?細推之,犬之性猶犬之性,牛之性猶牛之性乎?周茂叔不專言性善,曰“五性想感而善惡分,萬事出矣”,又曰:“幾善惡。”程伯淳不專言性善,曰“惡亦不可不謂之性”。大抵言性善者,主義理而不言氣質,蓋自孟子之折諸家始。後來諸儒遂主此說,而不敢異同,是未觀於天地萬物之情也。義理固是天賦,氣質亦豈人爲哉?無論衆人,即堯舜禹湯文武周孔,豈是一樣氣質哉?愚僭爲之說曰:“義理之性,有善無惡;氣質之性,有善有惡。氣質亦天命於人而與生俱生者,不謂之性可乎?程子云:‘論性不論氣不備,論氣不論性不明。’將性氣分作兩項,便不透徹。張子以善爲天地之性,清濁純駁爲氣質之性,似覺支離。其實,天地只是一個氣,理在氣之中,賦於萬物,方以性言。故性字從生從心,言有生之心也。設使沒有氣質,只是一個德性,人人都是生知聖人,千古聖賢千言萬語、教化刑名都是多了底,何所苦而如此乎?這都是降伏氣質,扶持德性。立案於此,俟千百世之後駁之。”
性,一母而五子,五性者,一性之子也。情者,五性之子也。一性靜,靜者陰;五性動,動者陽。性本渾淪,至靜不動,故曰:“人生而靜,天之性也。”才說性,便已不是性矣。此一性之說也。
宋儒有功於孟子,只是補出個氣質之性來,省多少口吻!
問:“禽獸草木亦有性否?”曰:“有。”再問:“其生亦天命否?”曰:“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,安得非天命?”
或問:“孔子教人,性非所先。”曰:“聖人開口處都是性。”
水無渣,著土便濁;火無氣,著木便煙。性無二,著氣質便雜。
滿方寸渾成一個德性,無分毫私慾便是一心之仁;六尺渾成一個沖和,無分毫病痛便是一身之仁;滿六合渾成一個身軀,無分毫間隔便是合天下以成其仁。仁是全體,無毫髮欠缺;仁是純體,無纖芥瑕疪;仁是天成,無些子造作。衆人分一心爲胡越,聖人會天下以成其身。愚嘗謂:“兩間無物我,萬古一呼吸。”
存心 #
心要如天平,稱物時,物忙而衡不忙;物去時,即懸空在此。只恁靜虛中正,何等自在!
收放心休要如追放豚,既入苙了,便要使他從容閒暢,無拘迫懊憹之狀。若恨他難收,一向束縛在此,與放失同。何者?同歸於無得也。故再放便奔逸不可收拾。君子之心,如習鷹馴雉,搏擊飛騰,主人略不防閒;及上臂歸庭,卻恁忘機自得,略不驚畏。
學者只事事留心,一毫不肯苟且,德業之進也,如流水矣。
不動氣,事事好。
心放不放,要在邪正上說,不在出入上說。且如高臥山林遊心廊廟,身處衰世夢想唐虞,遊子思親,貞婦懷夫,這是個放心否?若不論邪正,只較出入,卻是禪定之學。
或問:“放心如何收?”餘曰:“只君此問,便是收了。這放收甚容易,才昏昏便出去,才惺惺便在此。”
常使精神在心目間,便有主而不眩。於客感之交,只一昏昏,便是胡亂應酬。豈無偶合?終非心上經歷過,竟無長進,譬之夢食,豈能飽哉?
防欲如挽逆水之舟,才歇力便下流;力善如緣無枝之樹,才住腳便下墜。是以君子之心,無時而不敬畏也。
一善念發,未說到擴充,且先執持住,此萬善之囮也。若隨來隨去,更不操存此心,如驛傳然,終身無主人住矣。
千日集義,禁不得一刻不慊於心,是以君子瞬存息養,無一刻不在道義上。其防不義也,如千金之子之防盜,懼餒之故也。
無屋漏工夫,做不得宇宙事業。
君子口中無慣語,存心故也。故曰:“修辭立其誠。”不誠,何以修辭?
一念收斂,則萬善來同;一念放恣,則百邪乘釁。
得罪於法,尚可逃避;得罪於理,更沒處存身。只我底心,便放不過我。是故君子畏理甚於畏法。
或問:“雞鳴而起,若未接物,如何爲善?”程子曰:“只主於敬,便是善。”愚謂:惟聖人未接物時,何思何慮?賢人以下,睡覺時,合下便動個念頭,或昨日已行事,或今日當行事,便來心上。只看這念頭如何,如一念向好處想,便是舜邊人;若一念向不好處想,便是蹠邊人。若念中是善,而本意卻有所爲,這又是舜中蹠,漸來漸去,還向蹠邊去矣。此是務頭工夫。此時克己更覺容易,點檢更覺精明,所謂“去惡在纖微,持善在根本”也。
目中有花,則視萬物皆妄見也;耳中有聲,則聽萬物皆妄聞也;心中有物,則處萬物皆妄意也。是故此心貴虛。
忘是無心之病,助長是有心之病。心要從容自在,活潑於有無之間。
靜之一字,十二時離不了,一刻才離,便亂了。門盡日開闔,樞常靜;妍媸盡日往來,鏡常靜;人盡日應酬,心常靜。惟靜也,故能張主得動,若逐動而去,應事定不分曉。便是睡時,此念不靜,作個夢兒也胡亂。
把意念沉潛得下,何理不可得?把志氣奮發得起,何事不可做?今之學者,將個浮躁心觀理,將個委靡心臨事,只模糊過了一生。
心平氣和,此四字非涵養不能做,工夫只在個定火。火定則百物兼照,萬事得理。水明而火昏,靜屬水,動屬火,故病人火動則躁擾狂越,及其蘇定,渾不能記。蘇定者,水澄清而火熄也。故人非火不生,非火不死;事非火不濟,非火不敗。惟君子善處火,故身安而德滋。
當可怨可怒、可辯可訴、可喜可愕之際,其氣甚平,這是多大涵養。
天地間真滋味,惟靜者能嘗得出;天地間真機括,惟靜者能看得透;天地間真情景,惟靜者能題得破。作熱鬧人,說孟浪語,豈無一得?皆偶合也。
未有甘心快意而不殃身者。惟理義之悅我心,卻步步是安樂境。
問:“慎獨如何解?”曰:“先要認住獨字,獨字就是意字。稠人廣坐、千軍萬馬中,都有個獨。只這意念發出來是大中至正底,這不勞慎就將這獨字做去,便是天德王道。這意念發出來,九分九釐是,只有一釐苟且爲人之意,便要點檢克治,這便是慎獨了。”
用三十年心力,除一個僞字不得。或曰:“君盡尚實矣。”餘曰:“所謂僞者,豈必在言行間哉?實心爲民,雜一念德我之心便是僞;實心爲善,雜一念求知之心便是僞;道理上該做十分,只爭一毫未滿足便是僞;汲汲於向義,纔有二三心便是僞;白晝所爲皆善,而夢寐有非僻之幹便是僞;心中有九分,外面做得恰象十分便是僞。此獨覺之僞也,餘皆不能去,恐漸漬防閒,延惡於言行間耳。”
自家好處掩藏幾分,這是涵蓄以養深;別人不好處要掩藏幾分,這是渾厚以養大。
寧耐,是思事第一法;安詳,是處事第一法;謙退,是保身第一法;涵容,是處人第一法;置富貴、貧賤、死生、常變於度外,是養心第一法。
胸中情景,要看得春不是繁華、夏不是發暢、秋不是寥落、冬不是枯槁,方爲我境。
大丈夫不怕人,只是怕理;不恃人,只是恃道。
靜裏看物慾,如業鏡照妖。
“躁心浮氣,淺衷狹量”,此八字,進德者之大忌也。去此八字,只用得一字,曰主靜。靜則凝重。靜中境自是寬闊。
士君子要養心氣,心氣一衰,天下萬事分毫做不得。冉有隻是個心氣不足。
主靜之力,大於千牛,勇於十虎。
君子洗得此心淨,則兩間不見一塵;充得此心盡,則兩間不見一礙;養得此心定,則兩間不見一怖;持得此心堅,則兩間不見一難。
人只是心不放肆,便無過差;只是心不怠忽,便無遺忘。
胸中只擺脫一“戀”字,便十分爽淨,十分自在。人生最苦處,只是此心沾泥帶水,明是知得,不能斷割耳。
盜,只是欺人。此心有一毫欺人、一事欺人、一語欺人,人雖不知,即未發覺之盜也。言如是而行欺之,是行者言之盜也;心如是而口欺之,是口者心之盜也;才發一個真實心,驟發一個僞妄心,是心者心之盜也。諺雲:“瞞心昧己。”有味哉其言之矣。欺世盜名,其過大;瞞心昧己,其過深。
此心果有不可昧之真知,不可強之定見,雖斷舌可也,決不可從人然諾。
纔要說睡,便睡不着;才說要忘,便忘不得。
舉世都是我心,去了這我心,便是四通八達,六合內無一些界限。要去我心,須要時時省察:這念頭是爲天地萬物?是爲我?
目不容一塵,齒不容一芥,非我固有也。如何靈臺內許多荊榛,卻自容得?
手有手之道,足有足之道,耳目鼻口有耳目鼻口之道。但此輩皆是奴婢,都聽天君使令。使之以正也,順從,使之以邪也,順從。渠自沒罪過,若有罪過,都是天君承當。
心一鬆散,萬事不可收拾;心一疏忽,萬事不入耳目;心一執著,萬事不得自然。
當尊嚴之地、大衆之前、震怖之景,而心動氣懾,只是涵養不定。
久視則熟字不識,注視則靜物若動,乃知蓄疑者,亂真知;過思者,迷正應。
常使天君爲主、萬感爲客,便好。只與他平交,已自褻其居尊之體。若跟他走去走來,被他愚弄綴哄,這是小兒童,這是真奴婢,有甚面目來靈臺上坐、役使四肢百骸?可羞可笑!示兒。
不存心,看不出自家不是。只於動靜語默、接物應事時,件件想一想,便見渾身都是過失。須動合天則,然後爲是。日用間,如何疏忽得一時?學者思之。
人生在天地間,無日不動念,就有個動念底道理;無日不說話,就有個說話底道理;無日不處事,就有個處事底道理;無日不接人,就有個接人底道理;無日不理物,就有個理物底道理;以至怨怒笑歌、傷悲感嘆、顧盼指示、咳唾涕洟、隱微委曲、造次顛沛、疾病危亡,莫不各有道理。只是時時體認,件件講求。細行小物尚求合則,彝倫大節豈可逾閒?故始自垂髫,終於屬纊,持一個自強不息之心,通乎晝夜,要之於純一不已之地,忘乎死生。此還本歸全之道,戴天履地之宜。不然,恣情縱意而各求遂其所欲,凡有知覺運動者皆然,無取於萬物之靈矣。或曰:“有要乎?”曰:“有。其要只在存心。”“心何以存?”曰:“只在主靜。只靜了,千酬萬應都在道理上,事事不錯。”
迷人之迷,其覺也易;明人之迷,其覺也難。
心相信,則跡者土苴也,何煩語言?相疑,則跡者媒孽也,益生猜貳。故有誓心不足自明,避嫌反成自誣者,相疑之故也。是故心一而跡萬,故君子治心不修跡。中孚,治心之至也,豚魚且信,何疑之有?
君子畏天不畏人,畏名教不畏刑罰,畏不義不畏不利,畏徒生不畏捨生。
“忍”“激”二字,是禍福關。
殃咎之來,未有不始於快心者,故君子得意而憂,逢喜而懼。
一念孳孳,惟善是圖,曰正思;一念孳孳,惟欲是願,曰邪思;非分之福,期望太高,曰越思;先事徘徊,後事懊恨,曰縈思;遊心千里,岐慮百端,曰浮思;事無可疑,當斷不斷,曰惑思;事不涉己,爲他人憂,曰狂思;無可奈何,當罷不罷,曰徒思;日用職業,本分工夫,朝惟暮圖,期無曠廢,曰本思。此九思者,日用之間,不在此則在彼。善攝心者,其惟本思乎?身有定業,日有定務,暮則省白晝之所行,朝則計今日之所事,念茲在茲,不肯一事苟且,不肯一時放過,庶心有着落,不得他適,而德業日有長進矣。
學者只多忻喜心,便不是凝道之器。
小人亦有坦蕩蕩處,無忌憚是已;君子亦有常慼慼處,終身之憂是已。
只脫盡輕薄心,便可達天德。漢唐以下儒者,脫盡此二字,不多人。
斯道這個擔子,海內必有人負荷。有能概然自任者,願以綿弱筋骨助一肩之力,雖走僵死不恨。
耳目之玩,偶當於心,得之則喜,失之則悲,此兒女子常態也。世間甚物與我相關,而以得喜、以失悲耶?聖人看得此身,亦不關悲喜,是吾道之一囊橐耳。愛囊橐之所受者,不以囊橐易所受,如之何以囊橐棄所受也?而況耳目之玩,又囊橐之外物乎?
寐是情生景,無情而景者,兆也;寤後景生情,無景而情者,妄也。
人情有當然之願,有過分之慾。聖王者,足其當然之願而裁其過分之慾,非以相苦也。天地間欲願只有此數,此有餘而彼不足,聖王調劑而均釐之,裁其過分者以益其當然。夫是之謂至平,而人無淫情、無觖望。
惡惡太嚴,便是一惡;樂善甚亟,便是一善。
“投佳果於便溺,濯而獻之,食乎?”曰:“不食。”“不見而食之,病乎?”曰:“不病。”“隔山而指罵之,聞乎?”曰:“不聞。”“對面而指罵之,怒乎?”曰:“怒。”曰:“此見聞障也。夫能使見而食,聞而不怒,雖入黑海、蹈白刃,可也!此煉心者之所當知也。”
只有一毫麄疏處,便認理不真,所以說惟精,不然衆論淆之而必疑;只有一毫二三心,便守理不定,所以說惟一,不然利害臨之而必變。
種豆,其苗必豆;種瓜,其苗必瓜,未有所存如是而所發不如是者。心本人慾而事欲天理,心本邪曲而言欲正直,其將能乎?是以君子慎其所存,所存是,種種皆是;所存非,種種皆非,未有分毫爽者。
屬纊之時,般般都帶不得,惟是帶得此心。卻教壞了,是空身歸去矣,可爲萬古一恨。
吾輩所欠,只是涵養不純不定。故言則矢口所發,不當事,不循物,不宜人;事則恣意所行,或太過,或不及,或悖理。若涵養得定,如熟視正鵠而後開弓,矢矢中的;細量分寸而後投針,處處中穴,此是真正體驗,實用工夫,總來只是個沉靜。沉靜了,發出來,件件都是天則。
定靜中境界,與六合一般大,裏面空空寂寂,無一個事物;才問他索時,般般足,樣樣有。
暮夜無知,此四字,百惡之總根也。人之罪莫大於欺,欺者,利其無知也。大奸大盜,皆自無知之心充之。天下大惡只有二種:欺無知、不畏有知。欺無知,還是有所忌憚心,此是誠僞關;不畏有知,是個無所忌憚心,此是死生關。猶知有畏,良心尚未死也。
天地萬物之理,出於靜,入於靜;人心之理,發於靜,歸於靜。靜者,萬理之橐龠,萬化之樞紐也。動中發出來,與天則便不相似。故雖暴肆之人,平旦皆有良心,發於靜也;過後皆有悔心,歸於靜也。
動時只見發揮不盡,那裏覺錯?故君子主靜而慎動。主靜,則動者靜之枝葉也;慎動,則動者靜之約束也。又何過焉?
童心最是作人一大病,只脫了童心,便是大人君子。或問之,曰:“凡炎熱念、驕矜念、華美念、欲速念、浮薄念、聲名念,皆童心也。”
吾輩終日念頭離不了四個字,曰“得失譭譽”。其爲善也,先動個得與譽底念頭;其不敢爲惡也,先動個失與毀底念頭。總是欲心僞心,與聖人天地懸隔。聖人發出善念,如飢者之必食,渴者之必飲。其必不爲不善,如烈火之不入,深淵之不投,任其自然而已。賢人念頭只認個可否,理所當爲,則自強不息;所不可爲,則堅忍不行。然則得失譭譽之念可盡去乎?曰:“胡可去也!”天地間,惟中人最多,此四字者,聖賢籍以訓世,君子藉以檢身。曰“作善降之百祥,作不善降之百殃”,以得失訓世也。曰“疾沒世而名不稱”、曰“年四十而見惡”,以譭譽訓世也。此聖人待衰世之心也。彼中人者,不畏此以檢身,將何所不至哉?故堯舜能去此四字,無爲而善,忘得失譭譽之心也。桀紂能去此四字,敢於爲惡,不得失譭譽之恤也。
心要虛,無一點渣滓;心要實,無一毫欠缺。
只一事不留心,便有一事不得其理;一物不留心,便有一物不得其所。
只大公了,便是包涵天下氣象。
士君子作人,事事時時只要個用心。一事不從心中出,便是亂舉動;一刻心不在腔子裏,便是空軀殼。
古人也算一個人,我輩成底是什麼人?若不愧不奮,便是無志。
聖、狂之分,只在苟、不苟兩字。
餘甚愛萬籟無聲、蕭然一室之趣。或曰:“無乃太寂滅乎?”曰:“無邊風月自在。”
無技癢心,是多大涵養!故程子見獵而癢。學者各有所癢,便當各就癢處搔之。
欲,只是有進氣無退氣;理,只是有退氣無進氣。善學者,審於進退之間而已。
聖人懸虛明以待天下之感,不先意以感天下之事。其感也,以我胸中道理順應之;其無感也,此心空空洞洞,寂然曠然。譬之鑑,光明在此,物來則照之,物去則光明自在。彼事未來而意必,是持鑑覓物也。嘗謂鏡是物之聖人,鏡日照萬物而常明,無心而不勞故也。聖人日應萬事而不累,有心而不役故也。夫惟爲物役而後累心,而後應有偏著。
恕心養到極處,只看得世間人都無罪過。
物有以慢藏而失,亦有以謹藏而失者;禮有以疏忽而誤,亦有以敬畏而誤者。故用心在有無之間。
說不得真知明見,一些涵養不到,發出來便是本象,倉卒之際,自然掩護不得。
一友人沉雅從容,若溫而不理者。隨身急用之物,座客失備者三人,此友取之袖中,皆足以應之。或難以數物,呼左右取之攜中,黎然在也。餘歎服曰:“君不窮於用哉!”曰:“我無以用爲也。此第二著,偶備其萬一耳。備之心,慎之心也,慎在備先。凡所以需吾備者,吾已先圖,無賴於備。故自有備以來,吾無萬一,故備常餘而不用。”或曰:“是無用備矣。”曰:“無萬一而猶備,此吾之所以爲慎也。若恃備而不慎,則備也者,長吾之怠者也,久之,必窮於所備之外;恃慎而不備,是慎也者,限吾之用者也,久之,必窮於所慎之外。故寧備而不用,不可用而無備。”餘歎服曰:“此存心之至者也。《易》曰:‘藉之用茅,又何咎焉?’其斯之謂與?”吾識之,以爲疏忽者之戒。
欲理會七尺,先理會方寸;欲理會六合,先理會一腔。
靜者生門,躁者死戶。
士君子一出口,無反悔之言;一動手,無更改之事。誠之於思,故也。
只此一念公正了,我於天地鬼神通是一個,而鬼神之有邪氣者,且跧伏退避之不暇。庶民何私何怨,而忍枉其是非腹誹巷議者乎?
和氣平心發出來,如春風拂弱柳,細雨潤新苗,何等舒泰!何等感通!疾風迅雷,暴雨酷霜,傷損必多。或曰:“不似無骨力乎?”餘曰:“譬之玉,堅剛未嘗不堅剛,溫潤未嘗不溫潤。”餘嚴毅多,和平少,近悟得此。
儉則約,約則百善俱興;侈則肆,肆則百惡俱縱。
天下國家之存亡、身之生死,只系“敬”“怠”兩字。敬則慎,慎則百務脩舉;怠則苟,苟則萬事隳頹。自天子以至於庶人,莫不如此。此千古聖賢之所兢兢,而世人之所必由也。
每日點檢,要見這念頭自德性上發出,自氣質上發出,自習識上發出,自物慾上發出。如此省察,久久自識得本來面目。初學最要知此。
道義心胸發出來,自無暴戾氣象,怒也怒得有禮。若說聖人不怒,聖人只是六情?
過差遺忘,只是昏忽,昏忽,只是不敬。若小心慎密,自無過差遺忘之病。孔子曰:“敬事。”樊遲粗鄙,告之曰:“執事敬。”子張意廣,告之曰:“無小大,無敢慢。”今人只是懶散,過差遺忘,安得不多?
吾初念只怕天知,久久來不怕天知,又久久來只求天知。但未到那何必天知地步耳。
氣盛便沒涵養。
定靜安慮,聖人胸中無一刻不如此。或曰:“喜怒哀樂到面前,何如?”曰:“只恁喜怒哀樂,定靜安慮,胸次無分毫加損。”
憂世者與忘世者談,忘世者笑;忘世者與憂世者談,憂世者悲。嗟夫!六合骨肉之淚,肯向一室胡越之人哭哉?彼且謂我爲病狂,而又安能自知其喪心哉?
“得”之一字,最壞此心。不但鄙夫患得,年老戒得爲不可。只明其道而計功,有事而正心,先事而動得心,先難而動獲心,便是雜霸雜夷。一念不極其純,萬善不造其極。此作聖者之大戒也。
充一個公己公人心,便是胡越一家;任一個自私自利心,便中父子仇讎。天下興亡、國家治亂、萬姓死生,只爭這個些子。
廁牏之中,可以迎賓客;牀第之間,可以交神明。必如此,而後謂之不苟。
爲人辨冤白謗,是第一天理。
治心之學,莫妙於“瑟僩”二字。瑟訓嚴密,譬之重關天險,無隙可乘,此謂不疏,物慾自消其窺伺之心。僩訓武毅,譬之將軍按劍,見者股慄,此謂不弱,物慾自奪其猖獗之氣。而今吾輩靈臺,四無牆戶,如露地錢財,有手皆取;又孱弱無能,如殺殘俘虜,落膽從人。物慾不須投間抵隙,都是他家產業;不須硬迫柔求,都是他家奴婢,更有那個關防?何人喘息?可哭可恨!
沉靜,非緘默之謂也。意淵涵而態閒正,此謂真沉靜。雖終日言語,或千軍萬馬中相攻擊,或稠人廣衆中應繁劇,不害其爲沉靜,神定故也。一有飛揚動擾之意,雖端坐終日,寂無一語,而色貌自浮。或意雖不飛揚動擾,而昏昏欲睡,皆不得謂沉靜。真沉靜底自是惺憽,包一段全副精神在裏。
明者料人之所避,而狡者避人之所料,以此相與,是賊本真而長奸僞也。是以君子寧犯人之疑,而不賊己之心。
室中之鬥,市上之爭,彼所據各有一方也。一方之見皆是己非人,而濟之以不相下之氣,故寧死而不平。嗚呼!此猶愚人也。賢臣之爭政,賢士之爭理,亦然。此言語之所以日多,而後來者益莫知所決擇也。故爲下愚人作法吏易,爲士君子所折衷難。非斷之難,而服之難也。根本處,在不見心而任口,恥屈人而好勝,是室人市兒之見也。
大利不換小義,況以小利壞大義乎?貪者可以戒矣。
殺身者不是刀劍,不是寇讎,乃是自家心殺了自家。
知識,帝則之賊也。惟忘知識以任帝則,此謂天真,此謂自然。一著念便乖違,愈著念愈乖違。乍見之心歇息一刻,別是一個光景。
爲惡惟恐人知,爲善惟恐人不知,這是一副甚心腸?安得長進?
或問:“虛靈二字,如何分別?”曰:“惟虛故靈。頑金無聲,鑄爲鐘磬則有聲;鐘磬有聲,實之以物則無聲。聖心無所不有,而一無所有,故‘感而遂通天下之故’。”
渾身五臟六腑、百脈千絡、耳目口鼻、四肢百骸、毛髮甲爪,以至衣裳冠履,都無分毫罪過,都與堯舜一般,只是一點方寸之心,千過萬罪,禽獸不如。千古聖賢只是治心,更不說別個。學者只是知得這個可恨,便有許大見識。
人心是個猖狂自在之物、隕身敗家之賊,如何縱容得他?
良知何處來?生於良心;良心何處來?生於天命。
心要實,又要虛。無物之謂虛,無妄之謂實;惟虛故實,惟實故虛。心要小,又要大。大其心,能體天下之物;小其心,不僨天下之事。
要補必須補個完,要拆必須拆個淨。
學術以不愧於心、無惡於志爲第一。也要點檢這心志,是天理?是人慾?便是天理,也要點檢是邊見?是天則?
堯眉舜目、文王之身、仲尼之步,而盜蹠其心,君子不貴也。有數聖賢之心,何妨貌似盜蹠?
學者欲在自家心上做工夫,只在人心做工夫。
此心要常適,雖是憂勤惕勵中、困窮抑鬱際,也要有這般胸次。
不怕來濃豔,只怕去沾戀。
原不萌芽,說甚生機。
平居時,有心訒言還容易,何也?有意收斂故耳。只是當喜怒愛憎時,發當其可、無一厭人語,才見涵養。
口有慣言,身有誤動,皆不存心之故也。故君子未事前定,當事凝一。識所不逮,力所不能,雖過無愧心矣。
世之人何嘗不用心?都只將此心錯用了。故學者要知所用心,用於正而不用於邪,用於要而不用於雜,用於大而不用於小。
予嘗怒一卒,欲重治之。召之,久不至,減予怒之半。又久而後至,詬之而止。因自笑曰:“是怒也,始發而中節邪?中減而中節邪?終止而中節邪?”惟聖人之怒,初發時便恰好,終始只一個念頭不變。
世間好底分數休佔多了,我這裏消受幾何,其餘分數任世間人佔去。
京師僦宅,多擇吉數。有喪者,人多棄之曰:“能禍人。”予曰:“是人爲室禍,非室能禍人也。人之死生,受於有生之初,豈室所能移?室不幸而遭當死之人,遂爲人所棄耳。惟君子能自信而付死生於天則,不爲往事所感矣。”
不見可欲時,人人都是君子;一見可欲,不是滑了腳跟,便是擺動念頭。老子曰:“不見可欲,使心不亂。”此是閉目塞耳之學。一入耳目來,便了不得。今欲與諸君在可欲上做工夫,淫聲美色滿前,但如鑑照物,見在妍媸,不侵鏡光;過去妍媸,不留鏡裏,何嫌於坐懷?何事於閉門?推之可怖可驚、可怒可惑、可憂可恨之事,無不皆然。到此纔是工夫,才見手段。把持則爲賢者,兩忘則爲聖人。予嘗有詩云:“百尺竿頭着腳,千層浪裏翻身。箇中如履平地,此是誰何道人。”
一里人事專利己,屢爲訓說不從。後每每作善事,好施貧救難,予喜之,稱曰:“君近日作事,每每在天理上留心,何所感悟而然?”曰:“近日讀司馬溫公語,有云:‘不如積陰德於冥冥之中,以爲子孫長久之計。’”予笑曰:“君依舊是利心,子孫安得受福?”
小人終日苦心,無甚受用處。即欲趨利,又欲貪名;即欲掩惡,又欲詐善。虛文浮禮,惟恐其疏略;消沮閉藏,惟恐其敗露。又患得患失,只是求富求貴;畏首畏尾,只是怕事怕人。要之溫飽之外,也只與人一般,何苦自令天君無一息寧泰處?
滿面目都是富貴,此是市井小兒,不堪入有道門牆,徒令人嘔吐而爲之羞耳。若見得大時,舜禹有天下而不與。
讀書人只是個氣高,欲人尊己;志卑,欲人利己,便是至愚極陋。只看四書六經千言萬語教人是如此不是?士之所以可尊可貴者,以有道也。這般見識,有什麼可尊貴處?小子戒之。
第一受用,胸中乾淨;第二受用,外來不動;第三受用,閤家沒病;第四受用,與物無競。
欣喜歡愛處,便藏煩惱機關,乃知雅淡者,百祥之本;怠惰放肆時,都是私慾世界,始信懶散者,萬惡之宗。
求道學真傳,且高閣百氏諸儒,先看孔孟以前胸次;問治平要旨,只遠宗三皇五帝,淨洗漢唐而下心腸。
看得真幻景,即身不吾有何傷?況把世情嬰肺腑;信得過此心,雖天莫我知奚病?那教流語惱胸腸。
善根中才發萌蘗,即着意栽培,須教千枝萬葉;惡源處略有涓流,便極力壅塞,莫令暗長潛滋。
處世莫驚譭譽,只我是,無我非,任人短長;立身休問吉凶,但爲善,不爲惡,憑天禍福。
念念可與天知,盡其在我;事事不執己見,樂取諸人。
淺狹一心,到處便招尤悔;因循兩字,從來誤盡英雄。
齋戒神明其德,洗心退藏於密。
常將半夜縈千歲,只恐一朝便百年。
試心石上即平地,沒足池中有隱潭。
心無一事累,物有十分春。
神明七尺體,天地一腔心。
終有歸來日,不知到幾時。
吾心原止水,世態任浮雲。
倫理 #
宇宙內大情種,男女居其第一。聖王不欲裁割而矯拂之,亦不能裁割矯拂也。故通之以不可已之情,約之以不可犯之禮,繩之以必不赦之法,使縱之而相安相久也。聖人亦不若是之亟也,故五倫中父子、君臣、兄弟、朋友,篤了又篤,厚了又厚,惟恐情意之薄。惟男女一倫,是聖人苦心處,故有別先自夫婦始。本與之以無別也,而又教之以有別,況有別者而肯使之混乎?聖人之用意深矣!是死生之衢而大亂之首也,不可以不慎也。
親母之愛子也,無心於用愛,亦不知其爲用愛,若渴飲飢食然,何嘗勉強?子之得愛於親母也,若謂應得,習於自然,如夏葛冬裘然,何嘗歸功?至於繼母之慈,則有德色,有矜語矣。前子之得慈於繼母,則有感心,有頌聲矣。
一家之中,要看得尊長尊,則家治。若看得尊長不尊,如何齊他?得其要在尊長自脩。
人子之事親也,事心爲上,事身次之;最下,事身而不恤其心;又其下,事之以文而不恤其身。
孝子之事親也,禮卑伏如下僕,情柔婉如小兒。
進食於親,侑而不勸;進言於親,論而不諫;進侍於親,和而不莊。親有疾,憂而不悲;身有疾,形而不聲。
侍疾,憂而不食,不如努力而加餐。使此身不能侍疾,不孝之大者也;居喪,羸而廢禮,不如節哀而慎終,此身不能襄事,不孝之大者也。
朝廷之上,紀綱定而臣民可守,是曰朝常;公卿大夫、百司庶官,各有定法,可使持循,是曰官常;一門之內,父子兄弟、長幼尊卑,各有條理,不變不亂,是曰家常;飲食起居、動靜語默,擇其中正者守而勿失,是曰身常。得其常則治,失其常則亂,未有苟且冥行而不取敗者也。
雨澤過潤,萬物之災也;恩寵過禮,臣妾之災也;情愛過義,子孫之災也。
人心喜則志意暢達,飲食多進而不傷,血氣沖和而不鬱,自然無病而體充身健,安得不壽?故孝子之於親也,終日乾乾,惟恐有一毫不快事到父母心頭。自家既不惹起,外觸又極防閒,無論貧富貴賤、常變順逆,只是以悅親爲主。蓋悅之一字,乃事親第一傳心口訣也。即不幸而親有過,亦須在悅字上用工夫。幾諫積誠,耐煩留意,委曲方略,自有迴天妙用。若直諍以甚其過,暴棄以增其怒,不悅莫大焉。故曰:“不順乎親,不可以爲子。”
郊社,報天地生成之大德也,然災沴有禳,順成有祈,君爲私田則仁,民爲公田則忠,不嫌於求福,不嫌於免禍。子孫之祭先祖,以追養繼孝也,自我祖父母以有此身也,曰:“賴先人之澤,以享其餘慶也。”曰:“吾朝夕奉養承歡,而一旦不復獻杯棬,心悲思而無寄,故祭薦以伸吾情也。”曰:“吾貧賤不足以供菽水,今鼎食而親不逮,心悲思而莫及,故祭薦以志吾悔也。”豈爲其遊魂虛位能福我而求之哉?求福已非君子之心,而以一飯之設,數拜之勤,求福於先人,仁孝誠敬之心果如是乎?不謀利,不責報,不望其感激,雖在他人猶然,而況我先人乎?《詩》之祭必言福,而《楚茨》諸詩爲尤甚,豈可爲訓耶?吾獨有取於《采蘩》、《採𬞟》二詩,盡物盡志,以達吾子孫之誠敬而已,他不及也。明乎此道,則天下萬事萬物皆盡我所當爲,禍福利害皆聽其自至,人事脩而外慕之心息,向道專而作輟之念忘矣。何者?明於性分而無所冀悻也。
友道極關係,故與君父並列而爲五。人生德業成就,少朋友不得。君以法行,治我者也。父以恩行,不責善者也。兄弟怡怡,不欲以切偲傷愛。婦人主內事,不得相追隨。規過,子雖敢爭,終有可避之嫌。至於對嚴師,則矜持收斂而過無可見。在家庭,則狎暱親習而正言不入。惟夫朋友者,朝夕相與,既不若師之進見有時,情禮無嫌,又不若父子兄弟之言語有忌。一德虧,則友責之;一業廢,則友責之。美則相與獎勸,非則相與匡救,日更月變,互感交摩,駸駸然不覺其勞且難,而入於君子之域矣。是朋友者,四倫之所賴也。嗟夫!斯道之亡久矣。言語嬉媟,樽俎嫗煦,無論事之善惡,以順我者爲厚交;無論人之奸賢,以敬我者爲君子。躡足附耳,自謂知心;接膝拍肩,濫許刎頸。大家同陷於小人而不知,可哀也已!是故物相反者相成,見相左者相益。孔子取友,曰“直”、“諒”、“多聞”,此三友者,皆與我不相附會者也,故曰益。是故,得三友難,能爲人三友更難。天地間,不論天南地北、縉紳草莽,得一好友,道同志合,亦人生一大快也。
長者有議論,唯唯而聽,無相直也;有諮詢,謇謇而對,無遽盡也。此卑幼之道也。
陽稱其善以悅彼之心,陰養其惡以快己之意,此友道之大戮也。青天白日之下,有此魑魅魍魎之俗,可哀也已!
古稱“君門遠於萬里”,謂情隔也。豈惟君門?父子殊心,一堂遠於萬里;兄弟離情,一門遠於萬里;夫妻反目,一榻遠於萬里。苟情聯志通,則萬里之外,猶同堂共門而比肩一榻也。以此推之,同時不相知,而神交於千百世之上下亦然。是知離合在心期,不專在躬逢。躬逢而心期,則天下至遇也:君臣之堯、舜,父子之文、周,師弟之孔、顏。
“隔”之一字,人情之大患。故君臣、父子、夫婦、朋友、上下之交,務去隔,此字不去而不怨叛者,未之有也。
仁者之家:父子愉愉如也,夫婦雍雍如也,兄弟怡怡如也,僮僕訢訢如也,一家之氣象融融如也。義者之家:父子凜凜如也,夫婦嗃嗃如也,兄弟翼翼如也,僮僕肅肅如也,一家之氣象慄慄如也。仁者以恩勝,其流也知和而和;義者以嚴勝,其流也疏而寡恩。故聖人之居家也,仁以主之,義以輔之,洽其太和之情,但不潰其防,斯已矣。其井井然嚴城深塹,則男女之辨也!雖聖人不敢與家人相忘。
父在居母喪,母在居父喪,以從生者之命爲重。故孝子不以死者憂生者,不以小節傷大體,不泥經而廢權,不徇名而害實,不全我而傷親。所貴乎孝子者,心親之心而已。
天下不可一日無君,故夷、齊非湯、武,明臣道也。此天下之大妨也!不然,則亂臣賊子接踵矣,而難爲君。天下不可一日無民,故孔、孟是湯、武,明君道也。此天下之大懼也!不然,則暴君亂主接踵矣,而難爲民。
爵祿恩寵,聖人未嘗不以爲榮,聖人非以此爲加損也。朝廷重之以示勸,而我輕之以示高,是與君忤也,是窮君鼓舞天下之權也。故聖人雖不以爵祿恩寵爲榮,而未嘗不榮之,以重帝王之權,以示天下帝王之權之可重,此臣道也。
人子和氣、愉色、婉容,發得深時,養得定時,任父母冷麪寒鐵,雷霆震怒,只是這一腔溫意、一面春風,則自無不回之天,自無屢變之天,讒譖何由入?嫌隙何由作?其次莫如敬慎,夔夔齋慄,敬慎之至也,故瞽瞍亦允若。溫和示人以可愛,消融父母之惡怒;敬慎示人以可矜,激發父母之悲憐。所謂積誠意以感動之者,養和致敬之謂也。蓋格親之功,惟和爲妙、爲深、爲速、爲難,非至性純孝者不能。敬慎猶可勉強耳。而今人子以涼薄之色、惰慢之身、驕蹇之性,及犯父母之怒,既不肯挽回,又倨傲以甚之,此其人在孝弟之外,故不足論。即有平日溫愉之子,當父母不悅而亦慍見,或生疑而遷怒者;或無意遷怒而不避嫌者;或不善避嫌愈避而愈冒嫌者,積隙成釁,遂致不祥。豈父母之不慈?此孤臣孽子之法戒,堅志熟仁之妙道也。
孝子之事親也,上焉者先意,其次承志,其次共命。共命,則親有未言之志,不得承也;承志,則親有未萌之意,不得將也;至於先意,而悅親之道至矣。或曰:“安得許多心思能推至此乎?”曰:“事親者,以悅親爲事者也。以悅親爲事,則孳孳皇皇無以尚之者,只是這個念頭,親有多少意志,終日體認不得?”
或問:“共事一人,未有不妒者,何也?”曰:“人之才能、性行、容貌、辭色,種種不同,所事者必悅其能事我者,惡其不能事我者。能事者見悅,則不能事者必疏。是我之見疏,彼之能事成之也,焉得不妒?既妒,安得不相傾?相傾,安得不受禍?故見疏者妒,妒其形己也;見悅者亦妒,妒其妒己也。”“然則奈何?”曰:“居寵,則思分而推之以均衆;居尊,則思和而下之以相忘,人何妒之有?緣分以安心,緣遇以安命,反己而不尤人,何妒人之有?此入宮入朝者之所當知也。”
孝子侍親,不可有沉靜態,不可有莊肅態,不可有枯淡態,不可有豪雄態,不可有勞倦態,不可有病疾態,不可有愁苦態,不可有怨怒態。
子弟生富貴家,十九多驕惰淫泆,大不長進。古人謂之豢養,言甘食美服養此血肉之軀,與犬豕等。此輩闒茸,士君子見之爲羞,而彼方且志得意滿,以此夸人。父兄之孽,莫大乎是!
男女遠別,雖父女、母子、兄妹、姊弟,亦有別嫌明微之禮,故男女八歲不同食。子婦事舅姑,禮也,本不遠別,而世俗最嚴翁婦之禮,影響間,即疾趨而藏匿之;其次夫兄弟婦相避。此外,一無所避,已亂綱常。乃至叔嫂、姊夫、妻妹、妻弟之妻互相嘲謔以爲常,不幾於夷風乎?不知,古者遠別,止於授受不親,非避匿之謂。而男女所包甚廣,自妻妾外,皆當遠授受之嫌。愛禮者,不可不明辨也!
子、婦事人者也,未爲父兄以前,莫令奴婢奉事,長其驕惰之情。當日使勤勞,常令卑屈,此終身之福。不然,是殺之也。昏愚父母、驕奢子弟,不可不知。
問安,問侍者不問病者,問病者,非所以安之也。
喪服之制,以緣人情,亦以立世教。故有引而致之者,有推而遠之者,要不出恩、義兩字,而不可曉亦多。達觀會通之君子,當製作之權,必有一番見識。泥古,非達觀也。
親沒而遺物在眼,與其不忍見而毀之也,不若不忍忘而存之。
示兒雲:“門戶高一尺,氣焰低一丈。華山只讓天,不怕沒人上。”
慎言之地,惟家庭爲要;應慎言之人,惟妻子、僕隸爲要。此理亂之原而禍福之本也。人往往忽之,悲夫!
門戶可以託父兄,而喪德辱名非父兄所能庇;生育可以由父母,而求疾蹈險非父母所得由。爲人子弟者,不可不知。
繼母之虐,嫡妻之妒,古今以爲恨者也;而前子不孝,丈夫不端,則舍然不問焉。世情之偏也,久矣!懷非母之跡而因似生嫌,借恃父之名而無端造謗,怨讟忤逆,父亦被誣者,世豈無耶?恣淫狎之性而恩重綠絲,挾城社之威而侮及黃裏,《穀風》、《柏舟》,妻亦失所者,世豈無耶?惟子孝夫端,然後繼母嫡妻無辭於姻族矣!居官不可不知。
齊以刀切物,使參差者就於一致也。家人恩勝之地,情多而義少,私易而公難,若人人遂其欲,勢將無極。故古人以父母爲嚴君,而家法要威如,蓋對症之治也。
閨門之中少了個禮字,便自天翻地覆。百禍千殃,身亡家破,皆從此起。
家長,一家之君也。上焉者使人歡愛而敬重之,次則使人有所嚴憚,故曰嚴君。下則使人慢,下則使人陵,最下則使人恨。使人慢,未有不亂者;使人陵,未有不敗者;使人恨,未有不亡者。嗚呼!齊家豈小故哉?今之人皆以治生爲急,而齊家之道不講久矣!
兒女輩,常着他拳拳曲曲,緊緊恰恰,動必有畏,言必有驚,到自專時,尚不可知。若使之快意適情,是殺之也。此愚父母之所當知也。
責人到閉口捲舌、面赤背汗時,猶刺刺不已,豈不快心?然淺隘刻薄甚矣!故君子攻人,不盡其過,須含蓄以餘人之愧懼,令其自新,方有趣味,是謂以善養人。
曲木惡繩,頑石惡攻,責善之言,不可不慎也。
恩禮出於人情之自然,不可強致。然禮系體面,猶可責人;恩出於根心,反以責而失之矣。故恩薄可結之使厚,恩離可結之使固,一相責望,爲怨滋深。古父子、兄弟、夫婦之間,使骨肉爲寇讎,皆坐責之一字耳。
宋儒雲:“宗法明而家道正。”豈惟家道?將天下之治亂,恆必由之。宇宙內,無有一物不相貫屬、不相統攝者。人以一身統四肢,一肢統五指。木以株統幹,以幹統枝,以枝統葉。百穀以莖統穗,以穗統,以統粒。蓋同根一脈,聯屬成體。此操一舉萬之術而治天下之要道也。天子統六卿,六卿統九牧,九牧統郡邑,郡邑統鄉正,鄉正統宗子。事則以次責成,恩則以次流佈,教則以次傳宣,法則以次繩督,夫然後上不勞下不亂而政易行。自宗法廢而人各爲身,家各爲政,彼此如飄絮飛沙,不相維繫,是以上勞而無要領可持,下散而無脈胳相貫,奸盜易生而難知,教化易格而難達。故宗法立而百善興,宗法廢而萬事弛。或曰:“宗子而賤、而弱、而幼、而不肖,何以統宗?”曰:“古之宗法也,如封建,世世以嫡長。嫡長不得其人,則一宗受其敝,且豪強得以䐁鼠視宗子,而魚肉孤弱。其誰制之?蓋有宗子又當立家長,宗子以世世長子孫爲之;家長以闔族之有德望而衆所推服能佐宗子者爲之,胥重其權而互救其失。此二者,宗人一委聽焉,則有司有所責成,而紀法易於修舉矣。”
責善之道,不使其有我所無,不使其無我所有,此古人之所以貴友也。
“母氏聖善,我無令人”,孝子不可不知。“臣罪當誅兮,天王聖明”,忠臣不可不知。
士大夫以上,有祠堂、有正寢、有客位。祠堂,有齋房、神庫,四世之祖考居焉,先世之遺物藏焉,子孫立拜之位在焉,犧牲、鼎俎、盥尊之器物陳焉,堂上堂下之樂列焉,主人之周旋升降由焉。正寢,吉禮則生忌之考妣遷焉,凶禮則屍柩停焉,柩前之食案、香幾、衣冠設焉,朝夕哭奠之位容焉,柩旁牀帳諸器之陳設、五服之喪次,男女之哭位分焉,堂外弔奠之客、祭器之羅列在焉。客位,則將葬之遷柩宿焉,冠禮之曲折、男女之醮位、賓客之宴饗行焉。此三所者,皆有兩階,皆有位次。故居室寧陋,而四禮之所斷乎其不可陋。近見名公,有以旋馬容膝、繩樞甕牖爲清節高品者,餘甚慕之,而愛禮一念甚於愛名。故力可勉爲,不嫌弘裕,敢爲大夫以上者告焉。
守禮不足愧,抗於禮乃可愧也。禮當下則下,何愧之有?
家人之害莫大於卑幼各恣其無厭之情而上之人阿其意而不之禁,猶莫大於婢子造言而婦人悅之,婦人附會而丈夫信之。禁此二害而家不和睦者鮮矣。
只拿定一個是字做,便是“建諸天地而不悖,質諸鬼神而無疑”底道理,更問甚占卜,信甚星命!或曰:“趨吉避凶,保身之道。”曰:“君父在難,正臣子死忠死孝之時,而趨吉避凶可乎?”或曰:“智者明義理、識時勢,君無乃專明於義理乎?”曰:“有可奈何時,正須審時因勢,時勢亦求之識見中,豈於讖緯陰陽家求之邪?”或曰:“氣數自然,亦強作不成。”曰:“君子所安者義命,故以氣數從義理,不以義理從氣數。富貴利達則付之天,進退行藏則決之己。”或曰:“到無奈何時何如?”曰:“這也看道理,病在膏肓,望之而走,扁鵲之道當如是也。若屬纊頃刻,萬無一生,偶得良方,猶然忙走灌藥,孝子慈孫之道當如是也。”
謹言不但外面,雖家庭間,沒個該說的話;不但大賓,雖親厚友,沒個該任口底話。
談道 #
大道有一條正路,進道有一定等級。聖人教人只示以一定之成法,在人自理會;理會得一步,再說與一步,其第一步不理會到十分,也不說與第二步。非是苦人,等級原是如此。第一步差一寸,也到第二步不得。孔子於賜,才說與他“一貫”,又先難他“多學而識”一語。至於仁者之事,又說:“賜也,非爾所及。”今人開口便講學脈,便說本體,以此接引後學,何似癡人前說夢?孔門無此教法。
有處常之五常,有處變之五常。處常之五常是經,人所共知;處變之五常是權,非識道者不能知也。“不擒二毛”不以仁稱,而血流漂杵不害其爲仁;“二子乘舟”不以義稱,而管、霍被戮不害其爲義。由此推之,不可勝數也。嗟夫!世無有識者,每泥於常而不通其變;世無識有識者,每責其經而不諒其權。此兩人皆道之賊也,事之所以難濟也。噫!非精義擇中之君子,其誰能用之?其誰能識之?
談道者雖極精切,須向苦心人說,可使手舞足蹈,可使大叫垂泣。何者?以求通未得之心,聞了然透徹之語,如飢得珍饈,如旱得霖雨。相悅以解,妙不容言。其不然者,如麻木之肌,鍼灸終日尚不能覺,而以爪搔之,安知痛癢哉?吾竊爲言者惜也。故大道獨契,至理不言,非聖賢之忍於棄人,徒嘵嘵無益耳。是以聖人待問而後言,猶因人而就事。
廟堂之樂,淡之至也,淡則無慾,無慾之道與神明通;素之至也,素則無文,無文之妙與本始通。
真器不修,修者僞物也;真情不飾,飾者僞交也。家人父子之間不讓而登堂,非簡也;不侑而飽食,非饕也,所謂真也。惟待讓而入,而後有讓亦不入者矣;惟待侑而飽,而後有侑亦不飽者矣,是兩修文也。廢文不可爲禮,文至掩真,禮之賊也,君子不尚焉。
百姓得所,是人君太平;君民安業,是人臣太平;五穀豐登,是百姓太平;大小和順,是一家太平;父母無疾,是人子太平;胸中無累,是一腔太平。
至道之妙,不可意思,如何可言?可以言,皆道之淺也。玄之又玄,猶龍公亦說不破,蓋公亦囿於玄玄之中耳。要說,說個甚然?卻只在匹夫匹婦共知共行之中,外了這個,便是虛無。
除了箇中字,更定道統不得。傍流之至聖,不如正路之賢人,故道統寧中絕,不以傍流繼嗣。何者?氣脈不同也。予嘗曰:“寧爲道統家奴婢,不爲傍流家宗子。”
或問:“聖人有可克之己否?”曰:“惟堯、舜、文王、周、孔無己可克,其餘聖人都有。己任是伊尹底,己和是柳下惠底,己清是伯夷底,己志向偏於那一邊便是己。己者,我也,不能忘我而任意見也,狃於氣質之偏而離中也。這己便是人慾,勝不得這己,都不成個剛者。
自然者,發之不可遏,禁之不能止,才說是當然,便沒氣力。然反之之聖,都在當然上做工夫,所以說勉然。勉然做到底,知之成功,雖一分數境界,到那難題試驗處,終是微有不同,此難以形跡語也。
堯、舜、周、孔之道,只是傍人情、依物理,拈出個天然自有之中行將去,不驚人,不苦人,所以難及。後來人勝他不得,卻尋出甚高難行之事,玄冥隱僻之言,怪異新奇、偏曲幻妄以求勝,不知聖人妙處只是個庸常。看《六經》、《四書》語言何等平易,不害其爲聖人之筆,亦未嘗有不明不備之道。嗟夫!賢智者過之,佛、老、楊、墨、莊、列、申、韓是已。彼其意見,纔是聖人中萬分之一,而漫衍閎肆以至偏重而賊道,後學無識,遂至棄菽粟而餐玉屑、厭布帛而慕火浣,無補飢寒,反生奇病。悲夫!
“中”之一字,是無天於上,無地於下,無東西南北於四方。此是南面獨尊道中底天子,仁義禮智信都是東西侍立,百行萬善都是北面受成者也。不意宇宙間有此一妙字,有了這一個,別個都可勾銷,五常、百行、萬善但少了這個,都是一家貨,更成什麼道理?
愚不肖者不能任道,亦不能賊道,賊道全是賢智。後世無識之人不察道之本然面目,示天下以大中至正之矩,而但以賢智者爲標的。世間有了賢智,便看底中道尋常,無以過人,不起名譽,遂薄中道而不爲。道之壞也,不獨賢智者之罪,而惟崇賢智,其罪亦不小矣。《中庸》爲賢智而作也,中足矣,又下個庸字,旨深哉!此難與曲局之士道。
道者,天下古今共公之理,人人都有分底。道不自私,聖人不私道,而儒者每私之曰“聖人之道”,言必循經,事必稽古,曰“衛道”。嗟夫!此千古之大防也,誰敢決之?然道無津涯,非聖人之言所能限;事有時勢,非聖人之制所能盡。後世苟有明者出,發聖人所未發而默契聖人慾言之心,爲聖人所未爲而吻合聖人必爲之事,此固聖人之深幸而拘儒之所大駭也。嗚呼!此可與通者道,漢唐以來鮮若人矣。
《易》道,渾身都是,滿眼都是,盈六合都是。三百八四十爻,聖人特拈起三百八十四事來做題目,使千聖作《易》,人人另有三百八十四說,都外不了那陰陽道理。後之學者求易於《易》,穿鑿附會以求通,不知易是個活底,學者看做死底;易是個無方體底,學者看做有定象底。故論簡要,乾坤二卦已多了;論窮盡,雖萬卷書說不盡《易》的道理,何止三百八十四爻?
“中”之一字,不但道理當然,雖氣數離了中,亦成不得寒暑;災祥失中,則萬物殃;飲食起居失中,則一身病。故四時各順其序,五臟各得其職,此之謂中。差分毫便有分毫驗應,是以聖人執中以立天地萬物之極。
學者只看得世上萬事萬物種種是道,此心才覺暢然。
在舉世塵俗中,另識一種意味,又不輕與鮮能知味者嘗,纔是真趣。守此便是至寶。
五色勝則相掩,然必厚益之,猶不能渾然無跡,惟黑一染不可辨矣。故黑者,萬事之府也,斂藏之道也。帝王之道黑,故能容保無疆;聖人之心黑,故能容會萬理。蓋含英採、韜精明、養元氣、蓄天機,皆黑之道也,故曰“惟玄催默”。玄,黑色也;默,黑象也。《書》稱舜曰“玄德升聞”,《老子》曰“知其白,守其黑”,得黑之精者也。故外著而不可掩,皆道之淺者也。雖然,儒道內黑而外白,黑爲體,白爲用;老氏內白而外黑,白安身,黑善世。
道在天地間,不限於取數之多,心力勤者得多,心力衰者得少,昏弱者一無所得。假使天下皆聖人,道亦足以供其求;苟皆爲盜蹠,道之本體自在也,分毫無損。畢竟是世有聖人,道斯有主;道附聖人,道斯有用。
漢唐而下,議論駁而至理雜,吾師宋儒。宋儒求以明道而多穿鑿附會之談,失平正通達之旨,吾師先聖之言。先聖之言煨於秦火、雜於百家,莠苗朱紫,使後學尊信之而不敢異同,吾師道。苟協諸道而協,則千聖萬世無不吻合,何則?道無二也。
或問:“中之道,堯舜傳心,必有至玄至妙之理?”餘嘆曰:“只就我兩人眼前說這飲酒,不爲限量,不至過醉,這就是飲酒之中;這說話,不緘默,不狂誕,這就是說話之中;這作揖跪拜,不煩不疏,不疾不徐,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。一事得中,就是一事底堯舜,推之萬事皆然。又到那安行處,便是十全底堯舜。”
形神一息不相離,道器一息不相無,故道無精粗,言精粗者,妄也。因與一客共酌,指案上羅列者謂之曰:“這安排必有停妥處,是天然自有底道理;那僮僕見一豆上案,將滿案樽俎東移西動,莫知措手,那知底入眼便有定位,未來便有安排。新者近前,舊者退後,飲食居左,匙箸居右,重積不相掩,參錯不相亂,佈置得宜,楚楚齊齊,這個是粗底。若說神化性命不在此,卻在何處?若說這裏有神化性命,這個工夫還欠缺否?推之耕耘簸揚之夫、炊爨烹調之婦,莫不有神化性命之理,都能到神化性命之極。學者把神化性命看得太玄,把日用事物看得太粗,原不曾理會。理會得來,這案上羅列得,天下古今萬事萬物都在這裏,橫豎推行、撲頭蓋面、腳踏身坐底都是神化性命,乃知神化性命極粗淺底。”
有大一貫,有小一貫。小一貫,貫萬殊;大一貫,貫小一貫。大一貫一,小一貫千百。無大一貫,則小一貫終是零星;無小一貫,則大一貫終是渾沌。
靜中看天地萬物都無些子。
一門人向予數四窮問無極、太極及理氣同異、性命精粗、性善是否。予曰:“此等語,予亦能剿先儒之成說及一己之謬見以相發明,然非汝今日急務。假若了悟性命,洞達天人,也只於性理書上添了‘某氏曰’一段言語,講學衙門中多了一宗卷案。後世窮理之人,信彼駁此,服此闢彼,百世後汗牛充棟,都是這樁話說,不知於國家之存亡、萬姓之生死、身心之邪正,見在得濟否?我只有個粗法子,汝只把存心制行、處事接物、齊家治國平天下,大本小節都事事心下信得過了,再講這話不遲。”曰:“理氣、性命,終身不可談耶?”曰:“這便是理氣、性命顯設處,除了撒數沒總數。”
陽爲客,陰爲主;動爲客,靜爲主;有爲客,無爲主;萬爲客,一爲主。
理路直截,欲路多岐;理路光明,欲路微曖;理路爽暢,欲路懊煩;理路逸樂,欲路憂勞。
無萬,則一何處着落?無一,則萬誰爲張主?此二字一時離不得。一隻在萬中走,故有正一,無邪萬;有治一,無亂萬;有中一,無偏萬;有活一,無死萬。
天下之大防五,不可一毫潰也,一潰則決裂不可收拾。宇內之大防,上下名分是已;境外之大防,夷夏出入是已;一家之大防,男女嫌微是已;一身之大防,理欲消長是已;萬世之大防,道脈純雜是已。
儒者之末流與異端之末流何異?似不可以相誚也。故明於醫,可以攻病人之標本;精於儒,可以中邪說之膏盲。辟邪不得其情,則邪愈肆;攻病不對其症,則病癒劇。何者?授之以話柄而借之以反攻,自救之策也。
人皆知異端之害道,而不知儒者之言亦害道也。見理不明,似是而非,或騁浮詞以亂真,或執偏見以奪正,或狃目前而昧萬世之常經,或徇小道而潰天下之大防,而其聞望又足以行其學術,爲天下後世人心害,良亦不細。是故,有異端之異端,有吾儒之異端。異端之異端,真非也,其害小;吾儒之異端似是也,其害大。有衛道之心者,如之何而不辨哉?
天下事皆實理所爲,未有無實理而有事物者也。幻家者流,無實用而以形惑人,嗚呼!不窺其實而眩於形以求理,愚矣。
公卿爭議於朝,曰天子有命,則屏然不敢屈直矣;師儒相辯於學,曰孔於有言,則寂然不敢異同矣。故天地間,惟理與勢爲最尊,雖然,理又尊之尊也。廟堂之上言理,則天子不得以勢相奪,即相奪焉,而理則常伸於天下萬世。故勢者,帝王之權也;理者,聖人之權也。帝王無聖人之理,則其權有時而屈。然則理也者,又勢之所恃以爲存亡者也。以莫大之權無僭竊之禁,此儒者之所不辭而敢於任斯道之南面也。
陽道生,陰道養。故向陽者先發,向陰者後枯。
正學不明,聰明才辯之士各枝葉其一隅之見以成一家之說,而道始千岐百徑矣。豈無各得?終是偏術。到孔門,只如枉木著繩,一毫邪氣不得。
禪家有理障之說。愚謂理無障,畢竟是識障。無意識,心何障之有?
道莫要於損己,學莫急於矯偏。
七情總是個欲,只得其正了,都是天理;五性總是個仁,只不仁了,都是人慾。
萬籟之聲,皆自然也。自然,皆真也。物各自鳴其真,何天何人?何今何古?《六經》,籟道者也,統一聖真,而漢宋以來胥執一響以吹之,而曰是外無聲矣。觀俳謔者,萬人粲然皆笑,聲不同也而樂同。人各笑其所樂,何清濁高下妍媸之足雲?故見各鳴其自得。語不詭於《六經》,皆吾道之衆響也,不必言言同、事事同矣。
氣者,形之精華;形者,氣之渣滓。故形中有氣,無氣則形不生;氣中無形,有形則氣不載。故有無形之氣,無無氣之形。星隕爲石者,先感於形也。
天地萬物只到和平處,無一些不好,何等暢快!
莊、列見得道理原著不得人爲,故一向不盡人事。不知一任自然,成甚世界?聖人明知自然,卻把自然閣起,只說個當然,聽那個自然。
私恩煦感,仁之賊也;直往輕擔,義之賊也;足恭僞態,禮之賊也;苛察岐疑,智之賊也;苟約固守,信之賊也。此五賊者,破道亂正,聖門斥之。後世儒者往往稱之以訓世,無識也與!
道有二然,舉世皆顛倒之。有個當然是屬人底,不問吉凶禍福,要向前做去;有個自然是屬天底,任你躑躅咆哮,自勉強不來。舉世昏迷,專在自然上錯用工夫,是謂替天忙,徒勞無益。卻將當然底全不着意,是謂棄人道,成個甚人?聖賢看着自然可得底,果於當然有礙,定不肯受,況未必得乎?只把二“然”字看得真,守得定,有多少受用處!
氣用形,形盡而氣不盡;火用薪,薪盡而火不盡。故天地惟無能用有,五行惟火爲氣,其四者皆形也。
氣盛便不見涵養。浩然之氣雖充塞天地間,其實本體間定冉冉口鼻中,不足以呼吸。
有天欲,有人慾。吟風弄月,傍花隨柳,此天欲也。聲色貸利,此人慾也。天欲不可無,無則禪;人慾不可有,有則穢。天欲即好底人慾,人慾即不好底天欲。
朱子雲:“不求人知,而求天知。”爲初學言也。君子爲善,只爲性中當如此,或此心過不去。天知、地知、人知、我知,渾是不求底。有一求心,便是僞,求而不得,此念定是衰歇。
以吾身爲內,則吾身之外皆外物也。故富貴利達,可生可榮,苟非道焉,而君子不居。以吾心爲內,則吾身亦外物也。故貧賤憂戚,可辱可殺,苟道焉,而君子不辭。
或問敬之道。曰:“外面整齊嚴肅,內面齊莊中正,是靜時涵養底敬。讀書則心在於所讀,治事則心在於所治,是主一無適底敬。出門如見大賓,使民如承大祭,是隨事小心底敬。”或曰:“若笑談歌詠、宴息造次之時,恐如是則矜持不泰然矣。”曰:“敬以端嚴爲體,以虛活爲用,以不離於正爲主。齋日衣冠而寢,夢寐乎所祭者也。不齋之寢,則解衣脫冕矣,未有釋衣冕而持敬也。然而心不流於邪僻,事不詭於道義,則不害其爲敬矣。君若專去端嚴上求敬,則荷鋤負畚、執轡御車、鄙事賤役,古聖賢皆爲之矣,豈能日日手容恭、足容重耶?又若孔子曲肱指掌,及居不容,點之浴沂,何害其爲敬耶?大端心與正依,事與道合,雖不拘拘於端嚴,不害其爲敬。苟心遊千里、意逐百欲,而此身卻兀然端嚴在此,這是敬否?譬如謹避深藏,秉燭鳴佩,緩步輕聲,女教《內則》原是如此,所以養貞信也。若饁婦汲妻及當顛沛奔走之際,自是迴避不得,然而貞信之守與深藏謹避者同,是何害其爲女教哉?是故敬不擇人,敬不擇事,敬不擇時,敬不擇地,只要個心與正依,事與道合。”
先難後獲,此是立德立功第一個張主。若認得先難是了,只一向持循去,任千毀萬謗也莫動心,年如是,月如是,竟無效驗也只如是,久則自無不獲之理。故工夫循序以進之,效驗從容以俟之,若欲速,便是揠苗者,自是欲速不來。
造化之精,性天之妙,惟靜觀者知之,惟靜養者契之,難與紛擾者道。故止水見星月,才動便光芒錯雜矣。悲夫!紛擾者,昏昏以終身,而一無所見也。
滿腔子是惻隱之心,滿六合是運惻隱之心處。君子於六合飛潛動植、纖細毫末之物,見其得所,則油然而喜,與自家得所一般;見其失所,則閔然而戚,與自家失所一般。位育念頭,如何一刻放得下?
萬物生於性,死於情。故上智去情,君子正情,衆人任情,小人肆情。夫知情之能死人也,則當遊心於淡泊無味之鄉,而於世之所欣戚趨避,漠然不以嬰其慮,則身苦而心樂,感殊而應一。其所不能逃者,與天下同;其所瞭然獨得者,與天下異。
此身要與世融液,不見有萬物形跡、六合界限,此之謂化。然中間卻不模糊,自有各正底道理,此之謂精。
人一生不聞道 ,真是可憐!
已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,便是肫肫其仁、天下一家滋味。然須推及鳥獸,又推及草木,方充得盡。若父子兄弟間便有各自立達、爭先求勝的念頭,更那顧得別個。
天德只是個無我,王道只是個愛人。
道是第一等,德是第二等,功是第三等,名是第四等。自然之謂道,與自然遊謂之道士。體道之謂德,百行俱修謂之德士。濟世成物謂之功。一味爲天下潔身着世謂之名。一味爲自家立言者,亦不出此四家之言。下此不入等矣。
凡動天感物,皆純氣也。至剛至柔,與中和之氣皆有所感動,純故也。十分純裏纔有一毫雜,便不能感動。無論佳氣、戾氣,只純了,其應便捷於影響。
萬事萬物有分別,聖人之心無分別,因而付之耳。譬之日因萬物以爲影,水因萬川以順流,而日水原無兩,未嘗不分別,而非以我分別之也。以我分別,自是分別不得。
下學學個什麼?上達達個什麼?下學者,學其所達也;上達者,達其所學也。
弘毅,坤道也。《易》曰“含弘光大”,言弘也;“利永貞”,言毅也。不毅不弘,何以載物?
六經言道而不辨,辨自孟子始;漢儒解經而不論,論自宋儒始;宋儒尊理而不僭,僭自世儒始。
聖賢學問是一套,行王道必本天德;後世學問是兩截,不修己只管治人。
自非生知之聖,未有言而不思者。貌深沉而言安定,若蹇若疑,欲發欲留。雖有失焉者,寡矣。神奮揚而語急速,若湧若懸,半跲半晦,雖有得焉者,寡矣。夫一言之發,四面皆淵阱也。喜言之則以爲驕,戚言之則以爲懦,謙言之則以爲諂,直言之則以爲陵,微言之則以爲險,明言之則以爲浮。無心犯諱則謂有心之譏,無爲發端則疑有爲之說。簡而當事,曲而當情,精而當理,確而當時,一言而濟事,一言而服人,一言而明道,是謂修辭之善者。其要有二:曰澄心,曰定氣。餘多言而無當,真知病本云云,當與同志者共改之。
知彼知我,不獨是兵法,處人處事一些少不得底。
靜中真味至淡至冷,及應事接物時,自有一段不冷不淡天趣。只是衆人習染世味十分濃豔,便看得他冷淡。然冷而難親,淡而可厭,原不是真味,是謂撥寒灰、嚼淨蠟。
明體全爲適用。明也者,明其所適也,不能適用,何貴明體?然未有明體而不適用者。樹有根,自然千枝萬葉;水有泉,自然千流萬派。
天地人物原來只是一個身體、一個心腸,同了,便是一家,異了,便是萬類。而今看着風雲雷雨都是我胸中發出,虎豹蛇蠍都是我身上分來,那個是天地?那個是萬物?
萬事萬物都有個一,千頭萬緒皆發於一,千言萬語皆明此一,千體認萬推行皆做此一。得此一,則萬皆舉;求諸萬,則一反迷。但二氏只是守一,吾儒卻會用一。
三氏傳心要法,總之不離一“靜”字。下手處皆是制欲,歸宿處都是無慾,是則同。
“予欲無言”,非雅言也,言之所不能顯者也。“吾無隱爾”,非文辭也,性與天道也。說便說不來,藏也藏不得,然則無言即無隱也,在學者之自悟耳。天地何嘗言?何嘗隱?以是知不可言傳者,皆日用流行於事物者也。
天地間道理,如白日青天;聖賢心事,如光風霽月。若說出一段話,說千解萬,解說者再不痛快,聽者再不惺憽,豈舉世人皆愚哉?此立言者之大病。
罕譬而喻者,至言也;譬而喻者,微言也;譬而不喻者,玄言也。玄言者,道之無以爲者也。不理會玄言,不害其爲聖人。
正大光明,透徹簡易,如天地之爲形,如日月之垂象,足以開物成務,足以濟世安民,達之天下萬世而無弊,此謂天言。平易明白,切近精實,出於吾口而當於天下之心,載之典籍而裨於古人之道,是謂人言。艱深幽僻,弔詭探奇,不自句讀不能通其文,通則無分毫會心之理趣;不考音韻不能識其字,識則皆常行日用之形聲,是謂鬼言。鬼言者,道之賊也,木之孽也,經生學士之殃也。然而世人崇尚之者,何逃之?怪異足以文凡陋之筆,見其怪異,易以駭膚淺之目。此光明平易大雅君子爲之汗顏泚顙,而彼方以爲得意者也。哀哉!
衰世尚同,盛世未嘗不尚同。衰世尚同流合污,盛世尚同心合德。虞廷同寅協恭,修政無異識,圮族者殛之;孔門同道協志,修身無異術,非吾徒者攻之。故曰道德一、風俗同。二之非帝王之治,二之非聖賢之教,是謂敗常亂俗,是謂邪說破道。衰世尚同,則異是矣。逐波隨風,共撼中流之砥柱;一頹百靡,誰容盡醉之醒人?讀《桃園》、誦《板蕩》,自古然矣。乃知盛世貴同,衰世貴獨。獨非立異也,衆人皆我之獨,即盛世之同矣。
世間物一無可戀,只是既生在此中,不得不相與耳。不宜著情,著情便生無限愛慾,便招無限煩惱。
“安而後能慮”,止水能照也。
君子之於事也,行乎其所不得不行,止乎其所不得不止;於言也,語乎其所不得不語,默乎其所不得不默,尤悔庶幾寡矣。
發不中節,過不在已發之後。
纔有一分自滿之心,面上便帶自滿之色,口中便出自滿之聲,此有道之所恥也。見得大時,世間再無可滿之事,吾分再無能滿之時,何可滿之有?故盛德容貌若愚。
“相在爾室,尚不愧於屋漏”,此是千古嚴師。“十目所視,十手所指”,此是千古嚴刑。
誠與才合,畢竟是兩個,原無此理。蓋才自誠出,纔不出於誠算不得個才,誠了自然有才。今人不患無才,只是討一誠字不得。
斷則心無累。或曰:“斷用在何處?”曰:“謀後當斷,行後當斷。”
道盡於一,二則贅;體道者不出一,二則支。天無二氣,物無二本,心無二理,世無二權。一則萬,二則不萬,道也,二乎哉?故執一者得萬,求萬者失一。水壅萬川未必能塞,木滋萬葉未必能榮,失一故也。
道有一真,而意見常千百也,故言多而道愈漓;事有一是,而意見常千百也,故議多而事愈僨。
吾黨望人甚厚,自治甚疏,只在口吻上做工夫,如何要得長進?
宇宙內原來是一個,才說同,便不是。
周子《太極圖》第二圈子是分陰分陽,不是根陰根陽。世間沒有這般截然氣化,都是互爲其根耳。
說自然是第一等話,無所爲而爲;說當然是第二等話,性分之所當盡,職分之所當爲;說不可不然是第三等話,是非譭譽是已;說不敢不然是第四等話,利害禍福是已。
人慾擾害天理,衆人都曉得;天理擾害天理,雖君子亦迷,況在衆人!而今只說慈悲是仁,謙恭是禮,不取是廉,慷慨是義,果敢是勇,然諾是信。這個念頭真實發出,難說不是天理,卻是大中至正天理被他擾害,正是執一賊道。舉世所謂君子者,都是這裏看不破,故曰“道之不明”也。
“二女同居,其志不同行”,見孤陽也。若無陽,則二女何不同行之有?二陽同居,其志同行,不見陰也。若見孤陰,則二男亦不可以同居矣。故曰“一陰一陽之謂道”,六爻雖具陰陽之偏,然各成一體,故無嫌。
利刃斲木綿,迅炮擊風幟,必無害矣。
士之於道也,始也求得,既也得得,既也養得,既也忘得。不養得則得也不固,不忘得則得也未融。學而至於忘得,是謂無得。得者,自外之名,既失之名,還我故物,如未嘗失,何得之有?心放失,故言得心,從古未言得耳目口鼻四肢者,無失故也。
聖人作用,皆以陰爲主,以陽爲客。陰所養者也,陽所用者也。天地亦主陰而客陽。二氏家全是陰,道家以陰養純陽而嗇之,釋家以陰養純陰而寶之。凡人陰多者,多壽多福;陽多者,多夭多禍。
只隔一絲,便算不得透徹之悟,須是入筋肉、沁骨髓。
異端者,本無不同,而端緒異也。千古以來,惟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孔、孟一脈是正端,千古不異。無論佛、老、莊、列、申、韓、管、商,即伯夷、伊尹、柳下惠,都是異端,子貢、子夏之徒,都流而異端。蓋端之初分也,如路之有岐,未分之初都是一處髮腳,既出門後,一股向西南走,一股向東南走,走到極處,末路梢頭,相去不知幾千萬裏,其始何嘗不一本哉?故學問要析同異於毫釐,非是好辨,懼末流之可哀也。
天下之事,真知再沒個不行,真行再沒個不誠,真誠之行再沒個不自然底。自然之行不至其極不止,不死不止,故曰“明則誠”矣。
千萬病痛只有一個根本,治千病萬痛只治一個根本。
宇宙內主張萬物底只是一塊氣,氣即是理。理者,氣之自然者也。
到至誠地位,誠固誠,僞亦誠;未到至誠地位,僞固僞,誠亦僞。
義襲取不得。
信知困窮抑鬱、貧賤勞苦是我應得底,安富薄榮、歡欣如意是我儻來底,胸中便無許多冰炭。
事有豫而立,亦有豫而廢者。吾曾豫以有待,臨事鑿枘不成,竟成棄擲者。所謂權不可豫設,變不可先圖,又難執一論也。
任是千變萬化、千奇萬異,畢竟落在平常處歇。
善是性,性未必是善;秤錘是鐵,鐵不是秤錘。或曰:“孟子道性善,非與?”曰:“餘所言,孟子之言也。孟子以耳目口鼻四肢之慾爲性,此性善否?”或曰:“欲當乎理,即是善。”曰:“如子所言,‘動心忍性’,亦忍善性與?”或曰:“孔子系《易》,言‘繼善成性’,非與?”曰:“世儒解經,皆不善讀《易》者也。孔子云‘一陰一陽之謂道’,謂一陰一陽均調而不偏,乃天地中和之氣,故謂之道。人繼之則爲善,繼者,稟受之初;人成之則爲性,成者,不作之謂。假若一陰則偏於柔,一陽則偏於剛,皆落氣質,不可謂之道。蓋純陰純陽之謂偏,一陰二陽、二陰一陽之謂駁,一陰三四五陽、五陰一三四陽之謂雜,故仁智之見,皆落了氣質一邊,何況百姓?仁智兩字,拈此以見例,禮者見之謂之禮,義者見之謂之義,皆是邊見。朱注以繼爲天,誤矣;又以仁智分陰陽,又誤矣。抑嘗考之,天自有兩種天,有理道之天,有氣數之天。故賦之於人,有義理之性,有氣質之性。二天皆出於太極,理道之天是先天,未著陰陽五行以前,純善無惡,《書》所謂‘惟皇降衷,厥有恆性’,《詩》所謂‘天生烝民,有物有則’是也。氣數之天是後天,落陰陽五行之後,有善有惡,《書》所謂‘天生烝民,有欲’,孔子所謂‘惟上知與下愚不移’是也。孟子道性善,只言個德性。”
物慾從氣質來,只變化了氣質,更說甚物慾。
耳目口鼻四肢有何罪過?堯、舜、周、孔之身都是有底;聲色貨利、可愛可欲有何罪過?堯、舜、周、孔之世都是有底。千萬罪惡都是這點心,孟子“耳目之官不思而蔽物”,太株連了,只是先立乎其大,有了張主,小者都是好奴婢,何小之敢奪?沒了窩主,那怕盜賊?問:“誰立大?”曰:“大立大。”
威儀養得定了,纔有脫略,便害羞赧;放肆慣得久了,才入禮羣,便害拘束。習不可不慎也。
絜矩是強恕事,聖人不絜矩。他這一副心腸原與天下打成一片,那個是矩?那個是絜?
仁以爲己任,死而後已,此是大擔當;老者衣帛食肉,黎民不飢不寒,此是大快樂。
內外本末交相培養,此語餘所未喻。只有內與本,那外與末張主得甚? 不是與諸君不談奧妙,古今奧妙不似《易》與《中庸》,至今解說二書,不似青天白日,如何又於晦夜添濃雲也?望諸君哀此後學,另說一副當言語,須是十指露縫,八面開窗,你見我知,更無躲閃,方是正大光明男子。
形而上與形而下,不是兩般道理;下學上達,不是兩截工夫。
世之慾惡無窮,人之精力有限,以有限與無窮鬥,則物之勝人,不啻千萬,奈之何不病且死也。
冷淡中有無限受用處。都戀戀炎熱,抵死不悟,既悟不知回頭,既回頭卻又羨慕,此是一種依羶附腥底人,切莫與談真滋味。
處明燭幽,未能見物而物先見之矣;處幽燭明,是謂神照。是故不言者非喑,不視者非盲,不聽者非聾。
儒戒聲色貨利,釋戒色聲香味,道戒酒色財氣。總歸之無慾,此三氏所同也。儒衣儒冠而多欲,怎笑得釋道?
敬事鬼神,聖人維持世教之大端也。其義深,其功大。但自不可鑿求,不可道破耳。
天下之治亂,只在“相責各盡”四字。
世之治亂,國之存亡,民之死生,只是個我心作用。只無我了,便是天清地寧、民安物阜世界。
惟得道之深者,然後能淺言;凡深言者,得道之淺者也。
以虛養心,以德養身,以善養人,以仁養天下萬物,以道養萬世。養之義,大矣哉!
萬物皆能昏人,是人皆有所昏。有所不見,爲不見者所昏;有所見,爲見者所昏。惟一無所見者不昏,不昏然後見天下。
道非淡不入,非靜不進,非冷不凝。
三千三百,便是無聲無臭。
天德王道不是兩事,內聖外王不是兩人。
損之而不見其少者,必贅物也;益之而不見其多者,必缺處也。惟分定者,加一毫不得、減一毫不得。
知是一雙眼,行是一雙腳。不知而行,前有淵谷而不見,傍有狼虎而不聞,如中州之人適燕而南、之粵而北也,雖乘千里之馬,愈疾愈遠。知而不行,如痿痹之人數路程、畫山水。行更無多說,只用得一“篤”字。知底工夫千頭萬緒,所謂“匪知之艱,惟行之艱”、“匪苟知之,亦允蹈之”、“知至至之,知終終之”、“窮神知化”、“窮理盡性”、“幾深研極”、“探頣索隱”、“多聞多見”。知也者,知所行也;行也者,行所知也。知也者,知此也;行也者,行此也。原不是兩個。世俗知行不分,直與千古聖人駁難,以爲行即是知。餘以爲:“能行方算得知,徒知難算得行。”
有殺之爲仁,生之爲不仁者;有取之爲義,與之爲不義者;有卑之爲禮,尊之爲非禮者;有不知爲智,知之爲不智者;有違言爲信,踐言爲非信者。
覓物者,苦求而不得或視之而不見,他日無事於覓也,乃得之。非物有趨避,目眩於急求也。天下之事,每得於從容而失之急遽。
山峙川流、鳥啼花落、風清月白,自是各適其天,各得其分。我亦然,彼此無干涉也。才生繫戀心,便是歆羨,便有沾著。主人淡無世好,與世相忘而已。惟並育而不有情,故並育而不相害。
公生明,誠生明,從容生明。公生明者,不蔽於私也;誠生明者,清虛所通也;從容生明者,不淆於感也。舍是無明道矣。
“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”,自有《中庸》以來,無人看破此一語。此吾道與佛、老異處,最不可忽。
知識,心之孽也;才能,身之妖也;貴寵,家之禍也;富足,子孫之殃也。
只泰了,天地萬物皆志暢意得,欣喜歡愛。心身家國天下無一毫鬱閼不平之氣,所謂八達四通,千昌萬遂,太和之至也。然泰極則肆,肆則不可收拾;而入於否。故《泰》之後繼以《大壯》,而聖人戒之曰:“君子以非禮弗履。”用是見古人憂勤惕勵之意多,豪雄曠達之心少。六十四卦,惟有《泰》是快樂時又恁極中極正,且懼且危,此所以致泰保泰而無意外之患也。
今古紛紛辨口,聚訟盈庭,積書充棟,皆起於世教之不明,而聰明才辨者各執意見以求勝。故爭輕重者至衡而息,爭短長者至度而息,爭多寡者至量而息,爭是非者至聖人而息。中道者,聖人之權衡度量也。聖人往矣,而中道自在,安用是嘵嘵強口而逞辨以自是哉?嗟夫!難言之矣。
人只認得“義命”兩字真,隨事隨時在這邊體認,果得趣味,一生受用不了。
“夫焉有所倚”,此至誠之胸次也。空空洞洞,一無所著,一無所有,只是不倚著。才倚一分,便是一分偏;才著一釐,便是一釐礙。
形用事,則神者亦形;神用事,則形者亦神。
威儀三千,禮儀三百,五刑之屬三千,皆法也。法是死底,令人可守;道是活底,令人變通。賢者持循於法之中,聖人變易於法之外。自非聖人而言變易,皆亂法也。
道不可言,才落言筌,便有倚著。
禮教大明,中有犯禮者一人焉,則衆以爲肆而無所容;禮教不明,中有守禮者一人焉,則衆以爲怪而無所容。禮之於世大矣哉!
良知之說亦是致曲擴端學問,只是作用大端費力。作聖工夫當從天上做,培樹工夫當從土上做。射之道,中者矢也,矢由弦,弦由手,手由心,用工當在心,不在矢;御之道,用者銜也,銜由轡,轡由手,手由心,用工當在心,不在銜。
聖門工夫有兩途:“克己復禮”,是領惡以全好也,四夷靖則中國安;“先立乎其大者”,是正己而物正也,內順治則外威嚴。
中,是千古道脈宗;敬,是聖學一字訣。
性,只有一個,才說五便著情種矣。
敬肆是死生關。
瓜、李將熟,浮白生焉。禮由情生,後世乃以禮爲情,哀哉!
道理甚明、甚淺、甚易,只被後儒到今說底玄冥,只似真禪,如何使俗學不一切抵毀而盡叛之!
生成者,天之道心;災害者,天之人心。道心者,人之生成;人心者,人之災害。此語衆人驚駭死,必有能理會者。
道器非兩物,理氣非兩件。成象成形者器,所以然者道;生物成物者氣,所以然者理。道與理,視之無跡,捫之無物,必分道器、理氣爲兩項,殊爲未精。《易》曰:“形而上者謂之道,形而下者謂之器。”蓋形而上,無體者也,萬有之父母,故曰道;形而下,有體者也,一道之凝結,故曰器。理氣亦然,生天、生地、生人、生物,皆氣也,所以然者,理也。安得對待而言之?若對待爲二,則費隱亦二矣。
先天,理而已矣;後天,氣而已矣;天下,勢而已矣;人情,利而已矣。理一,而氣、勢、利三,勝負可知矣。
人事就是天命。
我盛則萬物皆爲我用,我衰則萬物皆爲我病。盛衰勝負,宇宙內只有一個消息。
天地間惟無無累,有即爲累。有身則身爲我累,有物則物爲我累。惟至人則有我而無我,有物而忘物,此身如在太虛中,何累之有?故能物我兩化。化則何有何無?何非有何非無?故二氏逃有,聖人善處有。
義,合外內之道也。外無感,則義只是渾然在中之理,見物而裁製之則爲義。義不生於物,亦緣物而後見。告子只說義外,故孟子只說義內,各說一邊以相駁,故窮年相辨而不服。孟子若說義雖緣外而形,實根吾心而生,物不是義,而處物乃爲義也,告子再怎開口?性,合理氣之道也。理不雜氣,則純粹以精,有善無惡,所謂義理之性也。理一雜氣,則五行紛糅,有善有惡,所謂氣質之性也。諸家所盲皆落氣質之後之性,孟子所言皆未著氣質之先之性,各指一邊以相駁,故窮年相辨而不服。孟子若說有善有惡者雜於氣質之性,有善無惡者,上帝降衷之性,學問之道正要變化那氣質之性,完復吾降衷之性,諸家再怎開口?
干與姤,坤與復,對頭相接不間一發,乾坤盡頭處即姤復起頭處,如呼吸之相連,無有斷續,一斷便是生死之界。
知費之爲省,善省者也,而以省爲省者愚,其費必倍。知勞之爲逸者,善逸者也,而以逸爲逸者昏,其勞必多。知苦之爲樂者,善樂者也,而以樂爲樂者癡,一苦不返。知通之爲塞者,善塞者也,而以塞爲塞者拙,一通必竭。
秦火之後,三代製作湮滅幾盡。漢時購書之賞重,胡漢儒附會之書多。其倖存者,則焚書以前之宿儒尚存而不死,如伏生口授之類。好古之君子壁藏而石函,如《周禮》出於屋壁之類。後儒不考古今之文,概雲先王制作而不敢易,即使盡屬先王制作,然而議禮制度考文,沿世道民俗而調劑之,易姓受命之天子皆可變通,故曰刑法世輕重,三王不沿禮襲樂。若一切泥古而求通,則茹毛飲血、土鼓污尊皆可行之今日矣。堯舜而當此時,其制度文爲必因時順勢,豈能反後世而躋之唐虞?或曰:“自秦火後,先王制作何以別之?”曰:“打起一道大中至正線來,真僞分毫不錯。”
理會得“簡”之一字,自家身心、天地萬物、天下萬事盡之矣。一粒金丹不載多藥,一分銀魂不攜錢幣。
耳聞底、眼見底、身觸頭戴足踏底,燦然確然,無非都是這個,拈起一端來,色色都是這個。卻向古人千言萬語、陳爛葛藤鑽研窮究,意亂神昏了不可得,則多言之誤後人也噫!
鬼神無聲無臭,而有聲有臭者,乃無聲無臭之散殊也。故先王以聲息爲感格鬼神之妙機。周人尚臭,商人尚聲,自非達幽明之故者難以語此。
三千三百,繭絲牛毛,聖人之精細入淵微矣。然皆自性真流出,非由強作,此之謂天理。
事事只在道理上商量,便是真體認。
使人收斂莊重莫如禮,使人溫厚和平莫如樂。德性之有資於禮樂,猶身體之有資於衣食,極重大,極急切。人君治天下,士君子治身,惟禮樂之用爲急耳。自禮廢,而惰慢放肆之態慣習於身體矣;自樂亡,而乖戾忿恨之氣充滿於一腔矣。三代以降,無論典秩之本,聲氣之元,即儀文器數,夢寐不及。悠悠六合,貿貿百年,豈非靈於萬物,而萬物且能笑之?細思先儒“不可斯須去身”六字,可爲流涕長太息矣。
惟平脈無病,七表、八里、九道,皆病名也;惟中道無名,五常、百行、萬善,皆偏名也。
千載而下,最可恨者樂之無傳。士大夫視爲迂闊無用之物,而不知其有切於身心性命也。
一、中、平、常、白、淡、無,謂之七,無對。一不對萬;萬者,一之分也。太過不及對;中者,太過不及之君也。高下對;平者,高下之準也。吉凶禍福貧富貴賤對;常者,不增不減之物也。青黃碧紫赤黑對;白者,青、黃、碧、紫、赤之質也。酸鹹甘苦辛對;淡者,受和五味之主也。有不與無對;無者,萬有之母也。
或問:“格物之物是何物?”曰:“至善是已。”“如何格?”曰:“知止是已。”“《中庸》不言格物,何也?”曰:“舜之執兩端於問察,回之擇一善而服膺,皆格物也。”“擇善與格物同否?”曰:“博學、審問、慎思、明辨,皆格物也;致知、誠正,修、齊、治、平,皆擇善也。除了善,更無物。除了擇善,更無格物之功。”“至善即中乎?”曰:“不中,不得謂之至善。不明乎善,不得謂之格物。故不明善不能誠身,不格物不能誠意。明瞭善,欲不誠身不得;格了物,欲不誠意不得。”“不格物亦能致知否?”曰:“有。佛、老、莊、列皆致知也,非不格物;而非吾之所謂物。”“不致知亦能誠意否?”曰:“有。尾生、孝己皆誠意也,乃氣質之知,而非格物之知。”格物二字,在宇宙間乃鬼神訶護真靈至寶,要在箇中人神解妙悟,不可與口耳家道也。
學術要辨邪正。既正矣,又要辨真僞。既真矣,又要辨念頭切不切、嚮往力不力,無以空言輒便許人也。
百姓凍餒謂之國窮,妻子睏乏謂之家窮,氣血虛弱謂之身窮,學問空疏謂之心窮。
人問:“君是道學否?”曰:“我不是道學。”“是仙學否?”曰:“我不是仙學。”“是釋學否?”曰:“我不是釋學。”“是老、莊、申、韓學否?”曰:“我不是老、莊、申、韓學。”“畢竟是誰家門戶?”曰:“我只是我。”
與友人論天下無一物無禮樂,因指几上香曰:“此香便是禮,香菸便是樂;坐在此便是禮,一笑便是樂。”
心之好惡不可迷也,耳目口鼻四肢之好惡不可徇也。瞽者不辨蒼素,聾者不辨宮商,鼽者不辨香臭,狂者不辨辛酸,逃難而追亡者不辨險夷遠近。然於我無損也,於道無損也,於事無損也,而有益於世、有益於我者無窮。乃知五者之知覺,道之賊而心之殃也,天下之禍也。
氣有三散:苦散,樂散,自然散。苦散、樂散可以復聚,自然散不復聚矣。
悟有頓,修無頓。立志在堯,即一念之堯;一語近舜,即一言之舜;一行師孔,即一事之孔,而況悟乎?若成一個堯、舜、孔子,非真積力充、斃而後已不能。
有人於此,其孫呼之曰祖、其祖呼之曰孫、其子呼之曰父、其父呼之曰子、其舅呼之曰甥、其甥呼之曰舅、其伯叔呼之曰侄、其侄呼之曰伯叔、其兄呼之曰弟、其弟呼之曰兄、其翁呼之曰婿、其婿呼之曰翁,畢竟是幾人?曰:“一人也。”“呼之畢竟孰是?”曰:“皆是也。”籲!“仁者見之謂之仁,知者見之謂之知”,無怪矣,道二乎哉!
豪放之心非道之所棲也,是故道凝於寧靜。
聖人制規矩不制方圓,謂規矩可爲方圓,方圓不能爲方圓耳。
終身不照鏡,終身不認得自家。乍照鏡,猶疑我是別人,常磨常照,才認得本來面目。故君子不可以無友。
輕重只在毫釐,長短只爭分寸。明者以少爲多,昏者惜零棄頓。
天地所以循環無端積成萬古者,只是四個字,曰“無息有漸”。聖學亦然,縱使生知之聖,敏則有之矣,離此四字不得。
下手處是自強不息,成就處是至誠無息。
聖學入門先要克己,歸宿只是無我。蓋自私自利之心是立人達人之障,此便是舜、蹠關頭,死生歧路。
心於淡裏見天真,嚼破後許多滋味;學向淵中尋理趣,湧出來無限波瀾。
百毒惟有恩毒苦,萬味無如淡味長。
總埋泉壤終須白,才露天機便不玄。
橫吞八極水,細數九牛毛。
修身 #
六合是我底六合,那個是人?我是六合底我,那個是我?
世上沒個分外好底,便到天地位,萬物育底功用,也是性分中應盡底事業。今人才有一善,便向人有矜色,便見得世上人都有不是,餘甚恥之。若說分外好,這又是賢智之過,便不是好。
率真者無心過,殊多躁言輕舉之失;慎密者無口過,不免厚貌深情之累。心事如青天白日,言動如履薄臨深,其惟君子乎?
沉靜最是美質,蓋心存而不放者。今人獨居無事,已自岑寂難堪,才應事接人,便任口恣情,即是清狂,亦非蓄德之器。
攻己惡者,顧不得攻人之惡。若嘵嘵爾雌黃人,定是自治疏底。
大事難事看擔當,逆境順境看襟度,臨喜臨怒看涵養,羣行羣止看識見。
身是心當,家是主人翁當,郡邑是守令當,九邊是將帥當,千官是冢宰當,天下是天子當,道是聖人當。故宇宙內幾樁大事,學者要挺身獨任,讓不得人,亦與人計行止不得。
作人怕似渴睡漢,才喚醒時睜眼若有知,旋復沉困,竟是寐中人。須如朝興櫛盥之後,神爽氣清,冷冷勁勁,方是真醒。
人生得有餘氣,便有受用處。言盡口說,事盡意做,此是薄命子。
清人不借外景爲襟懷,高士不以塵識染情性。
官吏不要錢,男兒不做賊,女子不失身,纔有了一分人。連這個也犯了,再休說別個。
纔有一段公直之氣,而出言做事便露圭角,是大病痛。
講學論道於師友之時,知其心術之所藏何如也;飭躬勵行於見聞之地,知其暗室之所爲何知也。然則盜蹠非元憝也,彼盜利而不盜名也。世之大盜,名利兩得者居其最。
圓融者無詭隨之態,精細者無苛察之心,方正者無乖拂之失,沉默者無陰險之術,誠篤者無椎魯之累,光明者無淺露之病,勁直者無徑情之偏,執持者無拘泥之跡,敏練者無輕浮之狀,此是全才。有所長而矯其長之失,此是善學。
不足與有爲者自附於行所無事之名,和光同塵者自附於無可無不可之名。聖人惡莠也以此。
古之士民,各安其業,策勵精神,點檢心事。晝之所爲,夜而思之,又思明日之所爲。君子汲汲其德,小人汲汲其業,日累月進,旦興晏息,不敢有一息惰慢之氣。夫是以士無慆德,民無怠行;夫是以家給人足,道明德積,身用康強,不即於禍。今也不然,百畝之家不親力作,一命之士不治常業,浪談邪議,聚笑覓歡,耽心耳目之玩,騁情遊戲之樂,身衣綺縠,口厭芻豢,志溺驕佚,懵然不知日用之所爲,而其室家土田百物往來之費又足以荒志而養其淫,消耗年華,妄費日用。噫!是亦名爲人也,無惑乎後艱之踵至也!
世人之形容人過,只象個盜蹠;迴護自家,只象個堯舜。不知這卻是以堯舜望人,而以盜蹠自待也。
孟子看鄉黨自好看得甚卑。近年看鄉黨人自好底不多。愛名惜節,自好之謂也。
少年之情,欲收斂不欲豪暢,可以謹德;老人之情,欲豪暢不欲鬱閼,可以養生。
廣所依不如擇所依,擇所依不如無所依。無所依者,依天也。依天者,有獨知之契,雖獨立宇宙之內而不謂孤;衆傾之、衆毀之而不爲動,此之謂男子。
坐間皆談笑而我色莊,坐間皆悲感而我色怡,此之謂乖戾,處己處人兩失之。
精明也要十分,只須藏在渾厚裏作用。古今得禍,精明人十居其九,未有渾厚而得禍者。今之人惟恐精明不至,乃所以爲愚也。
分明認得自家是,只管擔當直前做去。卻因毀言輒便消沮,這是極無定力底,不可以任天下之重。
小屈以求大伸,聖賢不爲。吾道必大行之日然後見,便是抱關擊柝,自有不可枉之道。松柏生來便直,士君子窮居便正。若曰在下位、遇難事姑韜光忍恥,以圖他日貴達之時,然後直躬行道,此不但出處爲兩截人,即既仕之後,又爲兩截人矣。又安知大任到手不放過耶?
才能技藝,讓他佔個高名,莫與角勝。至於綱常大節,則定要自家努力,不可退居人後。
處衆人中,孤另另的別作一色人,亦吾道之所不取也。子曰:“羣而不黨。”羣佔了八九分,不黨,只到那不可處方用。其用之也,不害其羣,才見把持,才見涵養。
今之人只是將“好名”二字坐君子罪,不知名是自好不將去。分人以財者,實費財;教人以善者,實勞心;臣死忠、子死孝、婦死節者,實殺身;一介不取者,實無所得。試着渠將這好名兒好一好,肯不肯?即使真正好名,所爲卻是道理。彼不好名者,舜乎?蹠乎?果舜耶,真加於好名一等矣;果蹠耶,是不好美名而好惡名也。愚悲世之人以好名沮君子,而君子亦畏好名之譏而自沮,吾道之大害也,故不得不辨。凡我君子,其尚獨,復自持,毋爲嘵嘵者所撼哉。
大其心容天下之物,虛其心受天下之善,平其心論天下之事,潛其心觀天下之理,定其心應天下之變。
古之居民上者,治一邑則任一邑之重,治一郡則任一郡之重,治天下則任天下之重。朝夕思慮其事,日夜經紀其務。一物失所,不遑安席;一事失理,不遑安食。限於才者求盡吾心,限於勢者求滿吾分,不愧於君之付託、民之仰望,然後食君之祿,享民之奉,泰然無所歉,反焉無所傀。否則是食浮於功也,君子恥之。
盜嫂之誣直不疑,撾婦翁之誣第五倫,皆二子之幸也。何者?誣其所無。無近似之跡也,雖不辯而久則自明矣。或曰:“使二子有嫂、有婦翁,亦當辯否?”曰:“嫌疑之跡,君子安得不辯?‘予所否者,天厭之,天厭之。’若付之無言,是與馬償金之類也,君子之所惡也。故君子不潔己以病人,亦不自污以徇世。”
聽言不爽,非聖人不能。根以有成之心,蜚以近似之語,加之以不避嫌之事,當倉卒無及之際,懷隔閡難辯之恨,父子可以相賊,死亡可以不顧,怒室鬩牆,稽脣反目,何足道哉!古今國家之敗亡,此居強半。聖人忘於無言,智者照以先覺,賢者熄於未著,剛者絕其口語,忍者斷於不行。非此五者,無良術矣。
榮辱系乎所立,所立者固,則榮隨之,雖有可辱,人不忍加也;所立者廢,則辱隨之,雖有可榮,人不屑及也。是故君子愛其所自立,懼其所自廢。
掩護勿攻,屈服勿怒,此用威者之所當知也;無功勿賞,盛寵勿加,此用愛者之所當知也。反是皆敗道也。
稱人之善,我有一善,又何妒焉?稱人之惡,我有一惡,又何毀焉?
善居功者,讓大美而不居;善居名者,避大名而不受。
善者不必福,惡者不必禍,君子稔知之也,寧禍而不肯爲惡。忠直者窮,諛佞者通,君子稔知之也,寧窮而不肯爲佞。非但知理有當然,亦其心有所不容已耳。
居尊大之位,而使賢者忘其貴重,卑者樂於親炙,則其人可知矣。
人不難於違衆,而難於違己。能違己矣,違衆何難?
攻我之過者,未必皆無過之人也。苟求無過之人攻我,則終身不得聞過矣。我當感其攻我之益而已,彼有過無過何暇計哉?
恬淡老成人又不能俯仰,一世便覺乾燥;圓和甘潤人又不能把持,一身便覺脂韋。
做人要做個萬全,至於名利地步休要十分佔盡,常要分與大家,就帶些缺綻不妨。何者?天下無人己俱遂之事,我得人必失,我利人必害,我榮人必辱,我有美名人必有愧色。是以君子貪德而讓名,辭完而處缺,使人我一般,不嶢嶢露頭角、立標臬,而胸中自有無限之樂。孔子謙己,嘗自附於尋常人,此中極有意趣。
“明理省事”甚難,此四字終身理會不盡,得了時,無往而不裕如。
胸中有一個見識,則不惑於紛雜之說;有一段道理,則不撓於鄙俗之見。《詩》雲:“匪先民是程,匪大猷是經,……惟邇言是爭。”平生讀聖賢書,某事與之合,某事與之背,即知所適從,知所去取。否則口《詩》《書》而心衆人也,身儒衣冠而行鄙夫也。此士之稂莠也。
世人喜言無好人,此孟浪語也。今且不須擇人,只於市井稠人中聚百人而各取其所長,人必有一善,集百人之善可以爲賢人;人必有一見,集百人之見可以決大計。恐我於百人中未必人人高出之也,而安可忽匹夫匹婦哉?
學欲博,技欲工,難說不是一長,總較作人只是夠了便止。學如班、馬,字如鍾、王,文如曹、劉,詩如李;杜,錚錚千古知名,只是個小藝習,所貴在作人好。
到當說處,一句便有千鈞之力,卻又不激不疏,此是言之上乘。除此雖十緘也不妨。
循弊規若時王之制,守時套若先聖之經,侈己自得,惡聞正論,是人也,亦大可憐矣,世教奚賴焉!
心要常操,身要常勞。心愈操愈精明,身愈勞愈強健。但自不可過耳。
未適可,必止可;既適可,不過可,務求適可而止。此吾人日用持循,須臾粗心不得。
士君子之偶聚也,不言身心性命,則言天下國家;不言物理人情,則言風俗世道;不規目前過失,則問平生德業。傍花隨柳之間,吟風弄月之際,都無鄙俗媟嫚之談,謂此心不可一時流於邪僻,此身不可一日令之偷惰也。若一相逢,不是褻狎,便是亂講,此與僕隸下人何異?只多了這衣冠耳。
作人要如神龍,屈伸變化,自得自如,不可爲勢利術數所拘縛。若羈絆隨人,不能自決,只是個牛羊。然亦不可嘵嘵悻悻。故大智上哲看得幾事分明,外面要無跡無言,胸中要獨往獨來,怎被機械人駕馭得?
“財色名位”,此四字考人品之大節目也。這裏打不過,小善不足錄矣。自古砥礪名節者,兢兢在這裏做工夫,最不可容易放過。
古之人非曰位居貴要、分爲尊長而遂無可言之人、無可指之過也;非曰卑幼貧賤之人一無所知識、即有知識而亦不當言也。蓋體統名分確然不可易者,在道義之外;以道相成、以心相與,在體統名分之外。哀哉!後世之貴要尊長而遂無過也。
只盡日點檢自家,發出念頭來,果是人心?果是道心?出言行事果是公正?果是私曲?自家人品自家定了幾分?何暇非笑人,又何敢喜人之譽己耶?
往見泰山喬嶽,以立身四語甚愛之,疑有未盡,因推廣爲男兒八景,雲:“泰山喬嶽之身,海闊天空之腹,和風甘雨之色,日照月臨之目,旋乾轉坤之手,磐石砥柱之足,臨深履薄之心,玉潔冰清之骨。”此八景予甚愧之,當與同志者竭力從事焉。
求人已不可,又求人之轉求;徇人之求已不可,又轉求人之徇人;患難求人已不可,又以富貴利達求人。此丈夫之恥也。
文名、才名、藝名、勇名,人儘讓得過,惟是道德之名,則妒者衆矣;無文、無才、無藝、無勇,人盡謙得起,惟是無道德之名,則愧者衆矣。君子以道德之實潛修,以道德之名自掩。
“有諸己而後求諸人,無諸己而後非諸人”,固是藏身之恕;有諸己而不求諸人,無諸己而不非諸人,自是無言之感。《大學》爲居上者言,若士君子守身之常法,則餘言亦蓄德之道也。
乾坤盡大,何處容我不得?而到處不爲人所容,則我之難容也。眇然一身而爲世上難容之人,乃號於人曰:“人之不能容我也。”籲!亦愚矣哉。
名分者,天下之所共守者也。名分不立,則朝廷之紀綱不尊而法令不行。聖人以名分行道,曲士恃道以壓名分,不知孔子之道視魯侯奚啻天壤,而《鄉黨》一篇何等盡君臣之禮!乃知尊名分與諂時勢不同,名分所在,一毫不敢傲惰;時勢所在,一毫不敢阿諛。固哉!世之腐儒以尊名分爲諂時勢也;卑哉!世之鄙夫以諂時勢爲尊名分也。
聖人之道,太和而已,故萬物皆育。便是秋冬不害其爲太和,況太和又未嘗不在秋冬宇宙間哉!餘性褊,無弘度、平心、溫容、巽語,願從事於太和之道以自廣焉。
只竟夕點檢,今日說得幾句話關係身心,行得幾件事有益世道,自慊自愧,恍然獨覺矣。若醉酒飽肉、恣談浪笑,卻不錯過了一日;亂言妄動、昧理從欲,卻不作孽了一日。
只一個俗念頭,錯做了一生人;只一雙俗眼目,錯認了一生人。
少年只要想我見在幹些什麼事,到頭成個什麼人,這便有多少恨心!多少愧汗!如何放得自家過?
明鏡雖足以照秋毫之末,然持以照面不照手者何?面不自見,借鏡以見,若手則吾自見之矣。鏡雖明,不明於目也,故君子貴自知自信。以人言爲進止,是照手之識也。若耳目識見所不及,則匪天下之見聞不濟矣。
義、命、法,此三者,君子之所以定身,而衆人之所妄念者也。從妄念而巧邪,圖以幸其私,君子恥之。夫義不當爲,命不能爲,法不敢爲,雖欲強之,豈惟無獲,所喪多矣。即獲亦非福也。
避嫌者,尋嫌者也;自辯者,自誣者也。心事重門洞達,略不回邪;行事八窗玲瓏,毫無遮障,則見者服,聞者信。稍有不白之誣,將家家爲吾稱冤,人人爲吾置喙矣。此之謂潔品,不自潔而人潔之。
善之當爲,如飲食衣服然,乃吾人日用常行事也。人未聞有以禍福廢衣食者,而爲善則以禍福爲行止;未聞有以譭譽廢衣食者,而爲善則以譭譽爲行止。惟爲善心不真誠之故耳。果真、果誠,尚有甘死飢寒而樂於趨善者。
有象而無體者,畫人也,欲爲而不能爲。有體而無用者,塑人也,清淨尊嚴,享犧牲香火,而一無所爲。有運動而無知覺者,偶人也,持提掇指使而後爲。此三人者,身無血氣,心無靈明,吾無責矣。
我身原無貧富貴賤得失榮辱字,我只是個我,故富貴貧賤得失榮辱如春風秋月,自去自來,與心全不牽掛,我到底只是個我。夫如是,故可貧可富,可貴可賤,可得可失,可榮可辱。今人惟富貴是貪,其得之也必喜,其失之也如何不悲?其得之也爲榮,其失之也如何不辱?全是靠著假景作真身,外物爲分內,此二氏之所笑也,況吾儒乎?吾輩做工夫,這個是第一。吾愧不能,以告同志者。
“本分”二字,妙不容言。君子持身不可不知本分,知本分則千態萬狀一毫加損不得。聖王爲治,當使民得其本分,得本分則榮辱死生一毫怨望不得。子弒父,臣弒君,皆由不知本分始。
兩柔無聲,合也;一柔無聲,受也。兩剛必碎,激也;一剛必損,積也。故《易》取一剛一柔,是謂乎中,以成天下之務,以和一身之德,君子尚之。
毋以人譽而遂謂無過。世道尚渾厚,人人有心史也。人之心史真,惟我有心史而後無畏人之心史矣。
淫怒是大惡,裏面御不住氣,外面顧不得人,成甚涵養?或曰:“涵養獨無怒乎?”曰:“聖賢之怒自別。”
凡智愚無他,在讀書與不讀書;禍福無他,在爲善與不爲善;貧富無他,在勤儉與不勤儉;譭譽無他,在仁恕與不仁恕。
古人之寬大,非直爲道理當如此,然煞有受用處。弘器度以養德也,省怨怒以養氣也,絕仇讎以遠禍也。
平日讀書,惟有做官是展布時。將窮居所見聞及生平所欲爲者一一試嘗之,須是所理之政事各得其宜,所治之人物各得其所,纔是滿了本然底分量。
只見得眼前都不可意,便是個礙世之人。人不可我意,我必不可人意。不可人意者我一人,不可我意者千萬人。嗚呼!未有不可千萬人意而不危者也。是故智者能與世宜,至人不與世礙。
性分、職分、名分、勢分,此四者,宇內之大物。性分、職分在己,在己者不可不盡;名分、勢分在上,在上者不可不守。
初看得我污了世界,便是個盜蹠;後看得世界污了我,便是個伯夷;最後看得世界也不污我,我也不污世界,便是個老子。
心要有城池,口要有門戶。有城池則不出,有門戶則不縱。
士君子作人不長進,只是不用心、不着力。其所以不用心、不着力者,只是不愧不奮。能愧能奮,聖人可至。
有道之言,將之心悟;有德之言,得之躬行。有道之言弘暢,有德之言親切。有道之言如遊萬貨之肆,有德之言如發萬貨之商。有道者不容不言;有德者無俟於言,雖然,未嘗不言也,故曰:“有德者必有言。”
學者說話要簡重從容,循物傍事,這便是說話中涵養。
或問:“不怨不尤了,恐於事天處人上更要留心不?”曰:“這天人兩項,千頭萬緒,如何照管得來?有個簡便之法,只在自家身上做,一念、一言、一事都點檢得,沒我分毫不是,那禍福譭譽都不須理會。我無求禍之道而禍來,自有天耽錯;我無致毀之道而毀來,自有人耽錯,與我全不干涉。若福與譽是我應得底,我不加喜;是我幸得底,我且惶懼愧赧。況天也有力量不能底,人也有知識不到底,也要體悉他。卻有一件緊要,生怕我不能格天動物,這個稍有欠缺,自怨自尤且不暇,又那顧得別個?孔子說個“上不怨,下不尤”,是不願乎其外道理;孟子說個“仰不愧,俯不怍”,是素位而行道理,此二意常相須。
天理本自廉退,而吾又處之以疏;人慾本善夤緣,而吾又狎之以親。小人滿方寸而君子在千里之外矣,欲身之修,得乎?故學者與天理處,始則敬之如師保,既而親之如骨肉,久則渾化爲一體。人慾雖欲乘間而入也,無從矣。
氣忌盛,心忌滿,才忌露。
外勍敵五:聲色、貸利、名位、患難、晏安。內勍敵五:惡怒、喜好、牽纏、褊急、積慣。世君子終日被這個昏惑凌駕,此小勇者之所納款,而大勇者之所務克也。
玄奇之疾,醫以平易;英發之疾,醫以深沉;闊大之疾,醫以充實。不遠之復,不若未行之審也。
奮始怠終,修業之賊也;緩前急後,應事之賊也;躁心浮氣,畜德之賊也;疾言厲色,處衆之賊也。
名心盛者必作僞。
做大官底是一樣家數,做好人底是一樣家數。
見義不爲,又託之違衆,此力行者之大戒也。若肯務實,又自逃名,不患於無術,吾竊以自恨焉。
“恭敬謙謹”,此四字有心之善也;“狎侮傲凌”,此四字有心之惡也,人所易知也。至於“怠忽惰慢”,此四字乃無心之失耳。而丹書之戒,怠勝敬者兇,論治忽者,至分存亡;《大學》以傲惰同論;曾子以暴慢連語者,何哉?蓋天下之禍患皆起於四字,一身之罪過皆生於四字,怠則一切苟且,忽則一切昏忘,惰則一切疏懶,慢則一切延遲。以之應事則萬事皆廢,以之接人則衆心皆離。古人臨民如馭朽索,使人如承大祭,況接平交以上者乎?古人處事不泄邇,不忘遠,況目前之親切重大者乎?故曰“無衆寡,無大小,無敢慢”,此九字即“毋不敬”。“毋不敬”三字,非但聖狂之分,存亡治亂、死生禍福之關也,必然不易之理也。沉心精應者始真知之。
人一生大罪過只在“自是自私”四字。
古人慎言,每雲“有餘不敢盡”。今人只盡其餘,還不成大過。只是附會支吾,心知其非而取辯於口,不至屈人不止,則又盡有餘者之罪人也。
真正受用處,十分用不得一分,那九分都無些干係。而拼死忘生、忍辱動氣以求之者,皆九分也,何術悟得他醒?可笑可嘆!
貧不足羞,可羞是貧而無志;賤不足惡,可惡是賤而無能;老不足嘆,可嘆是老而虛生;死不足悲,可悲是死而無聞。
聖人之聞善言也,欣欣然惟恐尼之,故和之以同言,以開其樂告之誠;聖人之聞過言也,引引然惟恐拂之,故內之以溫色,以誘其忠告之實。何也?進德改過爲其有益於我也。此之謂至知。
古者招隱逸,今也獎恬退,吾黨可以愧矣。古者隱逸養道,不得已而後出;今者恬退養望,邀虛名以幹進,吾黨可以戒矣。
喜來時一點檢,怒來時一點檢,怠惰時一點檢,放肆時一點檢,此是省察大條款。人到此多想不起、顧不得,一錯了,便悔不及。
治亂系所用事。天下國家,君子用事則治,小人用事則亂;一身,德性用事則治,氣習用事則亂。
難管底是任意,難防底是慣病。此處着力,便是穴上著針、癢處着手。
試點檢終日說話,有幾句恰好底,便見所養。
業刻木如鋸齒,古無文字,用以記日行之事數也。一事畢則去一刻,事俱畢則盡去之,謂之修業。更事則再刻如前。大事則大刻,謂之大業;多事則多刻,謂之廣業。士農工商所業不同,謂之常業。農爲士則改刻,謂之易業。古人未有一生無所業者,未有一日不修業者,故古人身修事理而無怠惰荒寧之時,常有憂勤惕勵之志。一日無事則一日不安,懼業之不修而曠日之不可也。今也昏昏蕩蕩,四肢不可收拾,窮年終日無一猷爲,放逸而入於禽獸者,無業之故也。人生兩間,無一事可見,無一善可稱,資衣藉食於人而偷安惰行以死,可羞也已。
古之謗人也,忠厚誠篤。《株林》之語,何等渾涵!輿人之謠,猶道實事。後世則不然,所怨在此,所謗在彼。彼固知其所怨者未必上之非而其謗不足以行也,乃別生一項議論。其才辯附會足以泯吾怨之之實,啓人信之之心,能使被謗者不能免謗之之禍,而我逃謗人之罪。嗚呼!今之謗,雖古之君子且避忌之矣。聖賢處謗無別法,只是自修,其禍福則聽之耳。
處利則要人做君子,我做小人;處名則要人做小人,我做君子,斯惑之甚也。聖賢處利讓利,處名讓名,故淡然恬然,不與世忤。
任教萬分矜持,千分點檢,裏面無自然根本,倉卒之際、忽突之頃,本態自然露出。是以君子慎獨。獨中只有這個,發出來只是這個,何勞迴護?何用支吾?
力有所不能,聖人不以無可奈何者責人;心有所當盡,聖人不以無可奈何者自諉。
或問:“孔子緇衣羔裘,素衣麑裘,黃衣狐裘,無乃非位素之義與?”曰:“公此問甚好。慎修君子,寧失之儉素不妨。若論大中至正之道,得之爲,有財卻儉不中禮,與無財不得爲而侈然自奉者相去雖遠,而失中則均。聖賢不諱奢之名,不貪儉之美,只要道理上恰好耳。”
寡恩曰薄,傷恩曰刻,盡事曰切,過事曰激。此四者,寬厚之所深戒也。
《易》稱“道濟天下”,而吾儒事業動稱行道濟時、濟世安民。聖人未嘗不貴濟也。舟覆矣,而保得舟在,謂之濟可乎?故爲天下者,患知有其身,有其身不可以爲天下。
萬物安於知足,死於無厭。
足恭過厚,多文密節,皆名教之罪人也。聖人之道自有中正。彼鄉愿者,徼名懼譏,希進求榮,辱身降志,皆所不恤,遂成舉世通套。雖直道清節之君子,稍無砥柱之力,不免逐波隨流,其砥柱者旋以得罪。嗟夫!佞風諛俗不有持衡當路者一極力挽回之,世道何時復古耶?
時時體悉人情,念念持循天理。
愈進修愈覺不長,愈點檢愈覺有非。何者?不留意作人,自家盡看得過;隻日日留意向上,看得自家都是病痛。那有些好處?初頭只見得人慾中過失,到久久又見得天理中過失,到無天理過失則中行矣。又有不自然、不渾化、着色喫力過失,走出這個邊境纔是聖人,能立無過之地。故學者以有一善自多、以寡一過自幸,皆無志者也。急行者只見道遠而足不前,急耘者只見草多而鋤不利。
禮義之大防,壞於衆人一念之苟。譬如由徑之人,只爲一時倦行幾步,便平地踏破一條蹊徑。後來人跟尋舊跡,踵成不可塞之大道。是以君子當衆人所驚之事略不動容,才幹礙禮義上些須,便愕然變色,若觸大刑憲然,懼大防之不可潰,而微端之不可開也。嗟夫!此衆人之所謂迂而不以爲重輕者也。此開天下不可塞之釁者,自苟且之人始也。
大行之美,以孝爲第一;細行之美,以廉爲第一。此二者,君子之所務敦也。然而不辨之申生不如不告之舜,井上之李不如受饋之鵝。此二者,孝廉之所務辨也。
吉凶禍福是天主張,譭譽予奪是人主張,立身行已是我主張。此三者,不相奪也。
不得罪於法易,不得罪於理難。君子只是不得罪於理耳。
凡在我者都是分內底,在天、在人者都是分外底。學者要明於內外之分,則在內缺一分便是不成人處,在外得一分便是該知足處。
聽言觀行,是取人之道;樂其言而不問其人,是取善之道。今人惡聞善言,便訑訑曰:“彼能言而行不逮,言何足取?”是弗思也。吾之聽言也,爲其言之有益於我耳。苟益於我,人之賢否奚問焉?衣敝枲者市文繡,食糟糠者市粱肉,將以人棄之乎?
取善而不用,依舊是尋常人,何貴於取?譬之八珍方丈而不下箸,依然餓死耳。
有德之容,深沉凝重,內充然有餘,外闃然無跡。若面目都是精神,即不出諸口,而漏泄已多矣。畢竟是養得浮淺,譬之無量人,一杯酒便達於面目。
人人各有一句終身用之不盡者,但在存心着力耳。或問之,曰:“只是對症之藥便是。如子張只消得‘存誠’二字,宰我只消得‘警惰’二字,子路只消得‘擇善’二字,子夏只消得‘見大’二字。”
言一也,出由之口,則信且從;出蹠之口,則三令五申而人且疑之矣。故有言者,有所以重其言者。素行孚人,是所以重其言者也。不然,且爲言累矣。
世人皆知笑人,笑人不妨,笑到是處便難,到可以笑人時則更難。
毀我之言可聞,毀我之人不必問也。使我有此事也,彼雖不言,必有言之者。我聞而改之,是又得一不受業之師也。使我無此事耶,我雖不辯,必有辯之者。若聞而怒之,是又多一不受言之過也。
精明,世所畏也而暴之;才能,世所妒也而市之,不沒也夫!
只一個貪愛心,第一可賤可恥。羊馬之於水草,蠅蟻之於腥羶,蜣螂之於積糞,都是這個念頭。是以君子制欲。 清議酷於律令,清議之人酷於治獄之吏。律令所冤,賴清議以明之,雖死猶生也;清議所冤,萬古無反案矣。是以君子不輕議人,懼冤之也。惟此事得罪於天甚重,報必及之。
權貴之門,雖系通家知已,也須見面稀、行蹤少就好。嘗愛唐詩有“終日帝城裏,不識五侯門”之句,可爲新進之法。
聞世上有不平事,便滿腔憤懣,出激切之語,此最淺夫薄子,士君子之大戒。
仁厚刻薄是修短關,行止語默是禍福關,勤惰儉奢是成敗關,飲食男女是死生關。
言出諸口,身何與焉?而身亡。五味宜於口,腹何知焉?而腹病。小害大,昭昭也,而人每縱之徇之,恣其所出,供其所入。
渾身都遮蓋得,惟有面目不可掩。面目者,公之證也。即有厚貌者,卒然難做預備,不覺心中事都發在面目上。故君子無愧心則無怍容。中心之達達以此也,肺肝之視視以此也。此修己者之所畏也。
韋弁布衣,是我生初服,不愧,此生儘可以還大造。軒冕是甚物事?將個丈夫來做壞了,有甚面目對那青天白日?是宇宙中一腐臭物也,乃揚眉吐氣,以此夸人,而世人共榮慕之,亦大異事。
多少英雄豪傑可與爲善而卒無成,只爲拔此身於習俗中不出。若不恤羣謗,斷以必行,以古人爲契友,以天地爲知己,任他千誣萬毀何妨?
爲人無復揚善者之心,無實稱惡者之口,亦可以語真修矣。
身者,道之輿也。身載道以行,道非載身以行也。故君子道行,則身從之以進;道不行,則身從之以退。道不行而求進不已,譬之大賈百貨山積不售,不載以歸,而又以空輿僱錢也;販夫笑之,貪鄙孰甚焉?故出處之分,只有工語:道行則仕, 道不行則卷而懷之。舍是皆非也。
世間至貴,莫如人品與天地參,與古人友,帝王且爲之屈,天下不易其守。而乃以聲色、財貨、富貴、利達,輕輕將個人品賣了,此之謂自賤。商賈得奇貨亦須待價,況士君子之身乎?
身以不護短爲第一長進人。能不護短,則長進至矣。
世有十態,君子免焉:無武人之態(粗豪),無婦人之態(柔懦),無兒女之態(嬌稚),無市井之態(貪鄙),無俗子之態(庸陋);無蕩子之態(儇佻),無伶優之態(滑稽);無閭閻之態(村野),無堂下人之態(局迫),無婢子之態:(卑諂),無偵諜之態(詭暗),無商賈之態(炫售)。
作本色人,說根心話,幹近情事。
君子有過不辭謗,無過不反謗,共過不推謗。謗無所損於君子也。
惟聖賢終日說話無一字差失。其餘都要擬之而後言,有餘,不敢盡,不然未有無過者。故惟寡言者寡過。
心無留言,言無擇人,雖露肺肝,君子不取也。彼固自以爲光明矣,君子何嘗不光明?自不輕言,言則心口如一耳。
保身底是德義,害身底是才能。德義中之才能,嗚呼!免矣。
恆言“疏懶勤謹”,此四字每相因。懶生疏,謹自勤。聖賢之身豈生而惡逸好勞哉?知天下皆惰慢則百務廢弛,而亂亡隨之矣。先正雲:古之聖賢未嘗不以怠惰荒寧爲懼,勤勵不息自強;曰懼;曰強而聖賢之情見矣,所謂憂勤惕勵者也。惟憂故勤,惟惕故勵。
謔非有道之言也。孔於豈不戲?竟是道理上脫灑。今之戲者,媟矣,即有滑稽之巧,亦近俳優之流。凝靜者恥之。
無責人,自修之第一要道;能體人,養量之第一要法。
予不好走貴公之門,雖情義所關,每以無謂而止。或讓予曰:“奔走貴公,得不謂其喜乎?”或曰:“懼彼以不奔走爲罪也。”
予嘆曰:“不然。貴公之門奔走如市,彼固厭苦之甚者見於顏面,但渾厚忍不發於聲耳。徒輸自己一勤勞,徒增貴公一厭惡。且入門一揖之後,賓主各無可言,此面愧郝已無發付處矣。予恐初入仕者犯於衆套而不敢獨異,故發明之。”
亡我者,我也。人不自亡,誰能亡之?
沾沾煦煦,柔潤可人,丈夫之大恥也。君子豈欲與人乖戾? 但自有正情真味故柔嘉不是軟美,自愛者不可不辨。
士大夫一身,斯世之奉弘矣。不蠶織而文繡,不耕畜而膏梁,不僱貸而本馬,不商販而積蓄,此何以故也?乃於世分毫無補,慚負兩間。‘人又以大官詫市井兒,蓋棺有餘愧矣。
且莫論身體力行,只聽隨在聚談間曾幾個說天下、國家、身心、性命正經道理?終日嘵嘵刺刺,滿口都是閒談亂談。吾輩試一猛省,士君子在天地間可否如此度日?
君子慎求人。講道問德,雖屈已折節,自是好學者事。若富貴利達向人開口,最傷士氣,寧困頓沒齒也。
言語之惡,莫大於造誣,行事之惡,莫大於苛刻;心術之惡,莫大於深險。
自家才德,自家明白的。才短德微,即卑官薄祿,已爲難稱。若已逾涘分而觖望無窮,卻是難爲了造物。孔孟身不遇,又當如何?
不善之名,每成於一事,後有諸長,不能掩也;而惟一不善傳。君子之動可不慎與?
一日與友人論身修道理,友人曰:“吾老矣。”某曰:“公無自棄。平日爲惡,即屬行時幹一好事,不失爲改過之鬼,況一息尚存乎?”
既做人在世間,便要勁爽爽、立錚錚的。若如春蚓秋蛇,風花雨絮,一生靠人作骨,恰似世上多了這個人。
有人於此,精密者病其疏,靡綺者病其陋,繁縟者病其簡,謙恭者病其倨,委曲者病其直,無能可於一世之人,奈何?曰:一身怎可得一世之人,只自點檢吾身果如所病否?若以一身就衆口,孔子不能,即能之,成個什麼人品?放君子以中道爲從違,不以衆言爲憂喜。
夫禮非徒親人,乃君子之所以自愛也;非徒尊人,乃君子之所以敬身也。
君子之出言也,如嗇夫之用財;其見義也,如貪夫之趨利。
古之人勤勵,今之人惰慢。勤勵故精明,而德日修;惰慢故昏蔽,而欲日肆。是以聖人貴憂勤惕勵。
先王之禮文用以飾情,後世之禮文用以飾僞。飾情則三千三百,雖至繁也,不害其爲率真;飾僞則雖一揖一拜,已自多矣。後之惡飾僞者,乃一切苟簡決裂,以潰天下之防,而自謂之率真,將流於伯子之簡而不可行,又禮之賊也。
清者濁所妒也,而又激之淺之乎?其爲量矣。是故君子於已諱美,於人藏疾。若有激濁之任者,不害其爲分曉。
處世以譏訕爲第一病痛。不善在彼,我何與焉?
餘待小人不能假辭色,小人或不能堪。年友王道源危之曰:“今世居官切宜戒此。法度是朝廷的,財貨是百姓的,真借不得人情。至於辭色,卻是我的;假借些兒何害?”餘深感之,因識而改焉。
剛、明,世之礙也。剛而婉,明而晦,免禍也夫!
君子之所持循,只有兩條路:非先聖之成規,則時王之定製。此外悉邪也、俗也,君子不由。
非直之難,而善用其直之難;非用直之難,而善養其直之難。
處身不妨於薄,待人不妨於厚;責己不妨於厚,責人不妨於薄。
坐於廣衆之中,四顧而後語,不先聲,不揚聲,不獨聲。
苦處是正容謹節,樂處是手舞足蹈。這個樂又從那苦處來。
滑稽談諧,言畢而左右顧,惟恐人無笑容,此所謂巧言令色者也。小人側媚皆此態耳。小子戒之。
人之視小過也,愧作悔恨如犯大惡,夫然後能改。無傷二字,修己者之大戒也。
有過是一過,不肯認過又是一過。一認則兩過都無,一不認則兩過不免。彼強辯以飾非者,果何爲也?
一友與人爭,而歷指其短。予曰,“於十分中,君有一分不是否?”友曰:“我難說沒一二分。”予曰:“且將這一二分都沒了纔好責人。”
餘二十年前曾有心跡雙清之志,十年來有四語云:“行欲清,名欲濁;道欲進,身欲退;利慾後,害欲前;人慾豐,己欲約。”
近看來,太執著,大矯激,只以無心任自然求當其可耳。名跡一任去來,不須照管。
君子之爲善也,以爲理所當爲,非要福,非幹祿;其不爲不善也,以爲理所不當爲,非懼禍,非遠罪。至於垂世教,則諄諄以禍福刑賞爲言。此天地聖王勸懲之大權,君子不敢不奉若而與衆共守也,
茂林芳樹,好鳥之媒也;污池濁渠,穢蟲之母也,氣類之自然也。善不與福期,惡不與禍招。君子見正人而合,邪人見憸夫而密。
吾觀於射,而知言行矣。夫射審而後發,有定見也;滿而後發,有定力也。夫言能審滿,則言無不中;行能審滿,則行無不得。今之言行皆亂放矢也,即中,幸耳。
蝸以涎見覓,蟬以身見黏,螢以光見獲。故愛身者,不貴赫赫之名。
大相反者大相似,此理勢之自然也。故怒極則笑,喜極則悲。
敬者,不苟之謂也,故反苟爲敬。
多門之室生風,多口之人生禍。
磨磚砌壁不塗以堊,惡掩其真也。一堊則人謂糞土之牆矣。
凡外飾者,皆內不足者。至道無言,至言無文,至文無法。
苦毒易避,甘毒難避。晉人之壁馬,齊人之女樂,越人之子女玉帛,其毒甚矣,而愚者如飴,即知之亦不復顧也。由是推之,人皆有甘毒,不必自外饋,而眈眈求之者且衆焉。豈獨虞人、魯人、吳人愚哉?知味者可以懼矣。
好逸惡勞,甘食悅色,適己害羣,擇便逞忿,雖鳥獸亦能之。靈於萬物者,當求有別,不然,類之矣。且風德麟仁,鶴清豸直,烏孝雁貞,苟擇鳥獸之有知者而效法之,且不失爲君子矣。可以人而不如乎?
萬事都要個本意;宮室之設,只爲安居;衣之設,只爲蔽體;食之設,只爲充飢;器之設,只爲利用;妻之設,只爲有後。推此類不可盡窮。苟知其本意,只在本意上求,分外的都是多了。
士大夫殃及子孫者有十:一曰優免太侈。二日侵奪太多。三曰請託滅公。四曰恃勢凌人。五曰困累鄉黨。六曰要結權貴,損國病人。七曰盜上剝下,以實私橐。八曰簧鼓邪說,搖亂國是。九曰樹黨報復,明中善人。十曰引用邪暱,虐民病國。
兒輩問立身之道。曰:“本分之內,不欠纖微;本分之外,不加毫末。今也本分弗圖,而加於本分之外者,不啻千萬矣。
內外之分何處別白?況敢問纖徽毫末間耶?
智者不與命鬥,不與法鬥,不與理鬥,不與勢鬥。
學者事事要自責,慎無責人。人不可我意,自是我無量; 我不可人意,自是我無能。時時自反,才德無不進之理。
氣質之病小,心術之病大。
童心俗態,此二者士人之大恥也。二恥不服,終不可以入君子之路。
習成儀容止甚不打緊,必須是瑟僩中發出來,纔是盛德光輝。那個不嚴厲?不放肆莊重?不爲矜持戲濾?不爲媟慢?惟有道者能之,惟有德者識之。
容貌要沉雅自然,只有一些浮淺之色,作爲之狀,便是屋漏少工夫。
德不怕難積,只怕易累。千日之積不禁一日之累,是故君子防所以累者。
枕蓆之言,房闥之行,通乎四海。牆卑室淺者無論,即宮禁之深嚴,無有言而不知,動而不聞者。士君子不愛名節則已,如有一毫自好之心,幽獨盲動可不慎與?
富以能施爲德,貧以無求爲德,貴以下人爲德,賤以忘勢爲德。
入廟不期敬而自敬,入朝不期肅而自肅,是以君子慎所入也。見嚴師則收斂,見狎友則放恣,是以君子慎所接也。
《氓》之詩,悔恨之極也,可爲士君子殷鑑,當三複之。唐詩有云:“兩落不上天,水覆難再收。”又近世有名言一偶雲:“一失腳爲千古恨,再回頭是百年身。”此語足道《氓》詩心事,其曰亦已焉哉。所謂何嗟及矣,無可奈何之辭也。
平生所爲,使怨我者得以指摘,愛我者不能掩護,此省身之大懼也。士君子慎之。故我無過,而謗語滔天不足諒也,可談笑而受之;我有過,而幸不及聞,當寢不貼席、食不下咽矣。
是以君子貴無惡於志。
謹言慎動,省事清心,與世無礙,與人無求,此謂小跳脫。
身要嚴重,意要安定,色要溫雅,氣要和平,語要簡切,心要慈祥,志要果毅,機要縝密。
善養身者,飢渴、寒暑、勞役,外感屢變,而氣體若一,未嘗變也;善養德者,死生、榮辱、夷險,外感屢變,而意念若一,未嘗變也。夫藏令之身,至發揚時而解〔亻亦〕;長令之身,至收斂時而鬱閼,不得謂之定氣。宿稱鎮靜,至倉卒而色變;宿稱淡泊,至紛華而心動,不得謂之定力。斯二者皆無養之過也。
裏面要活潑於規短之中,無令怠忽;外面要溜脫於禮法之中,無今矯強。
四十以前養得定,則老而愈堅;養不定,則老而愈壞。百年實難,是以君子進德修業貴及對也。
涵養如培脆萌,省察如搜田蠹,克治如去盤根。涵養如女子坐幽閨,省察如邏卒緝奸細,克治如將軍戰勍敵。涵養用勿忘勿助工夫,省察用無怠無荒工夫,克治用是絕是忽工夫。
世上只有個道理是可貪可欲的,初不限於取數之多,何者?
所性分定原是無限量的,終身行之不盡。此外都是人慾,最不可萌一毫歆羨心。天之生人各有一定的分涯,聖人制人各有一定的品節,譬之擔夫欲肩輿,丐人慾鼎食,徒爾勞心,竟亦何益?嗟夫!篡奪之所由生,而大亂之所由起,皆恥其分內之不足安,而惟見分外者之可貪可欲故也。故學者養心先要個知分。
知分者,心常寧,欲常得,所欲得自足以安身利用。
心術以光明篤實爲第一,容貌以正大老成爲第一,言語以簡重真切爲第一。
學者只把性分之所固有,職分之所當爲;時時留心,件件努力,便駸駸乎聖賢之域。非此二者,皆是對外物,皆是妄爲。
進德莫如不苟,不苟先要個耐煩。今人只爲有躁心而不耐煩,故一切苟且卒至破大防而不顧,棄大義而不爲,其始皆起於一念之苟也。
不能長進,只爲昏弱兩字所苦。昏宜靜以澄神,神定則漸精明;弱宜奮以養氣,氣壯則漸強健。
一切言行,只是平心易氣就好。
恣縱既成,不惟禮法所不能制,雖自家悔恨,亦制自家不得。善愛人者,無使恣縱;善自愛者,亦無使恣縱。
天理與人慾交戰時,要如百戰健兒,九死不移,百折不回,其奈我何?如何堂堂天君,卻爲人慾臣僕?內款受降,腔子中成甚世界?
有問密語者囑曰:“望以實心相告!”餘笑曰:“吾內有不可瞞之本心,上有不可欺之天日,在本人有不可掩之是非,在通國有不容泯之公論,一有不實,自負四愆矣。何暇以貌言誑門下哉?”
士君子澡心浴德,要使咳唾爲玉,便溺皆香,才見工夫圓滿。若靈臺中有一點污濁,便如瓜蒂藜蘆,入胃不嘔吐盡不止,
豈可使一刻容留此中耶?夫如是,然後圂涵廁可沉,緇泥可入。
與其抑暴戾之氣,不若養和平之心;與其裁既溢之恩,不若絕分外之望;與其爲後事之厚,不若施先事之簿;與其服延年之藥,不若守保身之方。
猥繁拂逆,生厭惡心,奮守耐之力;柔豔芳濃,生沾惹心,奮跳脫之力;推輓衝突,生隨逐心,奮執持之力;長途末路,生衰歇心,奮鼓舞之力;急遽疲勞,生苟且心,奮敬慎之力。
進道入德莫要於有恆。有恆則不必欲速,不必助長,優優漸漸自到神聖地位。故天道只是個恆,每日定準是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,分毫不損不加,流行不緩不急,而萬古常存,萬物得所。只無恆了,萬事都成不得。餘最坐此病。古人云:“有勤心,無遠道。”只有人勝道,無道勝人之理。
士君子只求四真:真心、真口、真耳、真眼。真心,無妄念;真口,無雜語;真耳,無邪聞;真眼,無錯識。
愚者人笑之,聰明者人疑之。聰明而愚,其大智也。夫《詩》雲:“靡哲不愚”,則知不愚非哲也。
以精到之識,用堅持之心,運精進之力,便是金石可穿,豚魚可格,更有什麼難做之事功?難造之聖神?士君子碌碌一生,百事無成,只是無志。
其有善而彰者,必其有惡而掩者也。君子不彰善以損德,不掩惡以長慝。
餘日日有過,然自信過發吾心,如清水之魚,才發即見,小發即覺,所以卒不得遂其豪悍,至流浪不可收拾者。胸中是非,原先有以照之也。所以常發者何也?只是心不存,養不定。
才爲不善,怕污了名兒,此是徇外心,苟可瞞人,還是要做;才爲不善,怕污了身子,此是爲己心,即人不知,成爲人疑謗,都不照管。是故欺大庭易,欺屋漏難;欺屋漏易,欺方寸難。
吾輩終日不長進處,只是個怨尤兩字,全不反己。聖賢學問,只是個自責自盡,自責自盡之道原無邊界,亦無盡頭。若完了自家分數,還要聽其在天在人,不敢怨尤。況自家舉動又多鬼責人非底罪過,卻敢怨尤耶?以是知自責自盡底人,決不怨尤;怨尤底人,決不肯自責自盡。吾輩不可不自家一照看,才照看,便知天人待我原不薄,惡只是我多慚負處。
果是瑚璉,人不忍以盛腐殠;果是荼蓼,人不肯以薦宗祊;履也,人不肯以加諸首;冠也,人不忍以籍其足。物猶然,而況於人乎?榮辱在所自樹,無以致之,何由及之?此自修者所 當知也。
無以小事動聲色,褻大人之體。
立身行已,服人甚難,也要看什麼人不服,若中道君子不服,當蚤夜省惕。其意見不同、性術各別、志向相反者,只要求我一個是,也不須與他別自理會。
其惡惡不嚴者,必有惡於己者也;其好善不亟者,必無善於已者也。仁人之好善也,不啻口出;其惡惡也,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。孟子曰:“無羞惡之心,非人也。”則惡惡亦君子所不免者,但恐爲己私,作惡在他人,非可惡耳。若民之所惡而不惡;謂爲民之父母可乎?
世人糊塗,只是抵死沒自家不是,卻不自想,我是堯、舜乎?果是堯、舜,真是沒一毫不是?我若是湯武,未反之前也有分毫錯誤。如何盛氣拒人,巧言飾已,再不認一分過差耶?
懶散二字,立身之賊也。千德萬業,日怠廢而無成;千罪萬惡,日橫恣而無制,皆此二字爲之。西晉仇禮法而樂豪放,病本正在此安肆日偷。安肆,懶散之謂也。此聖賢之大成也。
什麼降伏得此之字,日勤慎。勤慎者,敬之謂也。
不難天下相忘,只怕一人竊笑。夫舉世之不聞道也久矣,而聞道者未必無人。苟爲聞道者所知,雖一世非之可也;苟爲聞道者所笑,雖天下是之,終非純正之學。故曰:衆皆悅之,其爲士者笑之,有識之君子必不以衆悅博一笑也。
以聖賢之道教人易,以聖賢之道治人難,以聖賢之道出口易,以聖賢之道躬行難;以聖賢之道奮始易,以聖賢之道克終難;以聖賢之道當人易,以聖賢之道慎獨難;以聖賢之道口耳易,以聖賢之道心得難;以聖賢之道處常易,以聖賢之道處變難。過此六難,真到聖賢地步。區區六易,豈不君子路上人?終不得謂篤實之士也。
山西臬司書齋,餘新置一榻銘於其上左曰:“爾酣餘夢,得無有宵征露宿者乎?爾灸重衾,得無有抱肩裂膚者乎?古之人臥八埏於襁褓,置萬姓於衽席,而後突然得一夕之安。嗚呼!古之人亦人也夫?古之民亦民也夫?”右曰:“獨室不觸欲,君子所以養精;獨處不交言,君子所以養氣;獨魂不著礙,君子所以養神;獨寢不愧衾,君子所以養德。”
慎者之有餘,足以及人;不慎者之所積,不能保身。
近世料度人意,常向不好邊說去,固是衰世人心無忠厚之意。然土君子不可不自責。若是素行孚人,便是別唸頭人亦向好邊料度,何者?所以自立者,足信也。是故君子慎所以立。
人不自愛,則無所不爲;過於自愛,則一無可爲。自愛者,先佔名,實利於天下國家,而跡不足以白其心則不爲;自愛者,先佔利,有利於天下國家,而有損於富貴利達則不爲。上之者即不爲富貴利達,而有累於身家妻子則不爲。天下事待其名利兩全而後爲之,則所爲者無幾矣。
與其喜聞人之過,不若喜聞已之過;與其樂道己之善,不若樂道人之善。
要非人,先要認的自家是個什麼人;要認的自家,先看古人是個什麼人。
口之罪大於百體,一進去百川灌不滿,一出來萬馬追不回。
家長不能令人敬,則教令不行?不能令人愛,則心志不孚。
自心得者,尚不能必其身體力行,自耳目入者,欲其勉從而強改焉,萬萬其難矣。故三達德不恃知也,而又欲其仁;不恃仁也,而又欲其勇。
合下作人自有作人道理,不爲別個。
認得真了,便要不候終日,坐以待旦,成功而後止。
人生惟有說話是第一難事。
或問修己之道。曰:“無鮮克有終。”問治人之道。曰:“無忿疾於頑。”
人生天地間,要做有益於世底人。縱沒這心腸、這本事,也休作有損於世底人。
說話如作文字,字在心頭打點過,是心爲草稿而口謄真也,猶不能無過,而況由易之言,真是病狂喪心者。
心不堅確,志不奮揚,力不勇猛,而欲徒義改過,雖千悔萬悔,競無補於分毫。
人到自家沒奈自家何時,便可慟哭。
福莫美於安常,禍莫危於盛滿。天地間萬物萬事未有盛滿而不衰者也。而盛滿各有分量,惟智者能知之。是故卮以一勺爲盛滿,甕以數石爲盛滿;有甕之容而懷勺之懼,則慶有餘矣。
禍福是氣運,善惡是人事。理常相應,類亦相求。若執福善禍淫之說,而使之不爽,則爲善之心衰矣。大假氣運只是偶然,故善獲福、淫獲禍者半,善獲禍、淫獲福者亦半,不善不淫而獲禍獲福者亦半,人事只是個當然。善者獲福,吾非爲福而修善;淫者獲禍,吾非爲禍而改淫。善獲禍而淫獲福,吾 寧善而處禍,不肯淫而要福。是故君子論天道不言禍福,論人事不言利害。自吾性分當爲之外,皆不庸心,其言禍福利害,爲世教發也。
自天子以至於庶人,來有無所畏而不亡者也。天子者,上畏天,下畏民,畏言官於一時,畏史官於後世。百官畏君,羣吏畏長吏,百姓畏上,君子畏公議,小人畏刑,子弟畏父兄,卑幼畏家長。畏則不敢肆而德以成,無畏則從其所欲而及於禍。
非生知,安行之?聖人未有無所畏而能成其德者也。
物忌全盛,事忌全美,人忌全名。是故天地有欠缺之體,聖賢無快足之心。而況瑣屑羣氓,不安淺薄之分,而欲滿其難厭之慾,豈不安哉?是以君子見益而思損,持滿而思溢,不敢恣無涯之望。
靜定後看自家是什麼一個人。
少年大病,第一怕是氣高。
餘參政東藩日,與年友張督糧臨碧在座。餘以朱判封筆濃字大,臨碧曰:“可惜!可惜!”餘擎筆舉手曰:“年兄此一念,天下受其福矣。判筆一字所費絲毫朱耳,積日積歲,省費不知幾萬倍。克用朱之心,萬事皆然。天下各衙門積日積歲省費又不知幾萬倍。且心不侈然自放,足以養德;財不侈然浪費,足以養福。不但天物不宜暴殄,民膏不宜慢棄而已。夫事有重於費者,過費不爲奢;省有不廢事者,過省不爲吝。”餘在撫院日,不儉於紙,而戒示吏書片紙皆使有用。比見富貴家子弟,用財貨如泥沙,長餘之惠既不及人,有用之物皆棄於地,胸中無不忍一念,口中無可惜兩字。人或勸之,則曰:“所值幾何?”餘嘗號爲溝壑之鬼,而彼方侈然自以爲大手段,不小家勢。痛哉!兒曹志之。
言語不到千該萬該,再休開口。
今人苦不肯謙,只要拿得架子定,以爲存體。夫子告子張從政,以無小大、無衆寡、無敢慢爲不驕,而周公爲相,吐握下白屋甚者。父師有道之君,子不知損了甚體?若名分所在,自是貶損不得。
過寬殺人,過美殺身。是以君子不縱民情以全之也,不盈己欲以生之也。
閨門之事可傳,而後知君子之家法矣;近習之人起敬,而後知君子之身法矣。其作用處只是無不敬。
宋儒紛紛聚訟語且莫理會,只理會自家何等簡逕。
各自責,則天清地寧;各相責,則天翻地覆。
不逐物是大雄力量,學者第一工夫全在這裏做。
手容恭,足容重,頭容直,口容止,坐如屍,立如齋,儼若思,目無狂視,耳無傾聽,此外景也。外景是整齊嚴肅,內景是齋莊中正,未有不整齊嚴肅而能齋莊中正者。故撿束五宮百體,只爲收攝此心。此心若從容和順於禮法之中,則曲肱指掌、浴沂行歌、吟風弄月、隨柳傍花,何適不可?所謂登彼岸無所事筏也。
天地位,萬物育,幾千年有一會,幾百年有一會,幾十年有一會。故天地之中和甚難。
敬對肆而言。敬是一步一步收斂向內,收斂至無內處,發出來自然暢四肢,發事業,瀰漫六合;肆是一步一步放縱外面去,肆之流禍不言可知。所以千古聖人只一敬字爲允執的關捩子。堯欽明允恭,舜溫恭允塞,禹之安汝止,湯之聖敬日躋,文之朗恭,武之敬勝,孔於之恭而安。講學家不講這個,不知怎麼做工夫。
竊嘆近來世道,在上者積寬成柔,積柔成怯,積怯成畏,積畏成廢;在下者積慢成驕,積驕成怨,積怨成橫,積橫成敢。
吾不知此時治體當如何反也。體面二字,法度之賊也。體面重,法度輕;法度弛,紀綱壞。昔也病在法度,今也病在紀綱。名分者,紀綱之大物也。今也在朝小臣藐大臣,在邊軍士輕主帥,在家子婦蔑父母,在學校弟子慢師,後進凌先進,在鄉里卑幼軋尊長。惟貪肆是恣,不知禮法爲何物,漸不可長。今已長矣,極之必亂必亡,勢已重矣,反已難矣。無識者猶然,甚之,奈何?
禍福者,天司之;榮辱者,君司之;譭譽者,人司之;善惡者,我司之。我只理會我司,別個都莫照管。
吾人終日最不可悠悠盪盪作空軀殼。
業有不得不廢時,至於德,則自有知以至無知時,不可一息斷進修之功也。
清無事澄,濁降則自清;禮無事復,己克則自復。去了病,便是好人;去了雲,便是晴天。
七尺之軀,戴天覆地,抵死不屈於人,乃自落草,以至蓋棺降志辱身、奉承物慾,不啻奴隸,到那魂升於天之上,見那維皇上帝有何顏面?愧死!愧死!
受不得誣謗,只是無識度。除是當罪臨刑,不得含冤而死,須是辯明。若污衊名行,閒言長語,愈辨則愈加,徒自憤懣耳。
不若付之忘言,久則明也。得不明也,得自有天在耳。
作一節之士也要成章,不成章便是苗而不秀。
不患無人所共知之顯名,而患有人所不知之隱惡。顯明雖著遠邇,而隱惡獲罪神明。省躬者懼之。
蹈邪僻,則肆志抗額略無所顧忌;由義禮,則羞頭愧面若無以自容。此愚不肖之恆態,而士君子之大恥也。
物慾生於氣質。
要得富貴福澤,天主張,由不得我;要做賢人君子,我主張,由不得天。
爲惡再沒個勉強底,爲善再沒個自然底。學者勘破此念頭,寧不愧奮?
不爲三氏奴婢,便是兩間翁主。三氏者何?一曰氣質氏,生來氣稟在身,舉動皆其作使,如勇者多暴戾,懦者多退怯是已。二曰習俗氏,世態即成,賢者不能自免,只得與世浮沉,與世依違,明知之而不能獨立。三曰物慾氏,滿世皆可殢之物,每日皆殉欲之事,㽸痼流連,至死不能跳脫。魁然七尺之軀,奔走三家之門,不在此則在彼。降志辱身,心安意肯,迷戀不能自知,即知亦不愧憤,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間,與兩儀參,爲萬物靈,不能挺身自豎而倚門傍戶於三家,轟轟烈烈,以富貴利達自雄,亦可憐矣。予即非忠藏義獲,亦豪奴悍婢也,咆哮躑躅,不能解粘去縛,安得挺然脫然獨自當家爲兩間一主人翁乎!可嘆可恨。
自家作人,自家十分曉底,乃虛美燻心,而喜動顏色,是爲自欺。別人作人,自家十分曉底,乃明知其惡,而譽侈口頰,是謂欺人。二者皆可恥也。
知覺二字,奚翹天淵。致了知才覺,覺了纔算知,不覺算不得知。而今說瘡痛,人人都知,惟病瘡者謂之覺。今人爲善去惡不成,只是不覺,覺後便由不得不爲善不去惡。
順其自然,只有一毫矯強,便不是;得其本有,只有一毫增益,便不是。
度之於長短也,權之於輕重也,不爽毫髮,也要個掌尺提秤底。
四端自有分量,擴充到盡處,只滿得原來分量,再增不得些子。
見義不爲,立志無恆,只是腎氣不足。
過也,人皆見之,乃見君子。今人無過可見,豈能賢於君子哉?緣只在文飾彌縫上做工夫,費盡了無限巧迴護,成就了一個真小人。
自家身子,原是自己心去害他,取禍招尤,陷於危敗,更不幹別個事。
六經四書,君子之律令。小人犯法,原不曾讀法律。士君子讀聖賢書而一一犯之,是又在小人下矣。
慎言動於妻子僕隸之間,檢身心於食息起居之際,這工夫便密了。
休諉罪於氣化,一切責之人事;休過望於世間,一切求之我身。
常看得自家未必是,他人未必非,便有長進。再看得他人皆有可取,吾身只是過多,更有長進。
理會得義命兩字,自然不肯做低人。
稠衆中一言一動,大家環向而視之,口雖不言,而是非之公自在。果善也,大家同萌愛敬之念;果不善也,大家同萌厭惡之念,雖小言動,不可不謹。
或問:“傲爲凶德,則謙爲吉德矣?”曰:“謙真是吉,然謙不中禮,所損亦多。”在上者爲非禮之謙,則亂名份、紊紀網,久之法令不行。在下者爲非禮之謙,則取賤辱、喪氣節,久之廉恥掃地。君子接人未嘗不謹飭,持身未嘗不正大,有子曰:“恭近於禮,遠恥辱也。”孔子曰:“恭而無禮則勞。”又曰:“巧言令色足恭,某亦恥之。”曾子曰:“脅肩諂笑,病於夏畦。”君子無衆寡,無小大,無敢慢,何嘗貴傲哉?而其羞卑佞也又如此,可爲立身行己者之法戒。
凡處人不繫確然之名分,便小有謙下不妨。得爲而爲之,雖無暫辱,必有後憂。即不論利害論道理,亦云居上不驕民,可近不可下。
只人情世故熟了,什麼大官做不到?只天理人心合了,什麼好事做不成?
士君子常自點檢,晝思夜想,不得一時閒,郤思想個甚事?果爲天下國家乎?抑爲身家妻子乎?飛禽走獸,東鶩西奔,爭食奪巢;販夫豎子,朝出暮歸,風餐水宿,他自食其力,原爲溫飽,又不曾受人付託,享人供奉,有何不可?士君子高官重祿,上藉之以名份,下奉之以尊榮,爲汝乎?不爲汝乎?乃資權勢而營鳥哭巿井之圖,細思真是愧死。
古者鄉有縉紳,家邦受其庇廕,士民視爲準繩。今也鄉有縉紳,增家邦陵奪勞費之憂,開土民奢靡浮薄之俗。然則鄉有縉紳,鄉之殃也,風教之蠹也。吾黨可自愧自恨矣。
俗氣入膏肓,扁鵲不能治。爲人胸中無分毫道理,而庸調卑職、虛文濫套認之極真,而執之甚定,是人也,將欲救藥,知不可入。吾黨戒之。
士大夫居鄉,無論大有裨益,只不違禁出息,倚勢侵陵,受賄囑託,討佔伕役,無此四惡,也還算一分人。或曰:“家計蕭條,安得不治生?”曰:“治生有道,如此而後治生,無勢可藉者死乎?”或曰:“親族有事,安得不伸理?”曰:“官自有法,有訟必藉請謁,無力可通者死乎?”士大夫無窮餓而死之理,安用寡廉喪恥若是。
學者視人慾如寇仇,不患無攻治之力,只緣一向姑息他如驕子,所以養成猖獗之勢,無可奈何,故曰識不早,力不易也。制人慾在初發時,極易剿捕,到那橫流時,須要奮萬夫莫當之勇,才得濟事。
宇宙內事,皆備此身,即一種未完,一毫未盡,便是一分破綻;天地間生,莫非吾體,即一夫不獲,一物失所,便是一處瘡痍。
克一分、百分、千萬分,克得盡時,才見有生真我;退一步、百步、千萬步,退到極處,不愁無處安身。
事到放得心下,還慎一慎何妨?言於來向口邊,再思一步更好。
萬般好事說爲,終日不爲;百種貪心要足,何時是足?
回著頭看,年年有過差;放開腳行,日日見長進。
難消客氣衰猶壯,不盡塵心老尚童。
但持鐵石同堅志,即有金鋼不壞身。
問學 #
學必相講而後明,講必相宜而後盡。孔門師友不厭窮問極言,不相然諾承順,所謂審問明辨也。故當其時,道學大明,如撥雲披霧,白日青天,無纖毫障蔽。講學須要如此,無堅自是之心,惡人相直也。
熟思審處,此四字德業之首務;銳意極力,此四字德業之要務;有漸無已,此四字德業之成務;深憂過計,此四字德業之終務。
靜是個見道的妙訣,只在靜處潛觀,六合中動的機括都解破。若見了,還有個妙訣以守之,只是一,一是大根本,運這一卻要因的通變。
學者只該說下學,更不消說上達。其未達也,空勞你說;其既達也,不須你說。故一貫惟參、賜可與,又到可語地位,
才語又一個直語之,二個啓語之,便見孔子誨人妙處。
讀書人最怕誦底是古人語,做底是自家人。這等讀書雖閉戶十年,破卷五車,成什麼用!
能辨真假是一種大學問。世之所抵死奔走者,皆假也。萬古惟有真之一字磨滅不了,蓋藏不了。此鬼神之所把握,風雷之所呵護;天地無此不能發育,聖人無此不能參贊;朽腐得此可爲神奇,鳥獸得此可爲精怪。道也者,道此也;學也者,學此也。
或問:“孔子素位而行,非政不謀,而儒者著書立言,便談帝王之略,何也?”曰:古者十五而入大學,修齊治平此時便要理會。故陋巷而問爲邦,布衣而許南面。由、求之志富強,孔子之志三代,孟子樂中,天下而立定,四海之民何曾便到手,但所志不得不然。所謂“如或知爾,則何以哉?”要知以個什麼;苟有用我者,執此以往,要知此是什麼;大人之事備矣,要知備個什麼。若是平日如醉夢〔全〕不講求,到手如癡呆胡亂了事。
如此作人,只是一塊頑肉,成甚學者。即有聰明材辨之士,不過學眼前見識,作口頭話說,妝點支吾亦足塞責。如此作人,只是一場傀儡,有甚實用。修業盡職之人,到手未嘗不學,待汝學成,而事先受其敝,民已受其病,尋又遷官矣。譬之飢始種粟,寒始紡綿,怎得奏功?此凡事所以貴豫也。
不由心上做出,此是噴葉學問;不在獨中慎超,此是洗面工夫,成得甚事。
“堯、舜事功,孔、孟學術。”此八字是君子終身急務。或問:“堯、舜事功,孔、孟學術,何處下手?”曰:“以天地萬物爲一體,此是孔、孟學術;使天下萬物各得其所,此是堯、舜事功。總來是一個念頭。”
上吐下瀉之疾,雖日進飲食,無補於憔悴;入耳出口之學,雖日事講究,無益於身心。
天地萬物只是個漸,理氣原是如此,雖欲不漸不得。而世儒好講一頓字,便是無根學問。
只人人去了我心,便是天清地寧世界。
塞乎天地之間,盡是浩然了。愚謂根荄須栽入九地之下,枝梢須插入九天之上,橫拓須透過八荒之外,纔是個圓滿工夫,無量學問。
我信得過我,人未必信得過我,故君子避嫌。若以正大光明之心如青天白日,又以至誠惻怛之意如火熱水寒,何嫌之可避。故君子學問第一要體信,只信了,天下無些子事。
要體認,不須讀盡古今書,只一部《千字文》,終身受用不盡。要不體認,即三墳以來卷卷精熟,也只是個博學之士,資談口、侈文筆、長盛氣、助驕心耳。故君子貴體認。
悟者,吾心也。能見吾心,便是真悟。
明理省事,此四字學者之要務。
今人不如古人,只是無學無識。學識須從三代以上來,才正大,才中平。今只將秦漢以來見識抵死與人爭是非,已自可笑,況將眼前聞見、自己聰明,翹然不肯下人,尤可笑也。
學者大病痛,只是器度小。
識見議論,最怕小家子勢。
默契之妙,越過六經千聖,直與天地談,又不須與天交一語,只對越仰觀,兩心一個耳。
學者只是氣盈,便不長進。含六合如一粒,覓之不見;吐一粒於六合,出之不窮,可謂大人矣。而自處如庸人,初不自表異;退讓如空夫,初不自滿足,抵掌攘臂而視世無人,謂之以善服人則可。
心術、學術、政術,此三者不可不辨也。心術要辨個誠僞,學術要辨個邪正,政術要辨個王伯。總是心術誠了,別個再不差。
聖門學問心訣,只是不做賊就好。或問之。曰:“做賊是個自欺心,自利心,學者於此二心,一毫擺脫不盡,與做賊何異?”
脫盡氣習二字,便是英雄。
理以心得爲精,故當沉潛。不然,耳邊口頭也。事以典故爲據,故當博洽。不然,臆說杜撰也。
天是我底天,物是我底物。至誠所通,無不感格,而乃與之捍隔牴牾,只是自修之功未至。自修到格天動物處,方是學問,方是工夫。未至於此者,自愧自責不暇,豈可又萌出個怨尤底意思?
世間事無鉅細,都有古人留下底法程。纔行一事,便思古人處這般事如何?才處一人,便思古人處這般人如何?至於起居、言動、語默,無不如此,久則古人與稽,而動與道合矣。
其要在存心,其工夫又只在誦詩讀書時便想曰:“此可以爲我某事之法,可以藥我某事之病。”如此則臨事時觸之即應,不待思索矣。
扶持資質,全在學問,任是天資近聖,少此二字不得。三代而下無全才,都是負了在天的,欠了在我的,縱做出掀天揭地事業來,仔細看他,多少病痛!
勸學者歆之以名利,勸善者歆之以福樣。哀哉!
道理書盡讀,事務書多讀,文章書少讀,閒雜書休讀,邪妄書焚之可也。
君子知其可知,不知其不可知。不知其可知則愚,知其不可知則鑿。
餘有責善之友,既別兩月矣,見而問之曰:“近不聞僕有過?”友曰:“子無過。”餘曰:“此吾之大過也。有過之過小,無過之過大,何者?拒諫自矜而人不敢言,飾非掩惡而人不能知,過有大於此者乎?使餘即聖人也,則可。餘非聖人,而人謂無過,餘其大過哉!”
工夫全在冷清時,力量全在濃豔時。
萬仞崚嶒而呼人以登,登者必少。故聖人之道平,賢者之道峻。穴隙迫窄而招人以入,入者必少。故聖人之道博,賢者之道狹。
以是非決行止,而以利害生悔心,見道不明甚矣。
自天子以至於庶人,自堯、舜以至於途之人,必有所以汲汲皇皇者,而後其德進,其業成。故曰:雞鳴而起,舜、蹠之徒皆有所孳孳也。無所用心,孔子憂之曰:“不有博奕者乎?”懼無所孳孳者,不舜則蹠也。今之君子縱無所用心,而不至於爲蹠,然飽食終日,惰慢彌年,既不作山林散客,又不問廟堂急務,如醉如癡,以了日月。《易》所謂“君子進德修業,欲及時也”,果是之謂乎?如是而自附於清品高賢,吾不信也。孟子論歷聖道統心傳,不出憂勤惕勵四字。其最親切者,曰:“仰而思之,夜以繼日;幸而得之,坐以待旦。”此四語不獨作相,士、農、工、商皆可作座右銘也。
怠惰時看工夫,脫略時看點檢,喜怒時看涵養,患難時看力量。
今之爲舉子文者,遇爲學題目,每以知行作比。試思知個什麼?行個什麼?遇爲政題目,每以教養作比。試問做官養了那個?教了那個?若資口舌浮談,以自致其身,以要國家寵利,此與誆騙何異?吾輩宜惕然省矣。
聖人以見義不爲屬無勇,世儒以知而不行屬無知。聖人體道有三達德,曰:智、仁、勇。世儒曰知行。只是一個不知,誰說得是?愚謂自道統初開,工夫就是兩項,曰惟精察之也, 曰惟一守之也。千聖授受,惟此一道。蓋不精則爲孟浪之守,不一則爲想象之知。曰思,曰學,曰致知,曰力行,曰至明,曰至健,曰問察,曰用中,曰擇乎中庸、服膺勿失,曰非知之艱、惟行之艱,曰非苟知之、亦允蹈之,曰知及之、仁守之,曰不明乎善、不誠乎身。
自德性中來,生死不變;自識見中來,則有時而變矣。故君子以識見養德性。德性堅定則可生可死。
昏弱二字是立身大業障,去此二字不得,做不出一分好人。
學問之功,生知聖人亦不敢廢。不從學問中來,任從有掀天揭地事業,都是氣質作用。氣象豈不炫赫可觀,一入聖賢秤尺,坐定不妥貼。學問之要如何?隨事用中而矣。
學者,窮經博古,涉事籌今,只見日之不足,惟恐一登薦舉,不能有所建樹。仕者,修政立事,淑世安民,只見日之不足,惟恐一旦升遷,不獲竟其施爲。此是確實心腸,真正學問,爲學爲政之得真味也。
進德修業在少年,道明德立在中年,義精仁熟在晚年。若五十以前德性不能堅定,五十以後愈懶散,愈昏弱,再休說那中興之力矣。
世間無一件可驕人之事。才藝不足驕人,德行是我性分事,不到堯、舜、周、孔,便是欠缺,欠缺便自可恥,如何驕得人?
有希天之學,有達天之學,有合天之學,有爲天之學。
聖學下手處,是無不敬;住腳處,是恭而安。
小家學問不可以語廣大,圂障學問不可以語易簡。
天下至精之理,至難之事,若以潛玩沉思求之,無厭無躁,雖中人以下,未有不得者。
爲學第一工夫,要降得浮躁之氣定。
學者萬病,只個靜字治得。
學問以澄心爲大根本,以慎口爲大節目。
讀書能使人寡過,不獨明理。此心日與道俱,邪念自不得乘之。
無所爲而爲,這五字是聖學根源。學者入門念頭就要在這上做。今人說話第二三句便落在有所爲上來,只爲譭譽利害心脫不去,開口便是如此。
已所獨知,盡是方便;人所不見,盡得自由。君子必兢兢然細行,必謹小物不遺者,懼工夫之間斷也,懼善念之停息也,懼私慾之乘間也,懼自欺之萌櫱也,懼一事苟而其徐皆苟也,懼閒居忽而大庭亦忽也。故廣衆者,幽獨之證佐;言動者,意念之枝葉。意中過,獨處疏,而十目十手能指視之者,枝葉、證佐上得之也。君子奈何其慢獨?不然,苟且於人不見之時,而矜持於視爾友之際,豈得自然?豈能周悉?徒爾勞心,而慎獨君子己見其肺肝矣。
古之學者在心上做工夫,故發之外面者爲盛德之符;今之學者在外面做工夫,故反之於心則爲實德之病。
事事有實際,言言有妙境,物物有至理,人人有處法,所貴乎學者,學此而已。無地而不學,無時而不學,無念而不學,不會其全、不詣其極不止,此之謂學者。今之學者果如是乎?
留心於浩瀚博雜之書,役志於靡麗刻削之辭,耽心於鑿真亂俗之技,爭勝於煩勞苛瑣之儀,可哀矣!而醉夢者又貿貿昏昏,若癡若病,華衣甘食而一無所用心,不尤可哀哉?是故學者貴好學,尤貴知學。
天地萬物,其情無一毫不與吾身相干涉,其理無一毫不與吾身相發明。
凡字不見經傳,語不根義理,君子不出諸口。
古之君子病其無能也,學之;今之君子恥其無能也,諱之。
無才無學,士之羞也;有才有學,士之憂也。夫才學非有之爲難,降伏之難。君子貴才學以成身也,非以矜己也;以濟世也,非以夸人也。故才學如劍,當可試之時一試,不則藏諸室,無以炫弄,不然,鮮不爲身禍者。自古十人而十,百人而百,無一倖免,可不憂哉?
人生氣質都有個好處,都有個不好處、學問之道無他,只是培養那自家好處,救正那自家不好處便了。
道學不行,只爲自家根腳站立不住。或倡而不和,則勢孤;或守而衆撓,則志惑,或爲而不成,則氣沮;或奪於風俗,則念雜。要挺身自拔,須是有萬夫莫當之勇,死而後已之心。不然,終日三五聚談,焦脣敝舌,成得甚事?
役一己之聰明,雖聖人不能智;用天下之耳目,雖衆人不能愚。
涵養不定底,自初生至蓋棺時凡幾變?即知識已到,尚保不定畢竟作何種人,所以學者要德性堅定。到堅定時,隨常變、窮達、生死只一般;即有難料理處,亦自無難。若乎日不
遇事時,盡算好人,一遇個小小題目,便考出本態,假遇著難者、大者,知成個什麼人?所以古人不可輕易笑,恐我當此未便在渠上也。
屋漏之地可服鬼神,室家之中不厭妻子,然後謂之真學、真養。勉強於大庭廣衆之中,幸一時一事不露本象,遂稱之曰賢人,君子恐未必然。
這一口呼吸去,萬古再無復返之理。呼吸暗積,不覺白頭,靜觀君子所以撫髀而愛時也。然而愛時不同,富貴之士嘆榮顯之未極,功名之士嘆事業之末成,放達之士恣情於酒以樂餘年,貪鄙之士苦心於家以遺後嗣。然猶可取者,功名之士耳。彼三人者,何貴於愛時哉?惟知道君子憂年數之日促,嘆義理之無窮,天生此身無以稱塞,誠恐性分有缺,不能全歸,錯過一生也。此之謂真愛時。所謂此日不再得,此日足可惜者,皆救火追亡之念,踐形儘性之心也。嗚呼!不患無時,而患奔時。苟不棄時,而此心快足,雖夕死何恨?不然,即百歲,幸生也。
身不修而惴惴焉,譭譽之是恤;學不進而汲汲焉,榮辱之是憂,此學者之通病也。
冰見烈火,吾知其易易也,然而以熾炭鑠堅冰,必舒徐而後盡;盡爲寒水,又必待舒徐而後溫;溫爲沸湯,又必待舒徐而後竭。夫學豈有速化之理哉?是故善學者無躁心,有事勿忘從容以俟之而巳。
學問大要,須把天道、人情、物理、世故識得透徹,卻以胸中獨得中正底道理消息之。
與人爲善,真是好念頭。不知心無理路者,淡而不覺;道不相同者,拂而不入。強聒雜施,吾儒之戒也。孔子啓憤發、悱復、三隅,中人以下不語上,豈是倦於誨人?謂兩無益耳。
故大聲不煩奏,至教不苟傳。
羅百家者,多浩瀚之詞;工一家者,有獨詣之語。學者欲以有限之目力,而欲竟其律涯;以鹵莽之心思,而欲探其蘊奧,豈不難哉?故學貴有擇。
講學人不必另尋題目,只將四書六經發明得聖賢之道精盡有心得。此心默契千古,便是真正學問。
善學者如鬧市求前,摩肩重足得一步便緊一步。
有志之士要百行兼修,萬善俱足。若只作一種人,硜硜自守,沾沾自多,這便不長進。
《大學》一部書,統於明德兩字;《中庸》一部書,統於修道兩字。
學識一分不到,便有一分遮障。譬之掘河分隔,一界土不通,便是一段流不去,須是衝開,要一點礙不得。涵養一分不到,便有一分氣質。譬之燒炭成熟,一分木未透,便是一分煙不止,須待灼透,要一點菸也不得。
除了中字,再沒道理;除了敬字,再投學問。
心得之學,難與口耳者道;口耳之學,到心得者前,如權度之於輕重短長,一毫掩護不得。
學者只能使心平氣和,便有幾分工夫。心乎氣和人遇事卻執持擔當,毅然不撓,便有幾分人品。
學莫大於明分。進德要知是性分,修業要知是職分,所遇之窮通,要知是定分。
一率作,則覺有意味,日濃日豔,雖難事,不至成功不休;一間斷,則漸覺疏離,日畏日怯,雖易事,再使繼續甚難。是以聖學在無息,聖心曰不已。一息一已,難接難起,此學者之大懼也。餘平生德業無成,正坐此病。《詩》曰:“日就月將,學有緝熙於光明。”吾黨日宜三複之。
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全從“不自滿假”四字做出,至於孔子,平生謙退沖虛,引過自責,只看着世間有無窮之道理,自家有未盡之分量。聖人之心蓋如此。孟子自任太勇,自視太高,而孜孜向學,〔舀欠〕〔舀欠〕自歉之意,似不見有宋儒口中談論都是道理,身所持循亦不著世俗,豈不聖賢路上人哉?但人非堯、舜,誰無氣質?稍偏,造詣未至,識見未融,體驗未到,物慾未忘底過失,只是自家平生之所不足者,再不肯口中說出,以自勉自責,亦不肯向別人招認,以求相勸相規。所以自孟子以來,學問都似登壇說法,直下承當,終日說短道長,談天論性,看着自家便是聖人,更無分毫可增益處。只這見識,便與聖人作用已自不同,如何到得聖人地位?
性躁急人,常令之理紛解結;性遲緩人,常令之逐獵追奔。
推此類,則氣質之性無不漸反。
恆言平穩二宇極可玩。蓋天下之事,惟平則穩,行險亦有得的,終是不穩。故君子居易。
二分寒暑之中也,晝夜分停,多不過七、八日;二至寒暑之偏也,晝夜偏長,每每二十三日。始知中道難持,偏氣易勝,天且然也。故堯舜毅然曰允執,蓋以人事勝耳。
裏面五分,外面只發得五分,多一釐不得;裏面十分,外面自發得十分,少一釐不得。誠之不可掩如此,夫故曰不誠無物。
休躡著人家腳跟走,此是自得學問。
正門學脈切近精實,旁門學脈奇特玄遠;正門工夫戒慎恐懼,旁門工夫曠大逍遙;正門宗指漸次,旁門宗指逕頓;正門造詣俟其自然,旁門造詣矯揉造作。
或問:“仁、義、禮、智發而爲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,便是天則否?”曰,“聖人發出來便是天則,衆人發出來都落氣質,不免有太過不及之病。只如好生一念,豈非惻隱?至以面爲犧牲,便非天則。”
學問博識強記易,會通解悟難。會通到天地萬物[ 已難] ,解悟到幽明古今無間爲尤難。
強恕是最拙底學問,三近人皆可行,下此無工夫矣。
王心齋每以樂爲學,此等學問是不會苦的甜瓜。入門就學樂,其樂也,逍遙自在耳,不自深造真積、憂勤惕勵中得來。孔子之樂以忘憂,由於發憤忘食;顏子之不改其樂,由於博約克復。其樂也,優遊自得,無意於歡欣,而自不擾,無心於曠達,而自不悶。若覺有可樂,還是乍得心;着意學樂,便是助長心,幾何而不爲猖狂自恣也乎?
餘講學只主六字,曰天地萬物一體。或曰:“公亦另立門戶耶?”曰:“否。只是孔門一個仁字。”
無慎獨工夫,不是真學問;無大庭效驗,不是真慎獨。終日嘵嘵,只是口頭禪耳。
體認要嚐出悅心真味工夫,更要進到百尺竿頭始爲真儒。
向與二三子暑月飲池上,因指水中蓮房以談學問曰:“山中人不識蓮,於藥鋪買得幹蓮肉,食之稱美。後入市買得久摘鮮蓮,食之更稱美也。”餘嘆曰:“渠食池上新摘,美當何如?一摘出池,真味猶漓,若臥蓮舟挽碧筒就房而裂食之,美更何如?今之體認皆食幹蓮肉者也。又如這樹上胡桃,連皮吞之,不可謂之不喫,不知此果須去厚肉皮,不則麻口;再去硬骨皮,不則損牙;再去瓤上粗皮,不則澀舌;再去薄皮內萌皮,不則欠細膩。如是而漬以蜜,煎以糖,始爲盡美。今之工夫,皆囫圇吞胡桃者也。如此體認,始爲精義入神;如此工夫,始爲義精仁熟。”
上達無一頓底。一事有一事之上達,如灑掃應對,食息起居,皆有精義入神處。一步有一步上達,到有恆處達君子,到君子處達聖人,到湯、武聖人達堯、舜。堯、舜自視亦有上達,自嘆不如無懷葛天之世矣。
學者不長進,病根只在護短。聞一善言,不知不肯問;理有所疑,對人不肯問,恐人笑己之不知也。孔文子不恥下問,今也恥上問;顏子以能問不能,今也以不能問能。若怕人笑,比德山捧臨濟喝法壇對衆如何承受?這般護短,到底成個人笑之人。一笑之恥,而終身之笑顧不恥乎?兒曹戒之。
學問之道,便是正也,怕雜。不一則不真,不真則不精。入萬景之山,處處堪遊,我原要到一處,只休亂了腳;入萬花之谷,朵朵堪觀,我原要折一枝,只休花了眼。
日落趕城門,遲一腳便關了,何處止宿?故學貴及時。懸崖抱孤樹,松一手便脫了,何處落身?故學貴着力。故傷悲於老大,要追時除是再生;既失於將得,要仍前除是從頭。
學問要訣只有八個字:“涵養德性,變化氣質。”守住這個,再莫問迷津問渡。
點檢將來,無愧心,無悔言,無恥行,胸中何等快樂!只苦不能,所以君子有終身之憂。常見王心齋“學樂歌”,心頗疑之,樂是自然養盛所致,如何學得。
除不了“我”,算不得學問。
學問二字原自外面得來。蓋學問之理,雖全於吾心,而學問之事,則皆古今名物,人人而學,事事而問,攢零合整,融化貫串,然後此心與道方浹洽暢快。若怠於考古,恥於問人,聰明只自己出,不知怎麼叫做學者。
聖人千言萬語,經史千帙萬卷,都是教人學好,禁人爲非。若以先哲爲依歸,前言爲律令,即一二語受用不盡。若依舊作世上人,或更污下,即將蒼頡以來書讀盡,也只是個沒學問底人。
萬金之賈,貨雖不售不憂;販夫閉門數曰,則愁苦不任矣。凡不見知而慍,不見是而悶,皆中淺狹而養不厚者也。
善人無邪夢,夢是心上有底。男不夢生子,女不夢娶妻,念不及也。只到夢境,都是道理上做。這便是許大工夫,許大造詣。
天下難降伏、難管攝底,古今人都做得來,不謂難事。惟有降伏管攝自家難,聖賢做工夫只在這裏。
吾友楊道淵常自嘆恨,以爲學者讀書,當失意時便奮發,曰:“到家郤要如何?”及奮發數日,或倦怠,或應酬,則曰:“且歇下一時,明日再做。”且、卻二字循環過了一生。予深味其言。士君子進德修業皆爲且、卻二字所牽縛,白首竟成浩嘆。果能一旦奮發有爲,鼓舞不倦,除卻進德是斃而後已工夫,其餘事業,不過五年七年,無不成就之理。
君子言見聞,不言不見聞;言有益,不言不益。
對左右言,四顧無愧色;對朋友言,臨別無戒語,可謂光明矣,胸中何累之有?
學者常看得爲我之念輕,則慾念自薄,仁心自達。是以爲仁工夫曰“克己”,成仁地位曰“無我”。
天下事皆不可溺,惟是好德欲仁不嫌於溺。
把矜心要去得毫髮都盡,只有些須意念之萌,面上便帶着。聖賢志大心虛,只見得事事不如人,只見得人人皆可取,矜念安從生?此念不忘,只一善便自足,淺中狹量之鄙夫耳。
師無往而不在也,鄉國天下古人師善人也,三人行則師惡人矣。予師不止此也,鶴之父子,蟻之君臣,鴛鴦之夫婦,果然之朋友,鳥之孝,騶虞之仁,雉之耿介,鳩之守拙,則觀禽哭而得吾師矣。松柏之孤直,蘭芷之清芳,萍藻之潔,桐之高秀,蓮之淄泥不染,菊之晚節愈芳,梅之貞白,竹之內虛外直、圓通有節,則觀草木而得吾師矣。山之鎮重,川之委曲而直,石之堅貞,淵之涵蓄,土之渾厚,火之光明,金之剛健,則觀五行而得吾師矣。鑑之明,衡之直,權之通變,量之有容,機之經綸,則觀雜物而得吾師矣。嗟夫!能自得師,則盈天地間皆師也。不然堯舜自堯舜,朱均自朱均耳。
聖賢只在與人同欲惡,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。”,“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,吾亦欲無加諸人”,便是聖人。能近取譬,施諸己而不願,亦勿施於人,便是賢者。專所欲於己,施所惡於人,便是小人。學者用情,只在此二字上體認,最爲喫緊,充得盡時,六合都是個,有甚一己。
人情只是個好惡,立身要在端好惡,治人要在同好惡。故好惡異,夫妻、父子、兄弟皆寇仇;好惡同,四海、九夷、八蠻皆骨肉。
“好學近乎知,力行近乎仁,知恥近乎勇。”有志者事竟成,那怕一生昏弱。“內視之謂明,反聽之謂聰,自勝之謂強。”外求則失愈遠,空勞百倍精神。
寄講學諸雲:“白日當天,又向蟻封尋爝火;黃金滿室,卻穿鶉結丐藜羹。
歲首桃符:“新德隨年進,昨非與歲除。”
縱作神仙,到頭也要盡;莫言風水,何地不堪埋?
應務 #
閒暇時留心不成,倉卒時措手不得。胡亂支吾,任其成敗,或悔或不悔,事過後依然如昨世之人。如此者,百人而百也。
凡事豫則立,此五字極當理會。
道眼在是非上見,情眼在愛憎上見,物眼無別白,渾沌而已。
實見得是時,便要斬釘截鐵,脫然爽潔,做成一件事,不可拖泥帶水,靠壁倚牆。
人定真足勝天。今人但委於天,而不知人事之未定耳。夫冬氣閉藏不能生物,而老圃能開冬花,結春實;物性蠢愚不解人事,而鳥師能使雀奕棋,蛙教書,況於能爲之人事而可委之天乎?
責善要看其人何如,其人可責以善,又當自盡長善救失之道。無指摘其所忌,無盡數其所失,無對人,無峭直,無長言,無累言,犯此六戒,雖忠告,非善道矣。其不見聽,我亦且有過焉,何以責人?
餘行年五十,悟得五不爭之味。人問之。曰:“不與居積人爭富,不與進取人爭貴,不與矜飾人爭名,不與簡傲人爭禮,不與盛氣人爭是非。”
衆人之所混同,賢者執之;賢者之所束縛,聖人融之。
做天下好事,既度德量力,又審勢擇人。專欲難成,衆怒難犯。此八字者,不獨妄動人宜慎,雖以至公無私之心,行正大光明之事,亦須調劑人情,發明事理,俾大家信從,然後動有成,事可久。盤庚遷殷,武王伐紂,三令五申猶恐弗從。蓋恆情多暗於遠識,小人不便於己私;羣起而壞之,雖有良法,胡成胡久?自古皆然,故君子慎之。
辨學術,談治理,直須窮到至處,讓人不得,所謂宗廟朝廷便便言者。蓋道理,古今之道理,政事,國家之政事,務須求是乃已。我兩人皆置之度外,非求伸我也,非求勝人也,何讓人之有?只是平心易氣,爲辨家第一法。才聲高色厲,便是沒涵養。
五月繅絲,正爲寒時用;八月績麻,正爲暑時用;平日涵養,正爲臨時用。若臨時不能駕御氣質、張主物慾,平日而曰“我涵養”,吾不信也。夫涵養工夫豈爲涵養時用哉?故馬蹷而後求轡,不如操持之有常;輻拆而後爲輪,不如約束之有素。
其備之也若迂,正爲有時而用也。
膚淺之見,偏執之說,傍經據傳也近一種道理,究竟到精處都是浮說陂辭。所以知言必須胸中有一副極準秤尺,又須在堂上,而後人始從。不然,窮年聚訟,其誰主持耶?
纖芥衆人能見,置纖芥於百里外,非驪龍不能見,疑似賢人能辨,精義而至入神,非聖人不解辨。夫以聖人之辨語賢人,且滋其感,況衆人乎?是故微言不入世人之耳。
理直而出之以婉,善言也,善道也。
因之一字妙不可言。因利者無一錢之費,因害者無一力之勞,因情者無一念之拂,因言者無一語之爭。或曰:“不幾於徇乎?”曰:“此轉入而徇我者也。”或曰:“不幾於術乎?”曰:“此因勢而利導者也。”故惟聖人善用因,智者善用因。
處世常過厚無害,惟爲公持法則不可。
天下之物紆徐柔和者多長,迫切躁急者多短。故烈風驟雨無祟朝之威,暴漲狂瀾無三日之勢,催拍促調非百板之聲,疾策緊銜非千里之轡。人生壽夭禍福無一不然,褊急者可以思矣。
幹天下事無以期限自寬。事有不測,時有不給,常有餘於期限之內,有多少受用處!
將事而能弭,當事而能救,既事而能挽,此之謂達權,此之謂才;未事而知其來,始事而要其終,定事而知其變,此之謂長慮,此之謂識。
凡禍患,以安樂生,以憂勤免;以奢肆生,以謹約免;以觖望生,以知足免;以多事生,以慎動免。
任難任之事,要有力而無氣;處難處之人,要有知而無言。
撼大摧堅,要徐徐下手,久久見功,默默留意,攘臂極力,一犯手自家先敗。
昏暗難諭之識,優柔不斷之性,剛慎自是之心,皆不可與謀天下之事。智者一見即透,練者觸類而通,困者熟思而得。
三者之所長,謀事之資也,奈之何其自用也?
事必要其所終,慮必防其所至。若見眼前快意便了,此最無識,故事有當怒,而君子不怒;當喜,而君子不喜;當爲,而君子不爲,當已,而君子不已者,衆人知其一,君子知其他也。
柔而從人於惡,不若直而挽人於善;直而挽人於善,不若柔而挽人於善之爲妙也。
激之以理法,則未至於惡也,而奮然爲惡;愧之以情好,則本不徙義也,而奮然向義。此遊說者所當知也。
善處世者,要得人自然之情。得人自然之情,則何所不得?
失人自然之情,則何所不失?不惟帝王爲然,雖二人同行,亦離此道不得。
察言觀色,度德量力,此八字處世處人一時少不得底。
人有言不能達意者,有其狀非其本心者,有其言貌誣其本心者。君子現人與其過察而誣人之心,寧過恕以逃人之情。
人情天下古今所同,聖人防其肆,特爲之立中以的之。故立法不可太極,制禮不可太嚴,責人不可太盡,然後可以同歸於道。不然,是驅之使畔也。
天下之事,有速而迫之者,有遲而耐之者,有勇而劫之者,有柔而折之者,有憤而激之者,有喻而悟之者,有獎而歆之者,有甚而談之者,有順而緩之者,有積誠而感之者,要在相機。 因時舛施,未有不敗者也。
論眼前事,就要說眼前處置,無追既往,無道遠圖,此等語雖精,無裨見在也。
我益智,人益愚;我益巧,人益拙。何者?相去之遠而相責之深也。惟有道者,智能諒人之愚,巧能容人之拙,知分量不相及,而人各有能不能也。
天下之事,只定了便無事。物無定主而爭,言無定見而爭,事無定體而爭。
至人無好惡,聖人公好惡,衆人隨好惡,小人作好惡。
僕隸下人昏愚者多,而理會人意,動必有合,又千萬人不一二也。後上者往往以我責之,不合則艴然怒,甚者繼以鞭答,則被愈惶惑而錯亂愈甚。是我之過大於彼也,彼不明而我當明也,彼無能事上而我無量容下也,彼無心之失而我有心之惡也。
若忍性平氣,指使而面命之,是兩益也。彼我無苦而事有濟,不亦可乎?《詩》曰:“匪怒伊教。”《書》曰:“無忿疾於頑。”此學者涵養氣質第一要務也。
或問:“士大夫交際禮與?”曰:“禮也。古者,睦鄰國有享禮、有私覿,士大夫相見各有所贄,鄉黨亦然,婦人亦然,何可廢也?”曰:“近者嚴禁之,何也?”曰:“非禁交際,禁以交際行賄賂者也。夫無緣而交,無處而饋,其饋也過情,謂之賄可也。豈惟嚴禁,即不禁,君子不受焉。乃若宿在交,知情猶骨肉,數年不見,一飯不相留,人情乎?數千裏來,一揖而告別,人情乎?則彼有饋遺,我有贈送,皆天理人情之不可已者也。士君子立身行己自有法度,絕人逃世,情所不安。餘謂秉大政者貴持平,不貴一切。持平則有節,一切則愈潰,何者?勢不能也。”
古人愛人之意多,今日惡人之意多。愛人,故人易於改過;而視我也常親,我之教常易行;惡人,故人甘於自棄,而視我也常仇,我之言益不入。
觀一葉而知樹之死生,觀一面而知人之病否,現一言而知識之是非,現一事而知心之邪正。
論理要精詳,論事要剴切,論人須帶二三分渾厚。若切中人情,人必難堪。故君子不盡人之情,不盡人之過,非直遠禍,亦以留人掩飾之路,觸人悔悟之機,養人體面之餘,亦天地涵蓄之氣也。
“父母在難,盜能爲我救之,感乎?”曰:“此不世之恩也,何可以弗感?”“設當用人之權,此人求用,可薦之乎?”曰:“何可薦也?天命有德,帝王之公典也,我何敢以私恩奸之?”“設當理刑之職,此人在獄,可縱之乎?”曰:“何可縱也?天討有罪,天下之公法也,我何敢以私恩骫之?”曰:“何以報之?”曰:“用吾身時,爲之死可也;用吾家時,爲之破可也。其他患難與之共可也。”
凡有橫逆來侵,先思所以取之之故,即思所以處之之法,不可便動氣。兩個動氣,一對小人一般受禍。
喜奉承是個愚障。彼之甘言、卑辭、隆禮、過情,冀得其所欲,而免其可罪也,而我喜之,感之,遂其不當得之慾,而免其不可已之罪。以自蹈於廢公黨惡之大咎;以自犯於難事易悅之小人。是奉承人者智巧,而喜奉承者愚也。乃以爲相沿舊規,責望於賢者,遂以不奉承恨之,甚者羅織而害之,其獲罪國法聖訓深矣。此居要路者之大戒也。雖然,奉承人者未嘗不愚也。使其所奉承而小人也,則可果;君子也,彼未嘗不以此觀人品也。
疑心最害事。二則疑,不二則不疑。然則聖人無疑乎?曰,“聖人只認得一個理,因理以思,順理以行,何疑之有?賢人有疑惑於理也,衆人多疑惑於情也。”或曰:“不疑而爲人所欺奈何?”曰:“學到不疑時自然能先覺。況不疑之學,至誠之學也,狡僞亦不忍欺矣。”
以時勢低昂理者,衆人也;以理低昂時勢者,賢人也;推理是視,無所低昂者,聖人也。
貧賤以傲爲德,富貴以謙爲德,皆賢人之見耳。聖人只看理當何如,富貴貧賤除外算。
成心者,見成之心也。聖人胸中洞然清虛,無個見成念頭,故曰絕四。今人應事宰物都是成心,縱使聰明照得破,畢竟是意見障。
凡聽言,先要知言者人品,又要知言者意向,又要知言者識見,又要知言者氣質,則聽不爽矣。
不須犯一口說,不須著一意念,只恁真真誠誠行將去,久則自有不言之信,默成之孚,薰之善良,遍爲爾德者矣。鹼蓬生於鹼地,燃之可鹼;鹽蓬生於鹽地,燃之可鹽。
世人相與,非面上則口中也。人之心固不能掩於面與口,而不可測者則不盡於面與口也。故惟人心最可畏,人心最不可知。此天下之陷阱,而古今生死之衢也。餘有一拙法,推之以至誠,施之以至厚,持之以至慎,遠是非,讓利名,處後下,則夷狄鳥獸可骨肉而腹心矣。將令深者且傾心,險者且化德,而何陷阱之予及哉?不然,必予道之未盡也。
處世只一恕字,可謂以已及人,視人猶己矣。然有不足以 盡者。天下之事,有已所不欲而人慾者,有己所欲而人不欲者。
這裏還須理會,有無限妙處。
寧開怨府,無開恩竇。怨府難充,而恩竇易擴也;怨府易閉,而恩竇難塞也。閉怨府爲福,而塞恩竇爲禍也。怨府一仁者能閉之,思竇非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備不能塞也。仁考布大德,不幹小譽;義者能果斷,不爲姑息;禮者有等差節文,不一切以苦人情;智者有權宜運用,不張皇以駭聞聽;信者素孚人,舉措不生衆疑,缺一必無全計矣。
君子與小人共事必敗,君子與君子共事亦未必無敗,何者?
意見不同也。今有仁者、義者、禮者、智者、信者五人焉,而共一事,五相濟則事無不成,五有主,則事無不敗。仁者欲寬,義者欲嚴,智者欲巧,信者欲實,禮者欲文,事胡以成?此無他,自是之心勝,而相持之勢均也。歷觀往事,每有以意見相爭至亡人國家,釀成禍變而不顧。君子之罪大矣哉!然則何如?
曰:“勢不可均。勢均則不相下,勢均則無忌憚而行其胸臆。三軍之事,卒伍獻計,偏裨謀事,主將斷一,何意見之敢爭?然則善天下之事,亦在乎通者當權而已。
萬弊都有個由來,只救枝葉成得甚事?
與小人處,一分計較不得,須要放寬一步。
處天下事,只消得安詳二字。雖兵貴神速,也須從此二字做出。然安詳非遲緩之謂也,從容詳審養奮發於凝定之中耳。
是故不閒則不忙,不逸則不勞。若先怠緩,則後必急躁,是事之殃也。十行九悔,豈得謂之安詳?
果決人似忙,心中常有餘閒;因循人似閒,心中常有餘累。
君子應事接物,常贏得心中有從容閒暇時便好。若應酬時勞擾,不應酬時牽掛,極是喫累的。
爲善而偏於所向,亦是病。聖人之爲善,度德量力,審勢順時,且如發棠不勸,非忍萬民之死也,時勢不可也。若認煞民窮可悲,而枉巳徇人,便是欲矣。
分明不動聲色,濟之有餘,卻露許多痕跡,費許大張皇,最是拙工。
天下有兩可之事,非義精者不能擇。若到精處,畢竟只有一可耳。
聖人處事,有變易無方底,有執極不變底,有一事而所處不同底,有殊事而所處一致底,惟其可而已。自古聖人,適當其可者,堯、舜、禹、文、周、孔數聖人而已。當可而又無跡,此之謂至聖。
聖人處事,如日月之四照,隨物爲影;如水之四流,隨地成形,己不與也。
使氣最害事,使心最害理,君子臨事平心易氣。
昧者知其一。不知其二,見其所見而不見其所不見,故於事鮮克有濟。惟智者能柔能剛,能圓能方,能存能亡,能顯能藏,舉世懼且疑,而彼確然爲之,卒如所料者,見先定也。
字到不擇筆處,文到不修句處,話到不檢口處,事到不苦心處,皆謂之自得。自得者與天遇。
無用之樸,君子不貴。雖不事機械變詐,至於德慧術知,亦不可無。
神清人無忽語,機活人無癡事。
非謀之難,而斷之難也。謀者盡事物之理,達時勢之宜,意見所到不思其不精也,然衆精集而兩可,斷斯難矣。故謀者較尺寸,斷者較毫釐;謀者見一方至盡,斷者會八方取中。故賢者皆可與謀,而斷非聖人不能也。
人情不便處,便要回避。彼雖難於言;而心厭苦之,此慧者之所必覺也。是以君子體悉人情。悉者,委曲周至之謂也。
恤其私、濟其願、成其名、泯其跡,體悉之至也,感人淪於心骨矣。故察言觀色者,學之粗也;達情會意者,學之精也。
天下事只怕認不真,故依違觀望,看人言爲行止。認得真時,則有不敢從之君親,更那管一國非之,天下非之。若作事先怕人議論,做到中間一被謗誹,消然中止,這不止無定力,且是無定見。民各有心,豈得人人識見與我相同;民心至愚,豈得人人意思與我相信。是以作事君子要見事後功業,休恤事前議論,事成後衆論自息。即萬一不成,而我所爲者,合下便是當爲也,論不得成敗。
審勢量力,固智者事,然理所當爲,而值可爲之地,聖人必做一番,計不得成敗。如圍成不克,何損於舉動,竟是成當墮耳。孔子爲政於衛,定要下手正名,便正不來,去衛也得。
只事這個,事定姑息不過。今人做事只計成敗,都是利害心害了是非之公。
或問:“慮以下人,是應得下他不?”曰:“若應得下他,如子弟之下父兄,這何足道?然亦不是卑諂而徇人以非禮之恭,只是無分毫上人之心,把上一著,前一步,盡著別人佔,天地間惟有下面底最寬,後面底最長。”
士君子在朝則論政,在野則論俗,在廟則論祭禮,在喪則論喪禮,在邊國則論戰守,非其地也,謂之羨談。
處天下事,前面常長出一分,此之謂豫;後面常餘出一分,此之謂裕。如此則事無不濟,而心有餘樂。若扣殺分數做去,必有後悔處。人亦然,施在我有餘之恩,則可以廣德,留在人不盡之情,則可以全好。
非首任,非獨任,不可爲禍福先。福始禍端,皆危道也。
士君子當大事時,先人而任,當知慎果二字;從人而行,當知明哲二字。明哲非避難也,無裨於事而只自沒耳。
養態,士大夫之陋習也。古之君子養德,德成而見諸外者有德容。見可怒,則有剛正之德容;見可行,則有果毅之德容。
當言,則終日不虛口,不害其爲默;當刑,則不宥小故,不害其爲量。今之人,士大夫以寬厚渾涵爲盛德,以任事敢言爲性氣,銷磨憂國濟時者之志,使之就文法,走俗狀,而一無所展布。
嗟夫!治平之世宜爾,萬一多故,不知張眉吐膽、奮身前步者誰也?此前代之覆轍也。
處事先求大體,居官先厚民風。
臨義莫計利害,論人莫計成敗。
一人覆屋以瓦,一人覆屋以茅,謂覆瓦者曰:“子之費十倍予,然而蔽風雨一也。”覆瓦者曰:“茅十年腐,而瓦百年不碎,子百年十更,而多以工力之費、屢變之勞也。”嗟夫!天下之患莫大於有堅久之費,貽屢變之勞,是之謂工無用,害有益。天下之思,亦莫大於狃朝夕之近,忘久遠之安,是之謂欲速成見小利。是故樸素渾堅,聖人制物利用之道也。彼好文者,惟樸素之恥而靡麗,夫易敗之物,不智甚矣。或曰:“糜麗其渾堅者可乎?”曰:“既渾堅矣,靡麗奚爲?苟以靡麗之費而爲渾堅之資,豈不尤渾堅哉?是故君子作有益,則輕千金;作無益,則惜一介。假令無一介之費,君子亦不作無益,何也?不敢以耳目之玩,啓天下民窮財盡之禍也。”
遇事不妨詳問、廣問,但不可有偏主心。
輕言驟發,聽言之大戒也。
君子處事主之以鎮靜有主之心,運之以圓活不拘之用,養之以從容敦大之度,循之以推行有漸之序,待之以序盡必至之效,又未嘗有心勤效遠之悔。今人臨事,纔去安排,又不耐躊腸,草率含糊,與事拂亂,豈無幸成?競不成個處事之道。
君子與人共事,當公人己而不私。苟事之成,不必功之出自我也;不幸而敗,不必咎之歸諸人也。
有當然、有自然、有偶然。君子盡其當然,聽其自然,而不感於偶然;小人泥於偶然,拂其自然,而棄其當然。噫!偶然不可得,並其當然者失之,可哀也。
不爲外撼,不以物移,而後可以任天下之大事。彼悅之則悅,怒之則怒,淺衷狹量,粗心浮氣,婦人孺子能笑之,而欲有所樹立,難矣。何也?其所以待用者無具也。
明白簡易,此四字可行之終身。役心機,擾事端,是自投劇網也。
水之流行也,礙於剛,則求通於柔;智者之於事也,礙於此,則求通於被。執礙以求通,則愚之甚也,徒勞而事不濟。
計天下大事,只在緊要處一著留心用力,別個都顧不得。
譬之奕棋,只在輸贏上留心,一馬一卒之失渾不放在心下,若觀者以此預計其高低,奕者以此預亂其心目,便不濟事。況善籌者以與爲取,以喪爲得;善奕者餌之使吞,誘之使進,此豈尋常識見所能策哉?乃見其小失而遽沮撓之,擯斥之,英雄豪傑可爲竊笑矣,可爲慟惋矣。
夫勢,智者之所藉以成功,愚者之所逆以取敗者也。夫勢之盛也,天地聖人不能裁,勢之衰也,天地聖人不能振,亦因之而已。因之中寓處之權,此善用勢者也,乃所以裁之振之也。
士君子抱經世之具,必先知五用。五用之道未將,而漫嘗試之,此小丈夫技癢、童心之所爲也,事必不濟。是故貴擇人。
不擇可與共事之人,則不既厥心,不堪其任。或以虛文相欺,或以意見相傾,譬以玉杯付小兒,而奔走於崎嶇之峯也。是故貴達時。時者,成事之期也。機有可乘,會有可際,不先不後,則其道易行。不達於時。譬投種于堅凍之候也。是故貴審勢。
者,成事之藉也。登高而招,順風而呼,不勞不費,而其易就。不審於勢,譬行舟於平陸之地也。是故貴慎發。左盼望,長慮卻顧,實見得利矣,又思其害,實見得成矣,又慮其敗,萬無可虞則執極而不變。不慎所發,譬夜射儀的也。是故貴宜物。夫事有當蹈常襲故者,有當改弦易轍者,有當興廢舉墜者,有當救偏補救者,有以小棄大而卒以成其大者,有理屈於勢而不害其爲理者,有當三令五申者,有當不動聲色者。不宜於物,譬苗莠兼存,而玉石俱焚也。溠夫!非有其具之難,而用其具者之難也。
腐儒之迂說,曲士之拘談,俗子之庸識,躁人之淺覓,譎者之異言,憸夫之邪語,皆事之成也,謀斷家之所忌也。
智者之於事,有言之而不行者,有所言非所行者,有先言而後行者,有先行而後言者,有行之既成而始終不言其故者,要亦爲國家深遠之慮,而求以必濟而已。
善用力者就力,善用勢者就勢,善用智者就智,善用財者就財,夫是之謂乘。乘者,知幾之謂也。失其所乘,則倍勞而力不就,得其所乘,則與物無忤,於我無困,而天下享其利。
凡酌量天下大事,全要個融通周密,憂深慮遠。營室者之正方面也,遠視近視,日有近視正而遠視不正者;較長較短,曰有準於短而不準於長者;應上應下,曰有合於上而不合於下者;顧左顧右,曰有協於左而不協於右者。既而遠近長短上下左右之皆宜也,然後執繩墨、運木石、鳩器用以定萬世不拔之基。今之處天下事者,粗心浮氣,淺見薄識,得其一方而固執以求勝。以此圖久大之業,爲治安之計,難矣。
字經三書,未可遽真也;言傳三口,未可遽信也。
巧者,氣化之賊也,萬物之禍也,心術之蠹也,財用之災也,君子不貴焉。
君子之處事有真見矣,不遽行也,又驗衆見,察衆情,協諸理而協,協諸衆情、衆見而協,則斷以必行;果理當然,而衆情、衆見之不協也,又委曲以行吾理。既不貶理,又不駭人,此之謂理術。噫!惟聖人者能之,獵較之類是也。
幹天下大事非氣不濟。然氣欲藏,不欲露;欲抑,不欲揚。
掀天揭地事業不動聲色,不驚耳目,做得停停妥妥,此爲第一妙手,便是入神。譬之天地當春夏之時,發育萬物,何等盛大流行之氣!然視之不見,聽之不聞,豈無風雨雷霆,亦只時髮間出,不顯匠作萬物之跡,這纔是化工。
疏於料事,而拙於謀身,明哲者之所懼也。
實處着腳,穩處下手。
姑息依戀,是處人大病痛,當義處,雖處骨肉亦要果斷;鹵莽逕宜,是處事大病痛,當緊要處,雖細微亦要檢點。
正直之人能任天下之事。其才、其守小事自可見。若說小事且放過,大事到手才見擔當,這便是飾說,到大事定然也放過了。松柏生,小便直,未有始曲而終直者也。若用權變時另有較量,又是一副當說話。
無損損,無益益,無通通,無塞塞,此調天地之道,理人物之宜也。然人君自奉無嫌於損損,於百姓無嫌於益益;君子擴理路無嫌於通通,杜欲竇無嫌於塞塞。
事物之理有定,而人情意見千歧萬逕,吾得其定者而行之,即形跡可疑,心事難白,亦付之無可奈何。若惴惴畏譏,瑣瑣自明,豈能家置一喙哉?且人不我信,辯之何益?人若我信,何事於辯?若事有關涉,則不當以緘默妨大計。
處人、處已、處事都要有餘,無餘便無救性,此裏甚難言。
悔前莫如慎始,悔後莫如改圖,徒悔無益也。
居鄉而囿於數十里之見,硜硜然守之也,百攻不破,及遊大都,見千里之事,茫然自失矣。居今而囿於千萬人之見,硜硜然守之也,百攻不破,及觀墳典,見千萬年之事,茫然自失矣。是故囿見不可狃,狃則狹,狹則不足以善天下之事。
事出於意外,雖智者亦窮,不可以苛責也。
天下之禍多隱成而卒至,或偶激而遂成。隱成者貴預防,偶激者貴堅忍。
當事有四要:際畔要果決,怕是綿;執持要堅耐,怕是脆;機括要深沉,怕是淺;應變要機警,伯是遲。
君子動大事十利而無一害,其舉之也,必矣。然天下無十利之事,不得已而權其分數之多寡,利七而害三則吾全其利而防其害。又較其事勢之輕重,亦有九害而一利者爲之,所利重而所害輕也,所利急而所害緩也,所利難得而所害可救也,所利久遠而所害一時也。此不可與淺見薄識者道。
當需莫厭久,久時與得時相鄰。若憤其久也,而決絕之,是不能忍於斯須,而甘棄前勞,坐失後得也。此從事者之大戒也。若看得事體審,便不必需,即需之久,亦當速去。
朝三暮四,用術者誠詐矣,人情之極致,有以朝三暮四爲便者,有以朝四暮三爲便者,要在當其所急。猿非愚,其中必有所當也。
天下之禍非偶然而成也,有輳合,有搏激,有積漸。輳合者,雜而不可解,在天爲風雨雷電,在身爲多過,在人爲朋奸,在事爲衆惡遭會,在病爲風寒暑溼,合而成痹。搏激者,勇而不可御,在天爲迅雷大雹,在身爲忿狠,在人爲橫逆卒加,在事爲驟感成兇,在病爲中寒暴厥。積漸者,極重而不可反,在天爲寒暑之序,在身爲罪惡貫盈,在人爲包藏待逞,在事爲大敝極壞,在病爲血氣衰羸、痰火蘊鬱,;奄奄不可支。此三成者,理勢之自然,天地萬物皆不能外,禍福之來,恆必由之。故君子爲善則籍衆美,而防錯履之多,奮志節而戒一朝之怒,體道以終身,孜孜不倦,而絕不可長之慾。
再之略,不如一之詳也;一之詳,不如再之詳也,再詳無後憂矣。
有徐,當事之妙道也。故萬無可慮之事備十一,難事備百一,大事備千一,不測之事備萬一。
在我有餘則足以當天下之感,以不足當感,未有不困者。
識有餘,理感而即透;纔有餘,事感而即辦;力有餘,任感而即勝;氣有餘,變感而不震;身有餘,內外感而不病。
語之不從,爭之愈勍,名之乃驚。不語不爭,無所事名,忽忽冥冥,吾事已成,彼亦懵懵。昔人謂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泰山,予以爲動聲色則不能措天下於泰山矣。故曰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,存乎德行。
天下之事,在意外者常多。衆人見得眼前無事都放下心,明哲之士只在意外做工夫,故每萬全而無後憂。
不以外至者爲榮辱,極有受用處,然須是裏面分數足始得。
今人見人敬慢,輒有喜慍,心皆外重者也。此迷不破,胸中冰炭一生。
有一介必吝者,有千金可輕者,而世之論取與動,曰所直幾何?此亂語耳。
才猶兵也,用之伐罪弔民,則爲仁義之師;用之暴寡凌弱,則爲劫奪之盜。是故君子非無才之患,患不善用才耳。故惟有德者能用才。
藏莫大之害,而以小利中其意;藏莫大之利,而以小害疑其心。此思者之所必墮,而智者之所獨覺也。
今人見前輩先達作事不自振拔,輒生嘆恨,不知渠當我時也會嘆恨人否?我當渠時能免後人嘆恨否?事不到手,責人盡易,待君到手時,事事努力不輕放過便好。只任嘵嘵責人,他日縱無可嘆恨,今日亦浮薄子也。
區區與人較是非,其量與所較之人相去幾何?
無識見底人,難與說話;偏識見底人,更難與說話。
兩君子無爭,相讓故也;一君子一小人無爭,有容故也。
爭者,兩小人也。有識者奈何自處於小人?即得之未必榮,而況無益於得以博小人之名,又小人而愚者。
方嚴是處人大病痛。聖賢處世離一溫厚不得,故曰泛愛衆,曰和而不同,曰和而不流,曰羣而不黨,曰周而不比,曰愛人,曰慈樣,曰豈弟,曰樂只,曰親民,曰容衆,曰萬物一體,曰天下一家,中國一人。只恁踽踽涼涼冷落難親,便是世上一個礙物。即使持正守方,獨立不苟,亦非用世之才,只是一節狷介之土耳。
謀天下後世事最不可草草,當深思遠慮。衆人之識,天下所同也,淺昧而狃於目前,其次有衆人看得一半者,其次豪傑之士與練達之人得其大概者,其次精識之人有曠世獨得之見者,其次經綸措置、當時不動聲色,後世不能變易者,至此則精矣,盡矣,無以復加矣,此之謂大智,此之謂真才。若偶得之見,借聽之言,翹能自喜而攘臂直言天下事,此老成者之所哀,而深沉者之所懼也。
而今只一個苟字支吾世界,萬事安得不廢弛?
天下事要乘勢待時,譬之決癰待其將潰,則病者不苦而癰自愈,若虺蝮毒人,雖即砭手斷臂,猶遲也。
飯休不嚼就咽,路休不看就走,人休不擇就交,話休不想就說,事休不思就做。
參苓歸芪本益人也,而與身無當,反以益病;親厚懇切本愛人也,而與人無當,反以速禍,故君子慎焉。
兩相磨蕩,有皆損無俱全,特大小久近耳。利刃終日斷割,必有缺折之時;砥石終日磨礱,亦有虧消之漸。故君子不欲敵人以自全也。
見前面之千里,不若見背後之一寸。故達現非難,而反觀爲難;見見非難,而見不見爲難;此舉世之所迷,而智者之獨覺也。
譽既汝歸,毀將安辭?利既汝歸,害將安辭?巧既汝歸,罪將安辭?
上士會意,故體人也以意,觀人也亦以意。意之感人也深於骨肉,怠之殺人也毒於斧鉞。鷗鳥知漁父之機,會意也,可以人而不如鷗乎?至於徵色發聲而不觀察,則又在色斯舉矣之下。
士君子要任天下國家事,先把本身除外。所以說策名委質,言自策名之後身已非我有矣,況富貴乎?若營營於富貴身家,卻是社稷蒼生委質於我也,君之賊臣乎?天之僇民乎?
聖賢之量空闊,事到胸中如一葉之泛滄海。
聖賢處天下事,委曲紆徐,不輕徇一已之情,以違天下之慾,以破天下之防。是故道有不當直,事有不必果者,此類是也。
譬之行道然,循曲從遠順其成跡,而不敢以欲速適已之便者,勢不可也。若必欲簡捷直遂,則兩京程途正以繩墨,破城除邑,塞河夷山,終有數百里之近矣,而人情事勢不可也。是以處事要遜以出之,而學者接物怕徑情直行。
熱鬧中空老了多少豪傑,閒淡滋味惟聖賢嘗得出,及當熱鬧時也只以這閒淡心應之。天下萬事萬物之理都是閒淡中求來,熱鬧處使用。是故,靜者,動之母。
胸中無一毫欠缺,身上無一些點染,便是羲皇以上人,即在夷狄患難中,何異玉燭春臺上?
聖人掀天揭地事業只管做,只是不費力;除害去惡只管做,只是不動氣;蹈險投艱只管做,只是不動心。
聖賢用剛,只夠濟那一件事便了;用明,只夠得那件情便了;分外不剩分毫。所以作事無痕跡,甚渾厚,事既有成,而亦無議。
聖人只有一種才,千通萬貫隨事合宜,譬如富貴只積一種錢,貿易百貨都得。衆人之材如貨,輕縠雖美,不可禦寒;輕裘雖溫,不可當暑。又養纔要有根本,則隨遇不窮;運纔要有機括,故隨感不滯;持纔要有涵蓄,故隨事不敗。
坐疑似之跡者,百口不能自辨;犯一見之真者,百口難奪其執。此世之通患也。聖〔人〕虛明通變吻合人情,如人之肝肺在其腹中,既無遁情,亦無誣執。故人有感泣者,有愧服者,有歡悅者。故曰惟聖人爲能通天下之志,不能如聖人,先要個虛心。
聖人處小人不露形跡,中間自有得已,處高崖陡塹,直氣壯頄皆偏也,即不論取禍,近小文夫矣。孟子見樂正子從王驩,何等深惡!及處王驩,與行而不與比,雖然,猶形跡矣。孔子處陽貨只是個紿法,處向魋只是個躲法。
君子所得不問,故其所行亦異。有小人於此,仁者憐之,義者惡之,禮者處之不失禮,智者處之不取禍,信者推誠以御之而不計利害,惟聖人處小人得當可之宜。
被髮於鄉鄰之鬥,豈是惡念頭?但類於從井救人矣。聖賢不爲善於性分之外。
仕途上只應酬無益人事,工夫佔了八分,更有甚精力時候修正經職業?我嘗自喜行三種方便,甚於彼我有益:不面謁人,省其疲於應接;不輕寄書,省其困於裁答;不乞求人看顧,省其難於區處。
士君子終身應酬不止一事,全要將一個靜定心酌量緩急輕重爲後先。若應轇轕情處紛雜事,都是一味熱忙,顛倒亂應,只此便不見存心定性之功,當事處物之法。
儒者先要個不俗,纔不俗又怕乖俗。聖人只是和人一般,中間自有妙處。
處天下事,先把我字閣起,千軍萬馬中,先把人字閣起。
處譭譽,要有識有量。今之學者,盡有向上底,見世所譽而趨之,見世所毀而避之,只是識不定;聞譽我而喜,聞毀我而怒,只是量不廣。真善惡在我,譭譽於我無分毫相干。
某平生只欲開口見心,不解作吞吐語。或曰:“恐非其難其慎之義。”予矍然驚謝曰:“公言甚是。但其難其慎在未言之前,心中擇個是字才脫口,更不復疑,何吞吐之有?吞吐者,半明半暗,似於開成心三字礙。”
接人要和中有介,處事要精中有果,認理要正中有通。
天下之事常鼓舞不見罷勞,一衰歇便難振舉。是以君子提醒精神不令昏眩,役使筋骨不令怠惰,懼振舉之難也。
實官、實行、實心,無不孚人之理。
當大事,要心神定,心氣足。
世間無一處無拂意事,無一日無拂意事,椎度量寬弘有受用處,彼局量褊淺者空自懊恨耳。
聽言之道徐審爲先,執不信之心與執必信之心,其失一也。
惟聖人能先覺,其次莫如徐審。
君子之處事也,要我就事,不令事就我;其長民也,要我就民,不令民就我。
上智不悔,詳於事先也;下愚不悔,迷於事後也。惟君子多悔。雖然,悔人事,不悔天命,悔我不悔人。我無可悔,則天也、人也,聽之矣。
某應酬時有一大病痛,每於事前疏忽,事後點檢,點檢後輒悔吝;閒時慵獺,忙時迫急,迫急後輒差錯。或曰:“此失先後著耳。”肯把點檢心放在事前,省得點檢,又省得悔吝。肯把急迫心放在閒時,省得差錯,又省得牽掛。大率我輩不是事累心,乃是心累心。一謹之不能,而謹無益之謹;一勤之不能,而勤無及之勤,於此心倍苦,而於事反不詳焉,昏懦甚矣!書此以自讓。
無謂人唯唯,遂以爲是我也;無謂人默默,遂以爲服我也,無謂人煦煦,遂以爲愛我也;無謂人卑卑,遂以爲恭我也。
事到手且莫急,便要緩緩想;想得時切莫緩,便要急急行。
我不能寧耐事,而令事如吾意,不則躁煩;我不能涵容人,而令人如吾意,不則譴怒。如是則終日無自在時矣,而事卒以僨,人卒以怨,我卒以損,此謂至愚。
有由衷之言,有由口之言;有根心之色,有浮面之色。各不同也,應之者貴審。
富貴,家之災也;才能,身之殃也;聲名,謗之媒也;歡樂,悲之藉也。故惟處順境爲難。只是常有懼心,遲一步做,則免於禍。
語云一錯二誤最好理會。凡一錯者,必二誤,蓋錯必悔怍,悔怍則心凝於所悔,不暇他思,又錯一事。是以無心成一錯,有心成二誤也。禮節應對間最多此失。苟有錯處,更宜鎮定,不可忙亂,一忙亂則相因而錯者無窮矣。
衝繁地,頑鈍人,紛雜事,遲滯期,拂逆時,此中最好養火。若決裂憤激,悔不可言;耐得過時,有無限受用。
當繁迫事,使聾瞽人;值追逐時,騎瘦病馬;對昏殘燭,理爛亂絲,而能意念不躁,聲色不動,亦不後事者,其才器吾誠服之矣。
義所當爲,力所能爲,心欲有爲,而親友挽得回,妻拏勸得止,只是無志。
妙處先定不得,口傳不得,臨事臨時,相幾度勢,或只須色意,或只須片言,或用疾雷,或用積陰,務在當可,不必彼覺,不必人驚,卻要善持善發,一錯便是死生關。
意主於愛,則詬罵撲擊皆所以親之也;意主於惡,則獎譽綢繆皆所以仇之也。
養定者,上交則恭而不迫,下交則泰而不忽,處親則愛而不狎,處疏則真而不厭。
有進用,有退用,有虛用,有實用,有緩用,有驟用,有默用,有不用之用,此八用者,宰事之權也。而要之歸於濟義,不義,雖濟,君子不貴也。
責人要含蓄,忌太盡;要委婉,忌太直;要疑似,忌太真。
今子弟受父兄之責也,尚有所不堪,而況他人乎?孔子曰:“忠告而善道之,不可則止。”此語不止全交,亦可養氣。
禍莫大於不仇人而有仇人之辭色,恥莫大於不恩人而詐恩人之狀態。
柔勝剛,訥止辯,讓愧爭,謙伏傲。是故退者得常倍,進者失常倍。
餘少時曾泄當密之語,先君責之,對曰:“已戒聞者使勿泄矣。”先君曰:“子不能必子之口,而能必人之口乎?且戒人與戒己孰難?小子慎之。”
中孚,妙之至也。格天動物不在形跡言語。事爲之末;苟無誠以孚之,諸皆糟粕耳,徒勤無益於義;鳥抱卵曰孚,從爪從子,血氣潛入而子隨母化,豈在聲色?豈事造作?學者悟此,自不怨天尤人。
應萬變,索萬理,惟沉靜者得之。是故水止則能照,衡定則能稱。世亦有昏昏應酬而亦濟事,夢夢談道而亦有發明者,非資質高,則偶然合也,所不合者何限?
禍莫大於不體人之私而又苦之,仇莫深於不諱人之短而又訐之。
肯替別人想,是第一等學問。
不怕千日密,只愁一事疏。誠了再無疏處,小人掩著,徒勞爾心矣。譬之於物,一毫欠缺,久則自有欠缺承當時;譬之於身,一毫虛弱,久則自有虛弱承當時。
置其身於是非之外,而後可以折是非之中;置其身於利害之外,而後可以觀利害之變。
餘觀察晉中,每升堂,首領官凡四人,先揖堂官,次分班對揖,將退,則餘揖手,四人又一躬而行。一日,三人者以公出,一人在堂,偶忘對班之無人,又忽揖下,起,愧不可言,羣吏忍口而笑。餘揖手謂之曰:“有事不妨先退。”揖者退,其色頓平。昔餘令大同日,縣丞到任,餘讓筆揖手,丞他顧而失瞻,餘面責簿吏曰:“奈何不以禮告新官?”丞愧謝,終公宴不解容,餘甚悔之。偶此舉能掩人過,可補前失矣。因識之以充忠厚之端雲。
善用人底,是個人都用得;不善用人底,是個人用不得。
以多惡棄人,而以小失發端,是藉棄者以口實而自取不韙之譏也。曾有一隸,怒撻人,餘杖而恕之。又竊同舍錢,又杖而恕之,且戒之曰:“汝慎,三犯不汝容矣!”一日在燕,醉而寢。餘既行矣,而呼之不至,既至,託疾,實醉也。餘逐之。出語人曰:“餘病不能從,遂逐我。”人曰:“某公有德器,乃以疾逐人耶?”不知餘惡之也,以積愆而逐之也。以小失則餘之拙也。雖然,彼藉口以自白,可爲他日更主之先容,餘拙何悔!
手段不可太闊,太闊則填塞難完;頭緒不可太繁,太繁則照管不到。
得了真是非,才論公是非。而今是非不但捉風捕影,且無風無影,不知何處生來,妄聽者遽信是實以定是非。曰:我無私也。噫!固無私矣,《采苓》止棘,暴公《巷伯》,孰爲辯之?
固可使之愧也,乃使之怨;固可使之悔也,乃使之怒;固可使之感也,乃使之恨。曉人當如是耶?
不要使人有過。
謙忍皆居尊之道,儉樸皆居富之道。故曰:卑不學恭,貧不學儉。
豪雄之氣雖正多粗,只用他一分,便足濟事,那九分都多了,反以憤事矣。
君子不受人不得已之情,不苦人不敢不從之事。
教人十六字:誘掖,獎勸,提撕,警覺,涵育;薰陶,鼓舞,興作。
水激逆流,火激橫發,人激亂作,君子慎其所以激者。愧之,則小人可使爲君子,激之,則君子可使爲小人。
事前忍易,正事忍難;正事悔易,事後悔難。
說盡有千說,是卻無兩是。故談道者必要諸一是而後精,謀事者必定於一是而後濟。
世間事各有恰好處,慎一分者得一分,忽一分者失一分,全慎全得,全忽全失。小事多忽,忽小則失大;易事多忽,忽易則失難。存心君子自得之體驗中耳。
到一處問一處風俗,果不大害,相與循之,無與相忤。果於義有妨,或不言而默默轉移,或婉言而徐徐感動,彼將不覺而同歸於我矣。若疾言厲色,是己非人,是激也,自家取禍不惜,可惜好事做不成。
事有可以義起者,不必泥守舊例;有可以獨斷者,不必觀望衆人。若舊例當,衆人是,莫非胸中道理而彼先得之者也,方喜舊例免吾勞,方喜衆見印吾是,何可別生意見以作聰明哉?
此繼人之後者之所當知也。
善用明者,用之於暗;善用密者,用之於疏。
你說底是我便從,我不是從你,我自從是,仍私之有?你說底不是我便不從,不是不從你,我自不從不是,何嫌之有?
日用酬酢,事事物物要合天理人情。所謂合者,如物之有底蓋然,方者不與圓者合,大者不與小者合,欹者不與正者合。
覆諸其上而不廣不狹,旁視其隙而若有若無。一物有一物之合,不相苦窳;萬物各有其合,不相假借。此之謂天則,此之謂大中,此之謂天下萬事萬物各得其所,而聖人之所以從容中,賢者之所以精一求,衆人之所以醉心夢意、錯行亂施者也。
事有不當爲而爲者,固不是;有不當悔而悔者,亦不是。
聖賢終始無二心,只是見得定了。做時原不錯,做後如何悔?
即有兇咎,亦是做時便大[ 扌棄] 如此。
心實不然,而跡實然。人執其然之跡,我辨其不然之心,雖百口,不相信也。故君子不示人以可疑之跡,不自誣其難辨之心。何者?正大之心孚人有素,光明之行無所掩覆也。倘有疑我者,任之而已,嘵嘵何爲?
大丈夫看得生死最輕,所以不肯死者,將以求死所也。死得其所,則爲善用死矣。成仁取義,死之所也,雖死賢於生也。
將祭而齊其思慮之不齊者,不惟惡念,就是善念也是不該動的。這三日裏,時時刻刻只在那所祭者身上,更無別個想頭,故曰精白一心。才一毫雜便不是精白,才二便不是一心,故君子平日無邪夢,齊日無雜夢。
彰死友之過,此是第一不仁。生而告之也,望其能改,彼及聞之也,尚能自白,死而彰之,夫何爲者?雖實過也,吾爲掩之。
爭利起於人各有欲,爭言起於人各有見。惟君子以淡泊自處,以知能讓人,胸中有無限快活處。
喫這一箸飯,是何人種獲底?穿這一匹帛,是何人織染底?
大廈高堂,如何該我住居?安車駟馬,如何該我乘坐?獲飽暖之休,思作者之勞;享尊榮之樂,思供者之苦,此士大夫日夜不可忘情者也。不然,其負斯世斯民多矣。
只大公了,便是包涵天下氣象。
定、靜、安、慮、得,此五字時時有,事事有,離了此五字便是孟浪做。
公人易,公己難;公己易,公己於人難;公已於人易,忘人己之界而不知我之爲誰難。公人處,人能公者也;公已處,己亦公者也。至於公己於人,則不以我爲嫌時,當貴我富我。
泰然處之而不嫌於尊己事,當逸我利我。公然行之而不嫌於厲民,非富貴我,逸利我也。我者,天下之我也。天下名分紀綱於我乎寄,則我者,名分紀綱之具也。何嫌之有?此之謂公己於人,雖然,猶未能忘其道,未化也。聖人處富貴逸利之地,而忘其身;爲天下勞苦卑因,而亦忘其身。非曰我分當然也,非曰我志欲然也。譬痛者之必呻吟,樂者之必談笑,癢者之必爬搔,自然而已。譬蟬之鳴秋,雞之啼曉,草木之榮枯,自然而已。夫如是,雖負之使灰其心,怒之使薄其意,不能也;況此分不盡,而此心少怠乎?況人情未孚,而惟人是責乎?夫是之謂忘人己之界,而不知我之爲誰。不知我之爲誰,則亦不知人之爲誰矣。不知人我之爲誰,則六合混一,而太和元氣塞於天地之間矣。必如是而後謂之仁。
才下手便想到究竟處。
理、勢、數皆有自然。聖人不與自然鬥,先之不敢於之,從之不敢迎之,待之不敢奈之,養之不敢強之。功在凝精不攖其鋒,妙在默成不揭其名。夫是以理、勢、數皆爲我用,而相忘於不爭。噫!非善濟天下之事者,不足以語此。
心一氣純,可以格天動物,天下無不成之務矣。
握其機使自息,開其竅使自噭,發其萌使自崢,提其綱使自張,此老氏之術乎?曰:非也。二帝三王御世之大法不過是也。解其所不得不動,投其所不得不好,示其所不得不避。天下固有抵死而惟吾意指者,操之有要而掂敪其心故也。化工無他術,亦只是如此。
對憂人勿樂,對哭人勿笑,對失意人勿矜。
與禽獸奚擇哉?於禽獸又何難焉?此是孟子大排遣。初愛敬人時,就安排這念頭,再不生氣。餘因擴充排遺橫逆之法,此外有十:一曰與小人處,進德之資也。彼侮愈甚,我忍愈堅,於我奚損哉?《詩》曰:“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。”二曰不遇小人,不足以驗我之量。《書》曰:“有容德乃大。”三曰彼橫逆者至於自反,而忠猶不得免焉。其人之頑悖甚矣,一與之校必起禍端。兵法雲:“求而不得者,挑也無應。”四曰始愛敬矣,又自反而仁禮矣,又自反而忠矣。我理益直,我過益寡。其卒也乃不忍於一逞以掩舊善,而與彼分惡,智者不爲。太史公曰:“無棄前修而祟新過。”五曰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彼固自昧其天,而責我無已,公論自明,吾亦付之不辯;古人云:“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。”六曰自反無闕。彼欲難盈,安心以待之,緘口以聽之,彼計必窮。
兵志曰:“不應不動,敵將自靜。”七曰可避則避之,如太王之去邠;可下則下之,如韓信之跨下。古人云:“身愈詘,道愈尊。”
又曰:“終身讓畔,不失一段。”八曰付之天。天道有知,知我者其天乎?《詩》曰:“投彼有昊。”九曰委之命。人生相與,或順或忤,或合或離,或疏之而親,或厚之而疑,或偶遭而解,或久構而危。魯平公將出而遇臧倉,司馬牛爲弟子而有桓魋,豈非命耶?十曰外寧必有內憂。小人侵陵則懼患、防危、長慮、卻顧,而不敢侈然。有肆心則百禍潛消。孟子曰:“出則無敵國外患者,國恆亡。”三自反後,君子存心猶如此。彼愛人不親禮,人不答而遽怒,與夫不愛人、不敬人而望人之愛敬己也,其去。
橫逆能幾何哉?
過責望人,亡身之念也。君子相與,要兩有退心,不可兩有進心。自反者,退心也。故剛兩進則碎,柔兩進則屈,萬福皆生於退反。
施者不知,受者不知,誠動於天之南,而心通於海之北,是謂神應;我意才萌,彼意即覺,不俟出言,可以默會,是謂念應;我以目授之,彼以目受之,人皆不知,商人獨覺,是謂不言之應;我固強之,彼固拂之,陽異而陰同,是謂不應之應。
明乎此者,可以談兵矣。
卑幼有過,慎其所以責讓之者:對衆不責,愧悔不責,暮夜不則,正飲食不責,正歡慶不責,正悲憂不責,疾病不責。
舉世之議論有五:求之天理而順,即之人情而安,可按聖賢,可質神明,而不必於天下所同,曰公論。情有所便,意有所拂,逞辯博以濟其一偏之說,曰私論。心無私曲,氣甚豪雄,不察事之虛實、勢之難易、理之可否,執一隅之見,狃時俗之習,既不正大,又不精明,蠅哄蛙嗷,通國成一家之說,而不可與聖賢平正通達之識,曰妄論。造僞投奸,滃訾詭祕,爲不根之言,播衆人之耳,千口成公,久傳成實,卒使夷由爲蹻蹠,曰誣論。稱人之善,胸無秤尺,惑於小廉曲謹,感其照意象恭,喜一激之義氣,悅一霎之道言,不觀大節,不較生平,不舉全體,不要永終,而遽許之,曰無識之論。嗚呼!議論之難也久矣,聽之者可弗察與?
簡靜沉默之人發用出來不可當,故停蓄之水一決不可御也,蟄處之物其毒不可當也,潛伏之獸一猛不可禁也。輕泄驟舉,暴雨疾風耳,智者不懼焉。
平居無事之時,則丈夫不可繩以婦人之守也,及其臨難守死,則當與貞女烈婦比節;接人處衆之際,則君子未嘗示人以廉隅之跡也,及其任道徒義,則當與壯士健卒爭勇。
禍之成也必有漸,其激也奮於積。智者於其漸也絕之,於其積也消之,甚則決之。決之必須妙手,譬之瘍然,鬱而內潰,不如外決;成而後決,不如早散。
涵養不定的,惡言到耳先思馭氣,氣平再沒錯的。一不平,饒你做得是,也帶着五分過失在。
疾言、遽色、厲聲、怒氣,原無用處。萬事萬物只以心平氣和處之,自有妙應。餘褊,每坐此失,書以自警。
嘗見一論人者雲:“渠只把天下事認真做,安得不敗?”餘聞之甚驚訝,竊意天下事盡認真做去,還做得不象,若只在假借面目上做工夫,成甚道理?天下事只認真做了。更有甚說?何事不成?方今大病痛,正患在不肯認真做,所以大綱常、正道理無人扶持,大可傷心。嗟夫!武子之愚,所謂認真也與?
人人因循昏忽,在醉夢中過了一生,壞廢了天下多少事!
惟憂勤惕勵之君子,常自惺惺爽覺。
明義理易,識時勢難;明義理腐儒可能,識時勢非通儒不能也。識時易,識勢難;識時見者可能,識勢非蚤見者不能也。
識勢而蚤圖之,自不至於極重,何時之足憂?
只有無跡而生疑,再無有意而能掩者,可不畏哉?
令人可畏,未有不惡之者,惡生毀;令人可親,未有不愛之者,愛生譽。
先事體怠神昏,事到手忙腳亂,事過心安意散,此事之賊也。兵家尤不利此。
善用力者,舉百鈞若一羽,善用衆者,操萬旅若一人。
沒這點真情,可惜了繁文侈費;有這點真情,何嫌於二簋一掬?
百代而下,百里而外,論人只是個耳邊紙上,並跡而誣之,那能論心?嗚呼!文士尚可輕論人乎哉?此天譴鬼責所繫,慎之!
或問:“怨尤之念,底是難克,奈何?”曰:“君自來怨尤,怨尤出甚的?天之水旱爲虐不怕人怨,死自死耳,水旱白若也;人之貪殘無厭不伯你尤,恨自恨耳,貪殘自若也。此皆無可奈何者。今且不望君自修自責,只將這無可奈何事惱亂心腸,又添了許多痛苦,不若淡然安之,討些便宜。”其人大笑而去。
見事易,任事難。當局者只怕不能實見得,果實見得,則死生以之,榮辱以之,更管甚一家非之,全國非之,天下非之。
人事者,事由人生也。清心省事,豈不在人?
閉戶於鄉鄰之鬥,雖有解紛之智,息爭之力,不爲也,雖忍而不得謂之楊朱。忘家於懷襄之時,雖有室家之憂,骨肉之難,不顧也,雖勞而不得謂之墨翟。
流俗污世中真難做人,又跳脫不出,只是清而不激就好。
恩莫到無以加處:情薄易厚,愛重成隙。
欲爲便爲,空言何益?不爲便不爲,空言何益?
以至公之耳聽至私之口,舜、蹠易名矣;以至公之心行至私之聞,黜陟易法矣。故兼聽則不蔽,精察則不眩,事可從容,不必急遽也。
某居官,厭無情者之多言,每裁抑之。蓋無厭之慾,非分之求,若以溫顏接之,彼懇乞無已,煩瑣不休,非嚴拒則一日之應酬幾何?及部署日看得人有不盡之情,抑不使通,亦未盡善。嘗題二語於私署雲:“要說的盡著都說,我不嗔你;不該從未敢輕從,你休怪我。”或曰:“畢竟往日是。”
同途而遇,男避女,騎避步,輕避重,易避難,卑幼避尊長。
勢之所極,理之所截,聖人不得而毫髮也。故保辜以時刻分死生,名次以相鄰分得失。引繩之絕,墮瓦之碎,非必當斷當敝之處,君子不必如此區區也。
制禮法以垂萬世、繩天下者,須是時中之聖人斟酌天理人情之至而爲之。一以立極,無一毫矯拂心,無一毫懲創心,無一毫一切心,嚴也而於人情不苦,寬也而於天則不亂,俾天下肯從而萬世相安。故曰:“禮之用,和爲貴。”和之一字,制禮法時合下便有,豈不爲美?《儀禮》不知是何人制作,有近於迂闊者,有近於迫隘者,有近於矯拂者,大率是個嚴苛繁細之聖人所爲,胸中又帶個懲創矯拂心,而一切之。後世以爲周公也,遂相沿而守之,畢竟不便於人情者,成了個萬世虛車。是以繁密者激人躁心,而天下皆逃於闊大簡直之中;嚴峻者激人畔心,而天下皆逃於逍遙放恣之地。甚之者,乃所驅之也。此不可一二指。餘讀《禮》,蓋心不安而口不敢道者,不啻百餘事也。而宋儒不察《禮》之情,又於節文上增一重鎖鑰,予小子何敢言?
禮無不報,不必開多事之端怨;無不酬,不可種難言之恨。
舟中失火,須思救法。
象箸夾冰丸,須要夾得起。
相嫌之敬慎,不若相忘之怒詈。
士君子之相與也,必求協諸禮義,將世俗計較一切脫盡。今世號爲知禮者全不理會聖賢本意,只是節文習熟,事體諳練,燦然可觀,人便稱之,自家欣然自得,泰然責人。嗟夫!自繁文彌尚而先王之道湮沒,天下之苦相責,羣相逐者,皆末世之靡文也。求之於道,十九不合,此之謂習尚。習尚壞人,如飲狂泉。
學者處事處人,先要識個禮義之中。正這個中正處,要析之無毫釐之差,處之無過不及之謬,便是聖人。
當急遽冗雜時,只不動火,則神有餘而不勞事,從容而就理。一動火,種種都不濟。
予平生處人處事,淚切之病卄居其九,一向在這裏克,只憑消磨不去。始知不美之質變化甚難,而況以無恆之志、不深之養,如何能變化得?若志定而養深,便是下愚也移得一半。
予平生做事發言,有一大病痛,只是個盡字,是以無涵蓄,不渾厚,爲終身之大戒。
凡當事,無論是非邪正,都要從容蘊藉,若一不當意便忿恚而決裂之,此人終非遠器。
以淚而發者,必以無而廢,此不自涵養中來,算不得有根本底學者。涵養中人,遇當爲之事,來得不徙,若懶若遲,持得甚堅,不移不歇。彼攘臂抵掌而任天下之事,難說不是義氣,畢竟到盡頭處不全美。
天地萬物之理皆始於從容,而卒於急促。急促者盡氣也,從容者初氣也。事從容則有餘味,人從容則有餘年。
凡人應酬多不經思,一向任情做去,所以動多有悔。若心頭有一分檢點,便有一分得處,智者之忽固不若愚者之詳也。
日日行不怕千萬裏,常常做不怕千萬事。
事見到無不可時便斬截做,不要留戀,兒女子之情不足以語辦大事者也。
斷之一事,原謂義所當行,郤念有牽纏,事有掣礙,不得脫然爽潔,才痛煞煞下一個斷字,如刀斬斧齊一般。總然只在大頭腦處成一個是字,第二義又都放下,況兒女情、利害念,那顧得他?若待你百可意、千趁心,一些好事做不成。
先衆人而爲,後衆人而言。
在邪人前發正論,不問有心無心,此是不磨之恨。見貪者談廉道,已不堪聞;又說某官如何廉,益難堪;又說某官貪,愈益難堪;況又勸汝當廉,況又責汝如何貪,彼何以當之?或曰:“當如何?”曰:“位在,則進退在我,行法可也。位不在,而情意相關,密諷可也。若與我無干涉,則鉗口而已。”禮入門而問諱,此亦當諱者。
天下事最不可先必而豫道之,已定矣,臨時還有變更,況未定者乎?故寧有不知之名,無貽失言之悔。
舉世囂囂兢兢不得相安,只是抵死沒自家不是耳。若只把自家不是都認,再替別人認一分,便是清寧世界,兩忘言矣。
人人自責自盡,不直四海無爭,彌宇宙間皆太和之氣矣。
▉當處都要個自強不息之心,天下何事不得了?天下何人不能處?
規模先要個闊大,意思先要個安閒,古之人約己而豐人,故羣下樂爲之用,而所得常倍。徐思而審處,故己不勞而事極精詳。褊急二字,處世之大礙也。
凡人初動一念是如此,及做出來郤不是如此,事去回顧又覺不是如此,只是識見不定。聖賢才發一念,始終如一,即有思索,不過周詳此一念耳。蓋聖賢有得於豫養,故安閒;衆人取辦於臨時,故昡惑。
處人不可任己意,要悉人之情;處事不可任己見,要悉事之理。
天下無難處之事,只消得兩個“如之何”;天下無難處之人,只消得三個“必自成”。
人情要耐心體他,體到悉處,則人可寡過,我可寡怨。
事不關係都歇過到關係時悔之何及?事幸不敗都饒過,到敗事時懲之何益?是以君子不忽小防,其敗也不恕敗,防其再展。此心與旁觀者一般,何事不濟?
世道、人心、民生、國計,此是士君子四大責任。這裏都有經略,都能張主,此是士君子四大功業。
情有可通,莫於舊有者過裁抑,以生寡恩之怨;事在得已,莫於舊無者妄增設,以開多事之門。若理當革、時當興,合於事勢人情,則非所拘矣。
毅然奮有爲之志,到手來只做得五分。渠非不自信,未臨事之志向雖篤,既臨事之力量不足也。故平居觀人以自省,只可信得一半。
辦天下大事,要精詳,要通變,要果斷,要執持。才鬆軟怠弛,何異鼠頭蛇尾?除天下大奸,要顧慮,要深沉,要突卒,要潔絕,才張皇疏慢,是攖虎欿龍鱗。
利害死生間有毅然不奪之介,此謂大執持。驚急喜怒事無卒然遽變之容,此謂真涵養。
力負邱山未足雄,地負萬山,此身還負地。量包滄海不爲大,天包四海,吾量欲包天。
天不可欺,人不可欺,何處瞞藏些子?性分當盡職分當盡,莫教久缺分毫。
何是何非,何長何短,但看百忍之圖。不喑不瞽,不癡不聾,自取一朝之忿。
植萬古綱常,先立定自家地步;做兩間事業,先推開物我藩籬。
捱不過底事,莫如早行;悔無及之言,何似休說。
苟時不苟真不苟,忙處無忙再無忙。
《謙》六爻,畫畫皆吉;恕一字,處處可行。
才逢樂處須知苦,既沒閒時那有忙。
生來不敢拂吾發,義到何妨斷此頭。
量嫌六合隘,身負五嶽輕。
休買貴後賤,休逐衆人見。
難乎能忍,妙在不言。
休忙休懶,不懶不忙。
養生 #
夫水遏之,乃所以多之;泄之,乃所以竭之。惟仁者能泄。
惟智者知泄。
天地間之禍人者,莫如多;令人易多者,莫如美。美味令人多食,美色令人多欲,美聲令人多聽,美物令人多貪,美官令人多求,美室令人多居,美田令人多置,美寢令人多逸,美言令人多入,美事令人多戀,美景令人多留,美趣令人多思,皆禍媒也。不美則不令人多。不多則不令人敗。予有一室,題之曰“遠美軒”,而扁其中曰“冷淡”。非不愛美,懼禍之及也。
夫魚見餌不見鉤,虎見羊不見阱。猩猩見酒不見人,非不見也,迷於所美而不暇顧也。此心一冷,則熱鬧之景不能入;一淡,則豔冶之物不能動。夫能知困窮、抑鬱、貧賤,坎坷之爲詳,則可與言道矣。
以肥甘愛兒女而不思其傷身,以姑息愛兒女而不恤其敗德,
甚至病以死,患大辟而不知悔者,皆婦人之仁也。噫!舉世之自愛而陷於自殺者,又十人而九矣。
五閉,養德養生之道也。或問之曰:“視、聽、言、動、思將不啓與?”曰:“常閉而時啓之,不弛於事可矣。此之謂夷夏關。”
今之養生者,餌藥、服氣、避險、辭難、慎時、寡慾,誠要法也。嵇康善養生,而其死也卻在所慮之外。乃知養德尤養生之第一要也。德在我,而蹈白刃以死,何害其爲養生哉?
愚愛談醫,久則厭之,客言及者,告之曰:“以寡慾爲四物,以食淡爲二陳,以清心省事爲四君子。無價之藥,不名之醫,取諸身而已。”
仁者壽,生理完也;默者壽,元氣定也;拙者壽,元神固也。反比皆妖道也。其不然,非常理耳。
盜爲男戎,色爲女戎。人皆知盜之劫殺爲可畏。而忘女戎之劫殺。悲夫!
太樸,天地之命脈也。太樸散而天地之壽妖可卜矣。故萬物蕃,則造化之元精耗散。木多實者根傷,草出莖者根虛,費用廣者家貧,言行多者神竭,皆妖道也。老子受用處,盡在此中看破。
飢寒痛癢,此我獨覺,雖父母不之覺也;衰老病死,此我獨當,雖妻子不能代也。自愛自全之道,不自留心,將誰賴哉?
氣有爲而無知,神有知而無爲。精者,無知無爲,而有知有爲之母也。精天一也,屬水,水生氣;氣純陽也,屬火,火生神;神太虛也,屬無,而麗於有。精盛則氣盛,精衰則氣衰,故甑涸而不蒸。氣存則神存,氣亡則神亡,故燭盡而火滅。
氣只夠喘息底,聲只夠聽聞底,切莫長餘分毫,以耗無聲無臭之真體。
語云:“縱慾忘身”,忘之一字最宜體玩。昏不省記謂之忘,欲迷而不悟,情勝而不顧也。夜氣清明時,都一一分曉,着迷處,便思不起,沉溺者可以驚心回首矣。
在篋香韞,在幾香損,在爐香燼。
書室聯:“曙枕酣餘夢,旭窗閒展書。”
天地 #
溼溫生物,溼熱長物,燥熱成物,淒涼殺物,嚴寒養物。
溼溫,沖和之氣也;溼熱,蒸發之氣也;燥熱,燔灼之氣也;淒涼,殺氣,陰壯而陽微也,嚴寒,斂氣,陰外激而陽內培也。
五氣惟嚴寒最仁。
渾厚,天之道也。是故處萬物而忘言,然不能無日月星辰以昭示之,是寓精明於渾厚之中。
精存則生神,精散則生形。太乙者,天地之神也;萬物者,天地之形也。太乙不盡而天地存,萬物不已而天地毀。人亦然。
天地只一個光明,故不言而人信。
天地不可知也,而吾知天地之所生,觀其所生,而天地之性情形體懼見之矣。是故觀子而知父母,觀器而知模範。天地者,萬物之父母而造物之模範也。
天地之氣化,生於不齊,而死於齊。故萬物參差,萬事雜揉,勢固然耳,天地亦主張不得。
觀七十二候者,謂物知時,非也,乃時變物耳。
天地盈虛消息是一個套子,萬物生長收藏是一副印板。
天積氣所成,自吾身以上皆天也。日月星辰去地八萬四千裏,囿於積氣中,無纖隔微礙,徹地光明者,天氣清甚無分毫渣滓耳。故曰太清。不然,雖薄霧輕煙,一里外有不見之物矣。
地道,好生之至也,凡物之有根種者,必與之生。盡物之分量,盡己之力量,不至寒凝枯敗不止也、故曰坤稱母。
四時惟冬是天地之性,春夏秋皆天地之情。故其生萬物也,動氣多而靜氣少。
萬物得天地之氣以生,有宜溫者,有宜微溫者,有宜太溫者,有宜溫而風者,有宜溫而溼者,有宜溫而燥者,有宜溫而時風時溼者。何氣所生,則宜何氣,得之則長養,失之則傷病。
氣有一毫之爽,萬物陰受一毫之病。其宜涼、宜寒、宜暑,無不皆然。飛潛動植,蠛蠓之物,無不皆然。故天地位則萬物育,王道平則萬民遂。
六合中洪纖動植之物,都是天出氣、地出質熔鑄將出來,都要消磨無跡還他。故物不怕是金石,也要歸於無。蓋從無中生來,定要都歸無去。譬之一盆水,打攪起來大小浮漚以千萬計,原是假借成的,少安靜時,還化爲一盆水。
先天立命處,是萬物自具的,天地只是個生息培養。只如草木原無個生理,天地好生亦無如之何。
天地間萬物,都是陰陽兩個共成的。其獨得於陰者,見陽必避,蝸牛壁蘚之類是也;其獨得於陽者,見陰必枯,夏枯草之類是也。
陰陽合時只管合,合極則離;窩時只管離,離極則合。不極則不離不合,極則必離必合。
定則水,燥則火,吾心自有水火;靜則寒,動則熱,吾身自有冰炭。然則天地之冰炭誰爲之?亦動靜爲之。一陰生而宇宙入靜,至十月閉塞而成寒;一陽生而宇宙入動,至五月薰蒸而成暑。或曰,“五月陰生矣,而六月大暑,十一月陽生矣,而十二月大寒;何也?”曰:“陽不極則不能生陰,陰不極則不能生陽,勢窮則反也。微陰激陽,則陽不受激而愈熾;微陽激陰,則陰不受激而愈溢,氣逼則甚也。至七月、正月,則陰陽相戰,客不勝主,衰不勝旺,過去者不勝方來。故七月大火西流,而金漸生水;正月析木用事,而水漸生火。蓋陰陽之氣續接非直接,直接則絕,父母死而子始生,有是理乎?漸至非驟至,驟至則激,五穀種而能即熟,有是理乎?二氣萬古長存,萬物四時成遂,皆續與漸爲之也。惟續,故不已;惟漸,故無跡。
既有個陰氣,必有聚結,故爲月;既有個陽氣,必有精華,故爲日。晦是月之體,本是純陰無光之物,其光也映日得之,客也,非主也。
天地原無晝夜,日出而成晝,日入而成夜。星常在天,日出而不顯其光,日入乃顯耳。古人云星從日生。細看來,星不借日之光以爲光。嘉靖壬寅日食,既滿天有星,當是時,日且無光,安能生星之光乎?
水靜柔而動剛,金動柔而靜剛,木生柔而死剛,火生剛而死柔。土有剛有柔,不剛不柔,故金、木、水、火皆從鍾焉,得中故也,天地之全氣也。
噓氣自內而之外也,吸氣自外而之內也。天地之初噓爲春,噓盡爲夏,故萬物隨噓而生長;天地之初吸爲秋,吸盡爲冬,故萬物隨吸而收藏。噓者,上升陽氣也,陽主發;吸者,下降陰氣也,陰主成。噓氣溫,故爲春夏;吸氣寒,故爲秋冬。一噓一吸,自開闢以來至混沌之後,只這一絲氣有毫髮斷處,萬物滅,天地毀。萬物,天地之於也,一氣生死無不肖之。
風惟知其吹拂而已,雨惟知其淋漓而已,雪惟知其嚴凝而已,水惟知其流行而已,火惟知其燔灼而已。不足則屏息而各藏其用,有餘則猖狂而各恣其性。卒然而感則強者勝,若兩軍交戰,相下而後已。是故久陰則權在雨,而日月難爲明;久旱則權在風,而云雨難爲澤,以至水火霜雪莫不皆然。誰爲之?
曰:明陽爲之。陰陽誰爲之?曰:自然爲之。
陰陽徵應,自漢儒穿鑿附會,以爲某災樣應某政事,最迂。
大抵和氣致祥,戾氣致妖,與作善降樣,作惡降殃,道理原是如此。故聖人只說人事,只盡道理,應不應,在我不在我都不管。若求一一徵應,如鼓答桴,堯、舜其猶病矣。大假氣數有一定的,有偶然的,天地不能違,天地亦順之而已。旱而雩,水而滎,彗孛而禳,火而祓,日月食而救,君子畏天威,謹天戒當如是爾。若雲隨禱輒應,則日月盈虧豈繫於救不救之間哉?
大抵陰陽之氣一偏必極,勢極必反。陰陽乖戾而分,故孤陽亢而不下陰則旱,無其極,陽極必生陰,故久而雨;陰陽和合而留,故淫陰升而不捨陽則雨,無其極,陰極必生陽,故久而睛。
草木一衰不至遽茂,一茂不至遽衰;夫婦朋友失好不能遽合,合不至遽乖。天道物理人情自然如此是一定的,星隕地震,山崩雨血,火見河清此是偶然的。吉凶先見,。自非常理,故臣子以修德望君,不必以災異恐之。若因災而懼,困可修德。一有祥瑞使可謂德已足而罷修乎?乃若至德迴天,災祥立應,桑谷枯,彗星退,冤獄釋而驟雨,忠心白而反風,亦間有之。但曰必然事,吾不能確確然信也。
氣化無一息之停,不屬進,就屬退。動植之物其氣機亦無一息之停,不屬生,就屬死,再無不進不退而止之理。
形生於氣。氣化沒有底,天地定然沒有;天地沒有底,萬物定然沒有。
生氣醇濃渾濁,殺氣清爽澄澈;生氣牽戀優柔,殺氣果決脆斷;生氣寬平溫厚,殺氣峻隘涼薄。故春氣絪縕,萬物以生:夏氣薰蒸,萬物以長;秋氣嚴肅,萬物以入;冬氣閉藏,萬物以亡。
一呼一吸,不得分毫有餘,不得分毫不足;不得連呼,不得連吸;不得一呼無吸,不得一吸無呼,此盈虛之自然也。
水質也,以萬物爲用;火氣也,以萬物爲體。及其化也,同歸於無跡。水性徐,火性疾,故水之入物也,因火而疾。水有定氣,火無定氣,放火附剛則剛,附柔則柔,水則入柔不入剛也。
陽不能藏,陰不能顯。纔有藏處,便是陽中之陰:纔有顯處,便是陰中之陽。
水能實虛,火能虛實。
乾坤是毀的,故開闢後必有混沌所以主宰?乾坤是不毀的,故混沌還成開闢。主宰者何?元氣是已。元氣亙萬億歲年終不磨滅,是形化氣化之祖也。
天地全不張主,任陰陽;陰陽全不擺佈,任自然。世之人趨避祈禳徒自苦耳。其奪自然者,惟至誠。
天地發萬物之氣到無外處,止收斂之氣到無內處。止不至而止者,非本氣不足,則客氣相奪也。
靜生動長,動消靜息。總則生,生則長,長則消,消則息。
萬物生於陰陽,死於陰陽。陰陽於萬物原不相干,任其自然而已。雨非欲潤物,旱非欲熯物,風非欲撓物,雷非欲震物,陰陽任其氣之自然,而萬物因之以生死耳。《易》稱“鼓之以雷霆,潤之以風雨”,另是一種道理,不然,是天地有心而成化也。若有心成化,則寒暑災樣得其正,乃見天心矣。
天極從容,故三百六十日爲一噓吸;極次第,故溫暑涼寒不驀越而雜至;極精明,故晝有容光之照而夜有月星;極平常,寒暑旦夜、生長收藏,萬古如斯而無新奇之調;極含蓄,幷包萬象而不見其滿塞;極沉默,無所不分明而無一言;極精細,色色象象條分縷析而不厭其繁;極周匹,疏而不漏;極凝定,風雲雷雨變態於胸中,悲歡叫號怨德於地下,而不惡其擾;極通變,普物因材不可執爲定局;極自然,任陰陽氣數理勢之所極所生,而已不與;極堅耐,萬古不易而無慾速求進之心,消磨曲折之患;極勤敏,無一息之停;極聰明,亙古今無一人一事能欺罔之者,極老成,有虧欠而不隱藏;極知足,滿必損,盛必定;極仁慈,雨露霜雪無非生物之心;極正直,始終計量,未嘗養人之奸、容人之惡;極公平,抑高舉下,貧富貴賤一視同仁;極簡易,無瑣屑曲局示人以繁難;極雅淡,青蒼自若,更無炫飾;極靈爽,精誠所至,有感必通;極謙虛,四時之氣常下交;極正大,擅六合之恩威而不自有;極誠實,無一毫僞妄心,虛假事;極有信,萬物皆任之而不疑。故人當法天。人,天所生也。如之者存,反之者亡,本其氣而失之也。
春夏後看萬物繁華,造化有多少淫巧,多少發揮,多少張大,元氣安得不斲喪?機緘安得不窮盡?此所以虛損之極,成否塞,成渾沌也。
形者,氣之橐囊也。氣者,形之線索也。無形,則氣無所憑籍以生;無氣,則形無所鼓舞以爲生。形須臾不可無氣,氣無形則萬古依然在宇宙間也。
要知道雷霆霜雪都是太和。
濁氣醇,清氣漓;濁氣厚,清氣薄;濁氣同,清氣分;濁氣溫,清氣寒;濁氣柔,清氣剛;濁氣陰,消氣陽;濁氣豐,清氣嗇;濁氣甘,清氣苦;濁氣喜,清氣惡;濁氣榮,清氣枯;濁氣融,清氣孤;濁氣生,清氣殺。
一陰一陽之謂道。二陰二陽之謂駁。陰多陽少、陽多陰少之謂偏。有陰無陽、有陽無陰之謂孤。一陰一陽,乾坤兩卦,不二不雜,純粹以精,此天地中和之氣,天地至善也。是道也,上帝降衷,君子衷之。是故繼之即善,成之爲性,更無偏駁,不假修爲,是一陰一陽屬之君子之身矣。故曰,君子之道,仁者見之謂之仁,智者見之謂之智,此之謂偏。百勝日用而不知,此之謂駁。至於孤氣所生,大乖常理。孤陰之善,慈悲如母,惡則險毒如虺;孤陽之善,嫉惡如仇,惡則兇橫如虎。此篇夫子論性純以善者言之,與性相近,稍稍不同。
天地萬物只是一個漸,故能成,故能久。所以成物悠者,漸之象也;久者,漸之積也。天地萬物不能頓也,而況於人乎?
故悟能頓,成不能頓。
盛德莫如地,萬物於地,惡道無以加矣。聽其所爲而莫之憾也,負菏生成而莫之厭也。故君子卑法地,樂莫大焉。
日正午,月正圓,一呼吸間耳。呼吸之前,未午未圓;呼吸之後,午過圓過。善觀中者,此亦足觀矣。
中和之氣,萬物之所由以立命者也,故無所不宜;偏盛之氣,萬物之所由以盛衰者也,故有宜有不宜。
祿、位、名、壽、康、寧、順、適、子孫賢達,此天福人之大權也。然嘗輕以與人,所最靳而不輕以與人者,惟名。福善禍淫之言,至名而始信。大聖得大名,其次得名,視德無分毫爽者,惡亦然。祿、位、壽、康在一身,名在天下;祿、位、壽、康在一時,名在萬世。其惡者備有百福,惡名愈著;善者備嘗艱苦,善譽日彰。桀、封、幽、厲之名,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。此固天道報應之微權也。天之以百福予人者,恃有此耳。
彼天下萬世之所以仰慕欽承痰惡笑罵,其禍福固亦不小也。
以理言之,則當然者謂之天,命有德討有罪,奉三尺無私是已;以命言之,則自然者謂之天,莫之爲而爲,莫之致而至,定於有生之初是已;以數言之,則偶然者謂之天,會逢其適,偶值其際是已。
造物之氣有十:有中氣,有純氣,有雜氣,有戾氣,有似氣,有大氣,有細氣,有間氣,有變氣,有常氣,皆不外於五行。中氣,五行均調,精粹之氣也,人鍾之而爲堯、舜、禹、文、周、孔,物得之而爲鱗鳳之類是也。純氣,五行各具純一之氣也,人得之而爲伯夷、伊尹、柳下惠,物得之而爲龍虎之類是也。雜氣,五行交亂之氣也。戾氣,五行粗惡之氣也。
似氣,五行假借之氣也。大氣,磅磅渾淪之氣也。細氣,纖蒙浮渺之氣也。間氣,積久充溢會合之氣也。變氣,偶爾遭逢之氣也。常氣,流行一定之氣也。萬物各有所受以爲生,萬物各有所屬以爲類,萬物不自由也。惟有學問之功,變九氣以歸中氣。
火性發揚,水性流動,木性條暢,金性堅剛,土性重厚,其生物也亦然。
太和在我,則天地在我,何動不臧?何往不得?
彌六合皆動氣之所爲也,靜氣一粒伏在九地之下以胎之。
故動者靜之死鄉,靜者動之生門。無靜不生,無動不死。靜者常施,動者不還。發大造之生氣者動也,耗大造之生氣者亦動也。聖人主靜以涵元理,道家主靜以留元氣。
萬物發生,皆是流於既溢之餘,萬物收斂,皆是勞於既極之後。天地一歲一呼吸,而萬物隨之。
天地萬物到頭來皆歸於母。故水、火、金、木有盡,而土不盡。何者?水、火、金、木,氣盡於天,質盡於地,而土無可盡。故真氣無歸,真形無藏。萬古不可磨滅,滅了更無開闢之時。所謂混沌者,真氣與真形不分也。形氣混而生天地,形氣分而生萬物。
天欲大小人之惡,必使其惡常得志。彼小人者,惟恐其惡之不遂也,故貪天禍以至於亡。
自然謂之天,當然謂之天,不得不然謂之天;陽亢必旱,久旱必陰,久陰必雨,久雨必晴,此之謂自然。君尊臣卑,父坐子立,夫唱婦隨,兄友弟恭,此之謂當然。小役大,弱役強,貧役富,賤役貴,此之謂不得不然。
心就是天,欺心便是欺天,事心便是事天,更不須向蒼蒼上面討。
天者,未定之命;命者,已定之天。天者,大家之命,命者,各物之天。命定而吉凶禍福隨之也,由不得天,天亦再不照管。
天地萬物只是一氣聚散,更無別個。形者,氣所附以爲凝結;氣者,形所託以爲運動。無氣則形不存,無形則氣不住。
天地既生人物,則人物各具一天地。天地之天地由得天地,人物之天地由不得天地。人各任其氣質之天地至於無涯牿,其降衷之天地幾於澌盡,天地亦無如之何也已。其吉凶禍福率由自造,天何尤乎而怨之?
吾人渾是一天,故日用起居食總念念時時事事便當以天自處。
朱子雲:“天者,理也。”餘曰:“理者,天也。”
有在天之天,有在人之天。有在天之先天,太極是已;有在天之後天,陰陽五行是已。有在人之先天,元氣、無理是已;有在人之後天,血氣、心知是已。
問:“天地開闢之初,其狀何似?”曰:“未易形容。”因指齋前盆沼,令滿貯帶沙水一盆,投以瓦礫數小塊,雜谷豆升許,令人攪水渾濁,曰:“此是混沌未分之狀。待三日後再來看開闢。”至日而濁者清矣,輕清上浮。曰:“此是天開於子。沉底渾泥,此是地闢於醜。中間瓦礫出露,此是山陵,是時谷豆芽生,月餘而水中小蟲浮沉奔逐,此是人與萬物生於寅。徹底是水,天包乎地之象也。地從上下,故山上銳而下廣,象糧谷堆也。氣化日繁華,日廣侈,日消耗,萬物毀而生機微。天地雖不毀,至亥而又成混沌之世矣。”
雪非薰蒸之化也。天氣上升,地氣下降,是乾涸世界矣。然陰陽之氣不交則絕,故有留滯之餘陰,始生之嫩陽,往來交結,久久不散而迫於嚴寒,遂爲雪爲霰。白者,少明之色也,水之母也。盛則爲雪,微則爲霜,冬月片瓦半磚之下著溼地,皆有霜,陰氣所呵也,土幹則否。
兩間氣化,總是一副大蒸籠。
天地之於萬物,因之而已,分毫不與焉。
世界雖大,容得千萬人忍讓,容不得一兩個縱橫。
天地之於萬物原是一貫。
輕清之氣爲霜露,濃濁之氣爲雲雨。春雨少者,薰蒸之氣未濃也。春多雨則沁夏之氣,而夏雨必少,夏多雨者,薰蒸之氣有餘也。夏少雨則積氣之餘,而秋雨必多,此謂氣之常耳。至於霪潦之年,必有亢陽之年,則數年總計也。蜀中之漏天,四時多雨;雲中之高地,四時多旱;吳下之水鄉,黃梅之雨爲多,則四方互計也。總之,一個陰陽,一般分數,先有餘則後不足,此有餘則彼不足,均則各足,是謂太和,太和之歲,九有皆豐。
冬者,萬物之夜,所以待勞倦養精神者也。春生、夏長、秋成,而不培養之以冬,則萬物之滅久矣。是知大冬嚴寒,所以仁萬物也。愈嚴凝則愈收斂,愈收斂則愈精神,愈精神則生髮之氣愈條暢。譬之人須要安歇,今夜能熟睡,則明日必精神。故曰:冬者萬物之所以歸命也。
世運 #
勢之所在,天地聖人不能違也。勢來時即摧之,未必遽壞;勢去時即挽之,未必能回。然而聖人每與勢忤,而不肯甘心從之者,人事宜然也。
世人賤老,而聖王尊之;世人棄愚,而君子取之;世人恥貧,而高士清之;世人厭淡,而智者味之;世人惡冷,而幽人寶之;世人薄素,而有道者尚之。悲夫!世之人難與言矣。
壞世教者,不是宦官宮安,不是農工商貿,不是衙門市井,不是囗囗。
古昔盛時,民自飽暖之外無過求,自利用之外無異好,安身家之便而不恣耳目之欲。家無奇貨,人無玩物,餘珠玉于山澤而不知寶,贏繭絲於箱篋而不知繡。偶行於途而知貴賤之等,創見於席而知隆殺之理。農於桑麻之外無異聞,士於禮義之外
無羨談;公卿大夫於勸深訓迪之外無簿書。知官之貴,而不知爲民之難;知貧之可憂,而不知人富之可嫉。夜行不以兵,遠行不以餱. 施人者非欲其我德,施於人者不疑其欲我之德。訴訢渾渾,其時之春乎?其物之胚孽乎?籲!可想也已。
伏羲以前是一截世道,其治任之而已,己無所與也。五帝是一截世道,其治安之而已,不擾民也。三王是一截世道,其治正之而已,不使縱也。秦以後是一截世道,其治劫之而已,愚之而已,不以德也。
世界一般是唐虞時世界,黎民一般是唐虞時黎民,而治不古若,非氣化之罪也。
終極與始接,困極與亨接。
三皇是道德世界,五帝是仁義世界,三王是禮義世界,春秋是威力世界,戰國是智巧世界,漢以後是勢利世界。
士鮮衣美食,浮淡怪說、玩日愒時,而以農工爲村鄙;女傅粉簪花、冶容學態、袖手樂遊,而以勤儉爲羞辱;官盛從豐供、繁文縟節、奔逐世態,而以教養爲迂腐。世道可爲傷心矣。
喜殺人是泰,愁殺人也是泰。泰之人昏惰侈肆,泰之事廢墜寬罷,泰之風紛華驕蹇,泰之前如上水之篙,泰之世如高竿之頂,泰之後如下坂之車。故否可以致泰,泰必至於否。故聖人憂泰不憂否。否易振,泰難持。
世之衰也,卑幼賤微氣高志肆而無上,子弟不知有父母,婦不知有舅姑,後進不知有先達,士民不知有官師,郎署不知有公卿,偏稗軍士不知有主帥。目空空而氣勃勃,恥於分義而敢於陵駕。嗚呼!世道至此,未有不亂不亡者也。
節文度數,聖人之所以防肆也。僞禮文不如真愛敬,真簡率不如僞禮文。僞禮文猶足以成體,真簡率每至於逾閒;僞禮文流而爲象恭滔天,真簡率而爲禮法掃地。七賢八達,簡率之極也。舉世牛馬而晉因以亡。近世士風祟尚簡率;蕩然無檢,嗟嗟!吾莫知所終矣。
天下之勢頓可爲也,漸不可爲也。頓之來也驟驟多無根,漸之來也深深則難撼。頓着力在終,漸着力在始。
造物有涯而人情無涯,以有涯足無涯,勢必爭,故人人知足則天下有餘。造物有定而人心無定,以無定撼有定,勢必敗。
故人人安分則天下無事。
天地有真氣,有似氣。故有鳳皇則有昭明,有粟谷則有稂莠,兔葵似葵,燕麥似麥,野菽似菽,槐藍似槐之類。人亦然皆似氣之所鍾也。
六合是個情世界,萬物生於情死於情。至人無情,聖人調情,君子制情,小人縱情。
變民風易,變士風難;變士風易,變仕風難。仕風變,天下治矣。
古之居官也,在下民身上做工夫;今之居官也,在上官眼底做工夫。古之居官也尚正直,今之居官也尚縠阿。
任俠氣質皆賢者也,使人聖賢繩墨,皆光明俊偉之人。世教不明,紀法陵替,使此輩成此等氣習,誰之罪哉!
世界畢竟是吾儒世界,雖二氏之教雜出其間,而紀綱法度、教化風俗,都是二帝三王一派家數。即百家井出,只要主僕分明,所謂元氣充實,即風寒入肌,瘡瘍在身,終非危症也。
一種不萌芽,六塵不締構,何須度萬衆成羅漢三千?九邊無夷狄,四海無奸雄,只宜銷五兵鑄金人十二。
聖賢 #
孔子是五行造身,兩儀成性。其餘聖人得金氣多者則剛明果斷,得木氣多者則樸素質直,得火氣多者則發揚奮迅,得水汽多者則明徹圓融,得土氣多者則鎮靜渾厚,得陽氣多者則光明軒豁,得陰氣多者則沉默精細。氣質既有所限,雖造其極,終是一偏底聖人。此七子者,共事多不相合,共言多不相入,所同者大根本大節目耳。
孔顏窮居,不害其爲仁覆天下,何則?仁覆天下之具在我,而仁覆天下之心未嘗一日忘也。
聖人不落氣質,賢人不渾厚便直方,便著了氣質色相;聖人不帶風土,賢人生燕趙則慷慨,生吳越則寬柔,就染了風土氣習。
性之聖人,只是個與理相忘,與道爲體,不待思,惟橫行直撞,恰與時中吻合。反之,聖人常常小心,循規蹈矩,前望後顧,才執得中字,稍放鬆便有過不及之差。是以希聖君子心上無一時任情恣意處。
聖人一,聖人全,一則獨詣其極,全則各臻其妙。惜哉!
至人有聖人之功而無聖人之全者,囿於見也。
所貴乎剛者,貴其能勝己也,非以其能勝人也。子路不勝其好勇之私,是爲勇字所伏,終不成個剛者。聖門稱剛者誰?吾以爲恂恂之顏子,其次魯鈍之曾子而已,餘無聞也。
天下古今一條大路,曰大中至正,是天造地設的。這個路上古今不多幾人走,曰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、孔、顏、曾、思、孟,其餘識得的周、程、張、朱,雖走不到盡頭,畢竟是這路上人。將這個路來比較古今人,雖伯夷、伊、惠也是異端,更那說那佛、老、楊、墨、陰陽術數諸家。若論個分曉,伯夷、伊、惠是旁行的,佛、老、楊、墨是斜行的,陰陽星數是歧行的。本原處都從正路起,卻念頭一差,走下路去,愈遠愈繆。所以說,異端言本原不異而發端異也。何也?佛之虛無是吾道中寂然不動差去,老之無爲是吾道中守約施博差去,爲我是吾道中正靜自守差去,兼愛是吾道中萬物一體差去,陰陽家是吾道中敬授人時差去,術數家是吾道中至誠前知差去。看來大路上人時爲佛,時爲老,時爲楊,時爲墨,時爲陰陽術數,是合數家之所長。岔路上人佛是佛,老是老,楊是楊,墨是墨,陰陽術數是陰陽術數,殊失聖人之初意。譬之五味不適均不可以專用也,四時不錯行不可以專今也。
聖人之道不奇,才奇便是賢者。
戰國是個慘酷的氣運,巧僞的世道,君非富強之術不講,臣非功利之策不行,六合正氣獨鍾在孟子身上。故在當時疾世太嚴,憂民甚切。
清任和時,是孟子與四聖人議定的諡法。祖術堯、舜,憲章文、武,上律天時,下襲水土,是子思作仲尼的讚語。
聖賢養得天所賦之理完,仙家養得天所賦之氣完。然出陽脫殼,仙家未嘗不死,特留得此氣常存。性盡道全,聖賢未嘗不死,只是爲此理常存。若修短存亡,則又系乎氣質之厚薄,聖賢不計也。
賢人之言視聖人未免有病,此其大較耳。可怪俗儒見說是聖人語,便迴護其短而推類以求通;見說是賢人之言,便洗索其疵而深文以求過。設有附會者從而欺之,則陽虎優孟皆失其真,而不免徇名得象之譏矣。是故儒者要認理,理之所在,雖狂夫之言,不異於聖人。聖人豈無出於一時之感,而不可爲當然不易之訓者哉?
堯、舜功業如此之大,道德如此之全,孔子稱讚不啻口出。
在堯、舜心上有多少缺然不滿足處!道原體不盡,心原趁不滿,勢分不可強,力量不可勉,聖人怎放得下?是以聖人身囿於勢分,力量之中,心長於勢分、力量之外,才覺足了,便不是堯、舜。
伊尹看天下人無一個不是可憐的,伯夷看天下人無一個不是可惡的,柳下惠看天下人無個不是可與的。
浩然之氣孔子非無,但用的妙耳。孟子一生受用全是這兩字。我嘗雲:“孟於是浩然之氣,孔於是渾然之氣。渾然是浩然的歸宿。浩然是渾然的作用。惜也!孟子未能到渾然耳。”
聖學專責人事,專言實理。
二女試舜,所謂書不可盡信也,且莫說玄德升聞,四嶽共薦。以聖人遇聖人,一見而人品可定,一語而心理相符,又何須試? 即帝艱知人,還須一試,假若舜不能諧二女,將若之何?是堯輕視骨肉,而以二女爲市貨也,有是哉?
自古功業,惟孔孟最大且久。時雍風動,今日百姓也沒受用處,賴孔孟與之發揮,而堯、舜之業至今在。
堯、舜、周、孔之道,如九達之衢,無所不通;如代明之日月,無所不照。其餘有所明,必有所昏,夷、尹、柳下惠昏於清、任、和,佛氏昏於寂,老氏昏於裔,楊氏昏於義,墨氏昏於仁,管、商昏於法。其心有所向也,譬之鵑鴿知南;其心有所厭也,譬之盍旦惡夜。豈不純然成一家人物?競是偏氣。
堯、舜、禹、文、周、孔,振古聖人無一毫偏倚,然五行所鍾,各有所厚,畢竟各人有各人氣質。堯敦大之氣多,舜精明之氣多,禹收斂之氣多,文王柔嘉之氣多,周公文爲之氣多,孔子莊嚴之氣多,熟讀經史自見。若說天縱聖人,如太和元氣流行略不沾著一些,四時之氣純是德性,用事不落一毫氣質,則六聖人須索一個氣象無毫髮不同方是。
讀書要看聖人氣象性情。鄉黨見孔子氣象十九至其七情。
如回非助我牛刀割雞,見其喜處;由之瑟,由之使門人爲臣,仍然於沮溺之對,見其怒處;喪予之慟,獲麟之泣,見其哀處;侍側言志之問,與人歌和之時,見其樂處;山樑雌雉之嘆,見其愛處;斥由之佞,答子貢“君子有惡”之語,見其惡處;周公之夢,東周之想,見其欲處。便見他發而皆中節處。
費宰之辭,長府之止,看閔子議論,全是一個機軸,便見他和悅而諍。處人論事之法,莫妙於閔於天生的一段中平之氣。
聖人妙處在轉移人不覺,賢者以下便露圭角,費聲色,做出來只見張皇。
或問,“孔、孟周流,到處欲行其道,似技癢的?”曰:“聖賢自家看的分數真,天生出我來,抱千古帝王道術,有旋乾轉坤手投,只兀兀家居,甚是自負,所以遍行天下以求遇夫可行之君。既而天下皆無一遇,猶有九夷、浮海之思,公山佛肸之往。
夫子豈真欲如此?只見吾道有起死回生之力,天下有垂死欲生之民,必得君而後術可施也。譬之他人孺子入井與已無干,既在井畔,又知救法,豈忍袖手?
明道答安石能使愧屈,伊川答子由,遂激成三黨,可以觀二公所得。
休作世上另一種人,形一世之短。聖人也只是與人一般,才使人覺異樣便不是聖人。
平生不作圓軟態,此是丈夫。能軟而不失剛方之氣,此是大丈夫。聖賢之所以分也。
聖人於萬事也,以無定體爲定體,以無定用爲定用,以無定見爲定見,以無定守爲定守。賢人有定體,有定用,有定見,有定守。故聖人爲從心所欲,賢人爲立身行己,自有法度。
聖賢之私書,可與天下人見;密事,可與天下人知;不意之言,可與天下人聞;暗室之中,可與天下人窺。
好問、好察時,著一我字不得,此之謂能忘。執兩端時,著一人字不得,此之謂能定。欲見之施行,略無人己之嫌,此之謂能化。
無過之外,更無聖人;無病之外,更無好人。賢智者於無過之外求奇,此道之賊也。
積愛所移,雖至惡不能怒,狃於愛故也;積惡所習,雖至感莫能回,狃於惡故也。惟聖人之用情不狃。
聖人有功於天地,只是人事二字。其盡人事也,不言天命,非不知迴天無力,人事當然,成敗不暇計也。
或問:“狂者動稱古人,而行不掩言,無乃行本顧言乎?孔子奚取焉?”曰:“此與行不顧言者人品懸絕。譬之於射,立拱把於百步之外,九矢參連,此養由基能事也。孱夫拙射,引弦之初,亦望拱把而從事焉,即發,不出十步之遠,中不近方丈之鵠,何害其爲志士?又安知日關弓,月抽矢,白首終身,有不爲由基者乎?是故學者貴有志,聖人取有志。狷者言尺行尺,見寸守寸,孔子以爲次者,取其守之確,而恨其志之隘也。今人安於凡陋,惡彼激昂,一切以行不顧言沮之,又甚者,以言是行非謗之,不知聖人豈有一蹴可至之理?希聖人豈有一朝逕頓之術?只有有志而廢於半途,未有無志而能行跬步者。”或曰:“不言而躬行何如?”曰:“此上智也,中人以下須要講求博學、審問、明辯,與同志之人相砥礪奮發,皆所以講求之也,安得不言?若行不顧言,則言如此,而行如彼,口古人,而心衰世,豈得與狂者同日語哉!”
君子立身行已自有法度,此有道之言也。但法度自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、孔以來只有一個,譬如律令一般,天下古今所共守者。若家自爲律,人自爲令,則爲伯夷、伊尹、柳下惠之法度。故以道爲法度者,時中之聖;以氣質爲法度者,一偏之聖。
聖人是物來順應,衆人也是物來順應。聖人之順應也,從廓然太公來,故言之應人如響,而吻合乎當言之理;行之應物也,如取詣宮中,而吻合乎當行之理。衆人之順應也,從任情信意來,故言之應人也,好莠自口,而鮮與理合;事之應物也,可否惟欲,而鮮與理合。君子則不然,其不能順應也,不敢以順應也。議之而後言,言猶恐尤也;擬之而後動,動猶恐悔也。
卻從存養省察來。噫!今之物來順應者,人人是也,果聖人乎?
可哀也已!
聖人與衆人一般,只是盡得衆人的道理,其不同者,乃衆人自異於聖人也。
天道以無常爲常,以無爲爲爲。聖人以無心爲心,以無事爲事。
萬物之情,各求自遂者也。惟聖人之心,則欲遂萬物而志自遂。
爲宇宙完人甚難,自初生以至屬纊,徹頭徹尾無些子破綻尤難,恐亙古以來不多幾人。其徐聖人都是半截人,前面破綻,後來修補,以至終年晚歲,才得乾淨成就了一個好人,還天付本來面目,故曰湯武反之也。曰反,則未反之前便有許多欠缺處。今人有過便甘自棄,以爲不可復入聖人境域,不知盜賊也許改惡從善,何害其爲有過哉?只看歸宿處成個甚人,以前都饒得過。
聖人低昂氣化,挽回事勢,如調劑氣血,損其侈不益其強,補其虛不甚其弱,要歸於平而已。不平則偏,偏則病,大偏則大病,小偏則小病。聖人雖欲不平,不可得也。
聖人絕四,不惟纖塵微障無處着腳,即萬理亦無作用處,所謂順萬事而無情也。
聖人胸中萬理渾然,寂時則如懸衡鑑,感之則若決江河,未有無故自發一善念。善念之發,胸中不純善之故也。故惟旦晝之牿食,然後有夜氣之清明。聖人無時不夜氣,是以胸中無無故自見光景。
法令所行,可以使土偶奔趨;惠澤所浸,可以使枯木萌孽;教化所孚,可以使鳥獸伏馴;精神所極,可以使鬼神感格,吾必以爲聖人矣。
聖人不強人以太難,只是撥轉他一點自然底肯心。
參贊化育底聖人,雖在人類中,其實是個活天,吾嘗謂之人天。
孔子只是一個通,通外更無孔子。
聖人不隨氣運走。不隨風俗走,不隨氣質走。
聖人平天下,不是夷山填海,高一寸還他一寸,低一分還他一分。
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。不可知,可知之祖也。無不可知做可知不出,無可知則不可知何所附屬?
只爲多了這知覺,便生出許多情緣,添了許多苦惱。落花飛絮豈無死生?他只恁委和委順而已。或曰:“聖學當如是乎?”
曰:“富貴、貧賤、壽夭、寵辱,聖人末嘗不落花飛絮之耳。雖有知覺,心不爲知覺苦。”
聖人心上再無分毫不自在處。內省不疚,既無憂懼,外至之患,又不怨尤,只是一段不釋然,卻是畏天命,悲人窮也。
定靜安慮,聖人無一刻不如此。或曰:“喜怒哀樂到面前何如?”曰:“只恁喜怒哀樂,定靜安慮,胸次無分毫加損。”
有相予者,謂面上部位多貴,處處指之。予曰:“所憂不在此也。汝相予一心要包藏得天下理,相予兩肩要擔當得天下事,相予兩腳要踏得萬事定,雖不貴,子奚憂?不然,予有愧於面也。”
物之入物者染物,入於物者染於物;惟聖人無所入,萬物亦不得而入之。惟無所入,故無所不入。惟不爲物入,故物亦不得而離之。
人於喫飯穿衣,不曾說我當然不得不然,至於五常百行,卻說是當然不得不然,又竟不能然。
孔子七十而後從心,六十九歲未敢從也。衆人一生只是從心,從心安得好?聖學戰戰兢兢,只是降伏一個從字,不曰戒慎恐懼,則日憂勤惕勵,防其從也。豈無樂的,樂也只是樂天。衆人之樂則異是矣。任意若不離道,聖賢性不與人殊,何苦若此?
日之於萬形也,鑑之於萬象也,風之於萬籟也,尺度權衡之於輕重長短也,聖人之於萬事萬物也,因其本然付以自然,分毫我無所與焉。然後感者常平,應者常逸,喜亦天,怒亦天,而吾心之天如故也。萬感劻勷,衆動轇轕,而吾心之天如故也。
平生無一事可瞞人,此是大快樂。
堯、舜雖是生知安行,然堯、舜自有堯、舜工夫。學問但聰明睿智,千百衆人豈能不資見聞,不待思索?朱文公雲:聖人生知安行,更無積累之漸。聖人有聖人底積累,豈儒者所能測識哉?
聖人不矯。
聖人一無所昏。
孟子謂文王取之,而燕民不悅則勿取,雖非文王之心,最看得時勢定。文王非利天下而取之,亦非惡富貴而逃之,順天命之予奪,聽人心之向背,而我不與焉。當是時,三分天下才有其二,即武王亦動手不得,若三分天下有其三,即文王亦束手不得。《酌》之詩曰:“遵養時晦,時純熙矣,是用大介。”天命人心一毫假借不得。商家根深蒂固,須要失天命人心到極處,周家積功累仁,須要收天命人心到極處,然後得失界限決絕潔淨,無一毫黏帶。如瓜熟自落,慄熟自墜,不待剝摘之力;且莫道文王時動得手,即到武王時,紂又失了幾年人心,武王又收了幾年人心。牧誓武成取得,何等費脣舌!多士多方守得,何等耽驚怕;則武王者,生摘勁剝之所致也。又譬之瘡落痂、雞出卵,爭一刻不得。若文王到武王時定不犯手,或讓位微箕爲南河陽城之避,徐觀天命人心之所屬,屬我我不卻之使去,不屬我我不招之使來,安心定志,任其自去來耳。此文王之所以爲至德。使安受二分之歸,不惟至德有損,若紂發兵而問,叛人即不勝,文王將何辭?雖萬萬出文王下者,亦不敢安受商之叛國也。用是見文王仁熟智精,所以爲宣哲之聖也。
湯禱桑林以身爲犧,此史氏之妄也。按湯世十八年旱,至二十三年禱桑林責六事,於是早七年矣,天乃雨。夫農事冬旱不禁三月,夏旱不禁十日,使湯持七年而後禱,則民已無孑遺矣,何以爲聖人?即湯以身禱而天不雨,將自殺,與是絕民也,將不自殺,與是要天也,湯有一身能供幾禱?天雖享祭,寧欲食湯哉?是七年之間,歲歲有早,未必不禱,歲歲禱雨,未必不應,六事自責,史醫特紀其一時然耳。以人禱,斷斷乎其無也。
伯夷見冠不正,望望然去之,何不告之使正?柳下惠見袒裼裸程,而由由與偕,何不告之使衣?故曰:不夷不惠,君子後身之珍也。
亙古五帝三王不散之精英,鑄成一個孔子,餘者猶成顏、曾以下諸賢至思、孟,而天地純粹之氣索然一空矣。春秋戰國君臣之不肖也宜哉!後乎此者無聖人出焉。靳孔、孟諸賢之精英,而未盡泄與!
周子謂:“聖可學乎?曰無慾。”愚謂聖人不能無慾,七情中合下有欲。孔子曰己欲立欲達。孟子有云:“廣土衆民,君子欲之。”天欲不可無,人慾不可有。天欲,公也;人慾,私也。周子云“聖無慾”,愚雲:“不如聖無私。”此二字者,三氏之所以異也。
聖人沒自家底見識。
對境忘情,猶分彼我,聖人可能入塵不染,則境我爲一矣。而渾然無點染,所謂“入水不溺,入火不焚”,非聖人之至者不能也。若塵爲我役,化而爲一,則天矣。
聖人學問只是人定勝天。
聖人之私,公;衆人之公,私。
聖人無夜氣。
“衣錦尚絅”,自是學者作用,聖人無尚。
聖王不必天而必我,我之天定而天之天隨之。
生知之聖人不長進。
學問到孔子地位纔算得個通,通之外無學問矣。
聖人嘗自視不如人,故天下無有如聖者,非聖人之過虛也,四海之廣,兆民之衆,其一才一智未必皆出聖人下也。以聖人無所不能,豈無一毫之未至;以衆人之無所能,豈無一見之獨精。以獨精補未至,固聖人之所樂取也。此聖人之心日歉然不自滿足,日汲汲然不已於取善也。
聖人不示人以難法,其所行者,天下萬世之可能者也;其所言者,天下萬世之可知者也。非聖人貶以徇人也,聖人雖欲行其所不能,言其所不知,而不可得也。道本如是,其易知易從也。
品藻 #
獨處看不破,忽處看不破,勞倦時看不破,急遽倉卒時看不破,驚憂驟感時看不破,重大獨當時看不破,吾必以爲聖人。
聖人做出來都是德性,賢人做出來都是氣質,衆人做出來都是習俗,小人做出來都是私慾。
漢儒雜道,宋儒隘道。宋儒自有宋儒局面,學者若入道,且休著宋儒橫其胸中,只讀六經四書而體玩之,久久胸次自是不同。若看宋儒,先看濂溪、明道。
一種人難悅亦難事,只是度量褊狹,不失爲君子;一種人易事亦易悅,這是貪污軟弱,不失爲小人。
爲小人所薦者,辱也;爲君子所棄者,恥也。
小人有恁一副邪心腸,便有一段邪見識;有一段邪見識,便有一段邪議論;有一段邪議論,便引一項邪朋黨,做出一番邪舉動。其議論也,援引附會,盡成一家之言,攻之則圓轉遷就而本可破;其舉動也,借善攻善,匿惡濟惡,善爲騎牆之計,擊之則疑似牽纏而不可斷。此小人之尤,而借君子之跡者也。
此藉君子之名,而濟小人之私者也。亡國敗家,端是斯人。
明白小人,剛戾小人,這都不足恨。所以易惡陰柔陽只是一個,惟陰險伏而多瑞,變幻而莫測,駁雜而疑似,譬之光天化日,黑白分明,人所共見,暗室晦夜,多少埋伏,多少類象,此陰陽之所以別也。虞廷黜陟,惟曰幽明,其以是夫?
富於道德者不矜事功,猶矜事功,道德不足也;富於心得者不矜聞見,猶矜獲見,心得不足也。文藝自多浮薄之心也,富貴自雄,卑陋之見也。此二人者,皆可憐也,而雄富貴者更不數於丈夫。行彼其冬烘盛大之態,皆君子之所欲嘔者也。而彼且志驕意得,可鄙孰甚焉?
士君子在塵世中,擺脫得開,不爲所束縛;擺脫得淨,不爲所污衊,此之謂天挺人豪。
藏名遠利,夙夜汲汲乎實行者,聖人也。爲名修,爲利勸,夙夜汲汲乎實行者,賢人也。不佔名標,不尋利孔,氣昏志惰,荒德廢業者,衆人也。炫虛名,漁實利,而內存狡獪之心,陰爲鳥獸之行者,盜賊也。
圈子裏幹實事,賢者可能;圈子外幹大事,非豪傑不能。或曰:“圈子外可幹乎?”曰:“世俗所謂圈子外,乃聖賢所謂性分內也。人守一官,官求一稱,內外皆若人焉,天下可庶幾矣,所謂圈子內幹實事者也。心切憂世,志在匡時,苟利天下,文法所不能拘,苟計成功,形跡所不必避,則圈子外幹大事者也。
識高千古,慮週六合,挽末世之頹風,還先王之雅道,使海內復嘗秦漢以前之滋味,則又圈子以上人矣。世有斯人乎?吾將與之共流涕矣。乃若硜硜狃衆見,惴惴循弊規,威儀文辭,燦然可觀,勤慎謙默,居然寡過,是人也,但可爲高官耳,世道奚賴焉?
達人落葉窮通,浮雲生死;高士睥睨古今,玩弄六合;聖人古今一息,萬物一身;衆人塵棄天真,腥集世味。
陽君子取禍,陰君子獨免;陽小人取禍,陰小人得福。陽君子剛正直方,陰君子柔嘉溫厚;陽小人暴慶放肆,陰小人奸回智巧。
古今士率有三品:上士不好名,中士好名,下士不知好名。
上士宜道德,中士重功名,下士重辭章,斗筲之人重富貴。
人流品格,以君子小人定之,大率有九等,有君子中君子,才全德備,無往不宜者也。有君子,優於德而短於才者也。有善人,恂雅溫樸,僅足自守,識見雖正,而不能自決,躬行雖力,而不能自保。有衆人,才德識見俱無足取,與世浮沉,趨利避害,祿祿風俗中無自表異。有小人,偏氣邪心,惟己私是殖,苟得所欲,亦不害物。有小人中小人,貪殘陰狠,恣意所極,而才足以濟之,斂怨怙終,無所顧忌。外有似小人之君子,高峻奇絕,不就俗檢,然規模弘遠,小疵常類,不足以病之。有似君子之小人,老詐濃文,善藏巧借,爲天下之大惡,佔天下之大名,事幸不敗當時,後世皆爲所欺而競不知者。有君子小人之間,行亦近正而偏,語亦近道而雜,學圓通便近於俗,尚古樸則入於腐,寬便姑息,嚴便猛鷙。是人也,有君子之心,有小人之過者也,每至害道,學者成之。
有俗檢,有禮檢。有通達,有放達。君子通達於禮檢之中,騷士放達於俗檢之外。世之無識者,專以小節細行定人品,大可笑也。
上才爲而不爲,中才只見有爲,下才一無所爲。
心術平易,制行誠直,語言疏爽,文章明達,其人必君子也。心術微暖,制行詭祕,語言吞吐,文章晦澀,其人亦可知矣。
有過不害爲君子,無過可指底,真則聖人,僞則大奸,非鄉愿之媚世,則小人之欺世也。
從欲則如附羶,見道則若嚼蠟,此下愚之極者也。
有涵養人心思極細,雖應倉卒,而胸中依然暇豫,自無粗疏之病。心粗便是學不濟處。
功業之士,清虛者以爲粗才,不知堯、舜、禹、湯、皋、夔、稷、契功業乎?清虛乎?飽食暖衣而工騷墨之事,話玄虛之理,謂勤政事者爲俗吏,謂工農桑者爲鄙夫,此敝化之民也,堯、舜之世無之。
觀人括以五品:高、正、雜、庸、下。獨行奇識曰高品,賢智者流。擇中有執曰正品,聖賢者流。有善有過曰雜品,勸懲可用。無短無長曰庸品,無益世用。邪僞二種曰下品,慎無用之。
氣節信不過人,有出一時之感慨,則小人能爲君子之事;有出於一念之剽竊,則小人能盜君子之名。亦有初念甚力,久而屈其雅操,當危能奮安而喪其平生者,此皆不自涵養中來。
若聖賢學問,至死更無破綻。
無根本底氣節,如酒漢毆人,醉時勇,醒時索然無分毫氣力。無學問底識見,如庖人煬竈,面前明,背後左右無一些照顧,而無知者賞其一時,惑其一偏,每擊節歎服,信以終身。
籲!難言也。
衆惡必察,是仁者之心。不仁者聞人之惡,喜談樂道。疏薄者聞人之惡,深信不疑。惟長者知惡名易以污人,而作惡者之好爲誣善也,既察爲人所惡者何人,又察言者何心,又察致惡者何由,耐心留意,獨得其真,果在位也,則信任不疑,果不在位也,則舉闢無貳,果如人所中傷也,則扶救必力。嗚呼!此道不明久矣。
黨錮諸君,只是褊淺無度量。身當濁世,自處清流,譬之涇渭,不言自別。正當遵海濱而處,以待天下之清也,卻乃名檢自負,氣節相高,志滿意得,卑視一世而踐踏之,譏謗權勢而狗彘之,使人畏忌奉承愈熾愈驕,積津要之怒,潰權勢之毒,一朝而成載胥之兇,其死不足惜也。《詩》稱“明哲保身”,孔稱“默足有容,免於刑戮”,豈貴貨清市直,甘鼎鑊如飴哉?申、陳二子,得之郭林宗幾矣。顧廚俊及吾道中之罪人也,僅愈於卑污耳。若張儉則又李膺、範滂之罪人,可誅也夫!
問:“嚴子陵何如?”曰:“富貴利達之世不可無此種高人,但朋友不得加於君臣之上。五臣與舜同僚友,今日比肩,明日北面而臣之,何害其爲聖人?若有用世之才,抱憂世之志,朋時之所講求,正欲大行,竟施以康,天下孰君孰臣,正不必爾。
如欲遠引高蹈,何處不可藏身,便不見光武也得,既見矣,猶友視帝,而加足其腹焉,恐道理不當如是,若光武者則大矣。
見是賢者,就着意迴護,雖有過差,都向好邊替他想;見是不賢者,就着意搜索,雖有偏長,都向惡邊替他想,自宋儒以來率坐此失。大假都是個偏識見,所謂好而不知其惡,惡而不知其美者。惟聖人便無此失,只是此心虛平。
蘊藉之士深沉,負荷之士弘重,斡旋之士圓通,康濟之士精敏。反是皆凡才也,即聰明辯博無補焉。
君子之交怕激,小人之交怕合。斯二者,禍人之國,其罪均也。
聖人把得定理,把不得定勢。是非,理也。成敗,勢也。
有勢不可爲而猶爲之者,惟其理而已。知此則三仁可與五臣比事功,孔子可與堯、舜較政治。
未試於火,皆純金也。未試於事,皆完人也。惟聖人無往而不可。下聖人一等皆有所不足,皆可試而敗。夫三代而下人物,豈甚相遠哉?生而所短不遇於所試,則全名定論,可以蓋棺,不幸而偶試其所不足,則不免爲累。夫試不試之間,不可以定人品也。故君子觀人不待試,而人物高下終身事業不爽分毫,彼其神識自在世眼之外耳。
世之頹波,明知其當變,狃於衆皆爲之而不敢動;事之義舉,明知其當爲,狃於衆皆不爲而不敢動,是亦衆人而已。提抱之兒得一果餅,未敢輒食,母嘗之而後入口,彼不知其可食與否也。既知之矣,猶以衆人爲行止,可愧也夫惟英雄豪傑不徇習以居非,能違俗而任道,夫是之謂獨復。嗚呼!此庸人智巧之士,所謂生事而好異者也。
土氣不可無,傲氣不可有。士氣者,明於人己之分,守正而不詭隨。傲氣者,昧於上下之等,好高而不素位。自處者每以傲人爲士氣,觀人者每以士氣爲傲人。悲夫!故惟有士氣者能謙己下人。彼做人者昏夜乞哀,或不可知矣。
體解神昏、志消氣沮,天下事不是這般人幹底。接臂抵掌,矢志奮心,天下事也不是這般人幹底。幹天下事者,智深勇沉、神閒氣定,有所不言,言必當,有所不爲,爲必成。不自好而露才,不輕試以幸功,此真才也,世鮮識之。近世惟前二種人,乃互相譏,識者胥笑之。
賢人君子,那一種人裏沒有?鄙夫小人,那一種人裏沒有?
世俗都在那爵位上定人品,把那邪正卻作第二著看。今有僕隸乞丐之人,特地做忠孝節義之事,爲天地間立大綱常,我當北面師事之;環視達官貴人,似俛首居其下矣。論到此,那富貴利達與這忠孝節義比來,豈直太山鴻毛哉?然則匹夫匹婦未可輕,而下士寒儒其自視亦不可渺然小也。故論勢分,雖抱關之吏,亦有所下以伸其尊。論性分,則堯、舜與途人可揖讓於一堂。論心談道,孰貴孰賤?孰尊孰卑?故天地問惟道貴,天地間人惟得道者貴。
山林處士常養一個傲慢輕人之象,常積一腹痛憤不平之氣,此是大病痛。
好名之人充其心,父母兄弟妻子都顧不得,何者?名無兩成,必相形而後顯。葉人證父攘羊,陳仲子惡兄受鵝,周澤奏妻破戒,皆好名之心爲之也。
世之人常把好事讓與他人做,而甘居已於不肖,又要掠個好名兒在身上,而詆他人爲不肖。悲夫!是益其不肖也。
理聖人之口易,理衆人之口難。至人之口易爲衆人,衆人之口難爲聖人,豈直當時之譭譽,即千古英雄豪傑之士,節義正直之人,一入議論之家,彼臧此否,各騁偏執,互爲雌黃。
譬之舞文吏出入人罪,惟其所欲,求其有大公至正之見,死者復生。而響服者幾人?是生者肆口,而死者含冤也。噫!使臧否人物者,而出於無聞之士,猶昔人之幸也。彼擅著作之名,號爲一世人傑,而立言不慎,則是獄成於廷尉,就死而莫之辯也,不仁莫大焉。是故君子之論人,與其刻也寧恕。
正直者必不忠厚,忠厚者必不正直。正直人植綱常扶世道,忠厚人養和平培根本。然而激天下之禍者,正直之人;養天下之禍者,忠厚之過也。此四字兼而有之,惟時中之聖。
露才是士君子大病痛,尤其甚於飾才。露者,不藏其所有也。飾者,虛剽其所無也。
士有三不顧:行道濟時人顧不得愛身,富貴利達人顧不得愛德,全身遠害人顧不得愛天下。
其事難言而於心無愧者,寧滅其可知之跡。故君子爲心受惡,太伯是已。情有所不忍,而義不得不然者,寧負大不韙之名。故君子爲理受惡,周公是已。情有可矜,而法不可廢者,寧自居於忍以伸法。故君子爲法受惡,武侯是已。人皆爲之,而我獨不爲,則掩其名以分謗。故君子爲衆受惡,宋子罕是已。
不欲爲小人,不能爲君子。畢竟作什麼人?曰:衆人。既衆人,當與衆人伍矣,而列其身名於士大夫之林可乎?故衆人而有士大夫之行者榮,士大夫而爲衆人之行者辱。
天之生人,雖下愚亦有一竅之明聽其自爲用。而極致之,亦有可觀而不可謂之才。所謂才者,能爲人用,可圓可方,能陰能陽,而不以已用者也,以己用皆偏才也。
心平氣和而有強毅不可奪之力,秉公持正而有圓通不可拘之權,可以語人品矣。
從容而不後事,急遽而不失容,脫略而不疏忽,簡靜而不涼薄,真率而不鄙俚,溫潤而不脂韋,光明而不淺浮,沉靜而不陰險,嚴毅而不苛刻,周匝而不煩碎,權變而不譎詐,精明而不猜察,亦可以爲成人矣。
厚德之士能掩人過,盛德之士不令人有過。不令人有過者,體其不得已之心,知其必至之情,而預遂之者也。
烈士死志,守士死職,任士死怨,忿士死鬥,貪士死財,躁士死言。
知其不可爲而遂安之者,達人智士之見也;知其不可爲而猶極力以圖之者,忠臣孝子之心也。
無識之士有三恥:恥貧,恥賤,恥老。或曰:“君子獨無恥與?”曰:“有恥。親在而貧恥,用賢之世而賤恥,年老而德業無聞恥。”
初開口便是煞尾語,初下手便是盡頭著,此人大無含蓄,大不濟事,學者戒之。
一個俗念頭,一雙俗眼目,一口俗話說,任教聰明才辯,可惜錯活了一生。
或問:“君子小人辯之最難?”曰:“君子而近小人之跡,小人而爲君子之態,此誠難辯。若其大都,則如皁白不可掩也。君子容貌敦大老成,小人容貌浮薄瑣屑。君子平易,小人蹺蹊;君子誠實,小人奸詐;君子多讓,小人多爭;君子少文,小人多態。君子之心正直光明,小人之心邪曲微暖。君子之言雅淡質直,惟以達意;小人之言鮮濃柔澤,務於可人。君子與人親而不暱,宜諒而不養其過;小人與人狎而致情,諛悅而多濟其非。君子處事可以盟天質日,雖骨肉而不阿;小人處事低昂世態人情,雖昧理而不顧。君子臨義慷慨當前,惟視天下國家人物之利病,其禍福譭譽了不關心;小人防義則觀望顧忌,先慮爵祿身家妻子之便否,視社稷蒼生漫不屬己。君子事上,禮不敢不恭,難使任道;小人事上,身不知爲我,側意隨人。君子御下,防其邪而體其必至之情;小人御下,遂吾欲而忘彼同然之願。君子自奉節儉恬雅,小人自奉汰侈彌文。君子親賢愛士,樂道人之善;小人嫉賢妒能,樂道人之非。如此類者,色色頓殊。孔子曰“患不知人”,吾以爲終日相與,其類可分,雖善矜持,自有不可掩者在也。
今之論人者,於辭受不論道義,只以辭爲是,故辭寧矯廉,而避貪愛之嫌。於取與不論道義,只以與爲是,故與寧傷惠,而避吝嗇之嫌。於怨怒不論道義,只以忍爲是,故禮雖當校,而避無量之嫌。義當明分,人皆病其諛而以倨傲矜陵爲節概;禮當持體,人皆病其倨而以過禮足恭爲盛德。惟儉是取者,不辯禮有當豐;惟默是貴者,不論事有當言。此皆察理不精,貴賢知而忘其過者也。噫!與不及者誠有間矣,其賊道均也。
狃淺識狹聞,執偏見曲說,守陋規格套,斯人也若爲鄉里常人,不足輕重,若居高位有令名,其壞世教不細。
以粗疏心看古人親切之語,以煩躁心看古人靜深之語,以浮泛心看古人玄細之語,以淺狹心看古人博洽之語,便加品隲,真孟浪人也。
文姜與弒桓公,武后滅唐子孫,更其國廟,此二婦者,皆國賊也,而祔葬於墓,祔祭於廟,禮法安在?此千古未反一大案也。或曰:“子無廢母之義。”噫!是言也,閭閻市井兒女之識也。以禮言,三綱之重等於天地,天下共之。子之身,祖廟承繼之身,非人子所得而有也。母之罪,宗廟君父之罪,非人子所得而庇也。文姜、武后,莊公、中宗安得而私之?以情言,弒吾身者與我同丘陵,易吾姓者與我同血食;祖父之心悅乎?怒乎?對子而言,則母尊;對祖父而言,則吾母臣妾也。以血屬而言,祖父我同姓,而母異姓也。子爲母忘身可也,不敢讎;雖殺我可也,不敢讎。宗廟也,父也,我得而專之乎?。專祖父之廟以濟其私,不孝;重生我之恩,而忘祖父之讎,亦不孝;不體祖父之心,強所讎而與之共土同牢,亦不孝。二婦之罪當誅,吾爲人子不忍行,亦不敢行也。有爲國討賊者,吾不當聞,亦不敢罪也。不誅不討,爲吾母者逋戮之元兇也。葬於他所,食於別宮,稱後夫人而不繫於夫,終身哀悼,以傷吾之不幸而已。莊公、中宗,皆昏庸之主,吾無責矣。吾恨當時大臣陷君於大過而不顧也。或曰:“葬我小君文姜。夫子既許之矣,子何罪焉?”曰:“此胡氏失仲尼之意也。仲尼蓋傷魯君臣之昧禮,而特著其事以示譏爾。曰‘我’言不當我而我之也,曰‘小君’言不成小君而小君之也,與歷世夫人同書而不異其詞,仲尼之心豈無別白至此哉?不然,姜氏會齊侯,每行必書其惡,惡之深如此,而肯許其爲‘我小君’耶?”或曰:“子狃於母重而不敢不尊,授狃於君命而不敢不從,是亦權變之禮耳。”餘曰:“否!否!宋桓夫人出耳,襄公立而不敢迎其母,聖人不罪襄公之薄恩而美夫人之守禮。況二婦之罪瀰漫宇宙萬倍於出者,臣子忘祖父之重,而尊一罪大惡極之母,以伸其私,天理民彝滅矣。道之不明一至是哉!餘安得而忘言?”
平生無一人稱譽,其人可知矣。平生無一人詆譭,其人亦可知矣。大如天,聖如孔子,未嘗儘可人意。是人也,無分君子小人皆感激之,是在天與聖人上,賢耶?不肖耶?我不可知矣。
尋行數墨是頭巾見識,慎步矜趨是釵裙見識,大刀闊斧是丈夫見識,能方能圓、能大能小是聖人見識。
春秋人計可否,畏禮義,惜體面。戰國人只是計利害,機械變詐,苟謀成計得,顧甚體面?說甚羞恥?
太和中發出,金石可穿,何況民物有不孚格者乎?
自古聖賢孜孜汲汲,惕勵憂勤,只是以濟世安民爲己任,以檢身約己爲先圖。自有知以至於蓋棺,尚有未畢之性分,不了之心緣,不惟孔、孟,雖佛、老、墨翟、申、韓皆有一種斃而後已念頭,是以生不爲世間贅疣之物,死不爲幽冥浮蕩之鬼。
乃西晉王衍輩一出,以身爲懶散之物,百不經心,放蕩於禮法之外,一無所忌,以浮談玄語爲得聖之清,以滅理廢教爲得道之本,以浪遊于山水之間爲高人,以銜杯於糟曲之林爲達士,人廢職業,家尚虛無,不止亡晉,又開天下後世登臨題詠之禍;長惰慢放肆之風,以至於今。追原亂本,益開釁於莊、列、而基惡於巢、由。有世道之責者,宜所戒矣。
微子抱祭器歸周,爲宗祀也。有宋之封,但使先王血食,則數十世之神靈有託,我可也,箕子可也,但屬子姓者一人亦可也,若曰事異姓以苟富貴而避之嫌,則淺之乎其爲識也。惟是箕子可爲夷齊,而《洪範》之陳、朝鮮之封,是亦不可以已乎?曰:“繫累之臣,釋囚訪道,待以不臣之禮,而使作賓,固聖人之所不忍負也。此亦達節之一事,不可爲後世宗臣藉口。”
無心者公,無我者明。當局之君子不如旁觀之衆人者,有心有我之故也。
君子豪傑戰兢惕勵,當大事勇往直前;小人豪傑放縱恣睢,拼一命橫行直撞。
老子猶龍不是尊美之辭,蓋變化莫測,淵深不露之謂也。
樂要知內外。聖賢之樂在心,故順逆窮通隨處皆泰;衆人之樂在物,故山溪花鳥遇境才生。
可恨讀底是古人書,作底是俗人事。
言語以不肖而多,若皆上智人,更不須一語。
能用天下而不能用其身,君子惜之。善用其身者,善用天下者也。
粗豪人也自正氣,但一向恁底便不可與人道。
學者不能徙義改過,非是不知,只是積慵久慣。自家由不得自家,便沒一些指望。若真正格致了,便由不得自家,欲罷不能矣。
孔、孟以前人物只是見大,見大便不拘孿小家勢,人尋行數墨,使殺了只成就個狷者。
終日不歇口,無一句可議之言,高於緘默者百倍矣。
越是聰明人越教誨不得。
強恕,須是有這恕心纔好。勉強推去,若視他人飢寒痛楚漠然通不動心,是恕念已無,更強個甚?還須是養個恕出來,纔好與他說強。
盜莫大於瞞心昧己,而竊劫次之。
明道受用處,陰得之佛、老,康節受用處,陰得之莊、列,然作用自是吾儒。蓋能奴僕四氏,而不爲其所用者。此語人不敢道,深於佛、老之莊、列者自然默識得。
鄉原是似不是僞,孟子也只定他個似字。今人卻把似字作僞字看,不惟欠確,且末減了他罪。
不當事,不知自家不濟。才隨遇長,識以窮精。坐談先生只好說理耳。
沉溺了,如神附,如鬼迷,全由不得自家,不怕你明見真知。眼見得深淵陡澗,心安意肯底直前撞去,到此翻然跳出,無分毫黏帶,非天下第一大勇不能。學者須要知此。
巢父、許由,世間要此等人作甚?荷蕢晨門,長沮架溺知世道已不可爲,自有無道則隱一種道理。巢、由一派有許多人皆污濁堯、舜,噦吐皋、夔,自謂曠古高人,而不知不仕無義潔一身以病天下,吾道之罪人也。且世無巢、許不害其爲唐虞,無堯、舜、皋、夔,巢、許也沒安頓處,誰成就你個高人?
而今士大夫聚首時,只問我輩奔奔忙忙、熬熬煎煎,是爲天下國家,欲濟世安民乎?是爲身家妻子,欲位高金多乎?世之治亂,民之死生,國之安危,只於這兩個念頭定了。嗟夫!
吾輩日多而世益苦,吾輩日貴而民日窮,世何貴於有吾輩哉?
只氣盛而色浮,便見所得底淺。邃養之人安詳沉靜,豈無慷慨激切,發強剛毅時,畢竟不輕恁的。
以激爲直,以淺爲誠,皆賢者之過。
評品古人,必須胸中有段道理,如權平衡直,然後能稱輕重。若執偏見曲說,昧於時不知其勢,責其病不察其心,未嘗身處其地,未嘗心籌其事,而日某非也,某過也,是瞽指星、聾議樂,大可笑也。君子恥之。
小勇噭燥,巧勇色笑,大勇沉毅,至勇無氣。
爲善去惡是,趨吉避凶惑矣。陰陽異端之說也,祀非類之鬼,禳白致之災,祈難得之福,泥無損益之時,日宗趨避之邪術。悲夫!愚民之抵死而不悟也。即悟之者,亦狃天下皆然,而不敢異。至有名公大人,尤極信尚。嗚呼!反經以正邪慝,將誰望哉?
夫物愚者真,智者僞;愚者完,智者喪。無論人,即鳥之返哺,雉之耿介鳴鳩,均平專一,睢鳩和而不流,雁之貞靜自守,騶虞之仁,獬豸之隸正嫉邪,何嘗有矯僞哉?人亦然,人之全其天者,皆非智巧者也。才智巧,則其天漓矣;漓則其天可奪,惟愚者之天不可奪。故求道真,當求之愚;求不二心之臣以任天下事,亦當求之愚。夫愚者何嘗不智哉?愚者之智,純正專一之智也。
面色不浮,眼光不亂,便知胸中靜定非久養不能。《禮》曰:“儼若思,安定辭,善形容,有道氣象矣。”
於天理汲汲者,於人欲必淡;於私事耽耽者,於公務必疏;於虛文燁燁者,於本實必薄。
聖賢把持得義字最乾淨,無分毫利字干擾。衆人才有義舉,便不免有個利字來擾亂。利字不得,便做義字不成。
道自孔、孟以後,無人識三代以上面目。漢儒無見於精,宋儒無見於大。
有憂世之實心,泫然欲淚,有濟世之實才,施處輒宜。斯人也,我願爲曳履執鞭。若聚談紙上,微言不關國家治忽;爭走塵中,衆轍不知黎庶死生,即品格有清濁,均於宇宙無補也。
安重深沉是第一美質。定天下之大難者,此人也。辯天下之大事者,此人也。剛明果斷次之。其他浮薄好任,翹能自喜,皆行不逮者也。即見諸行事而施爲無術,反以僨事,此等只可居談論之科耳。
任有七難:繁任要提綱摯領,宜綜覈之才。重任要審謀獨斷,宜鎮靜之才。急任要觀變會通,宜明敏之才。密任要藏機相可,宜周慎之才。獨任要擔當執持,宜剛毅之才。兼任要任賢取善,宜博大之才。疑任要內明外朗,宜駕馭之才。天之生人,各有偏長。國家之用人,備用羣長。然而投之所向輒不濟事者,所用非所長,所長非所用也。
操進退用舍之權者,要知大體。若專以小知觀人,則卓犖奇偉之士都在所遺。何者?敦大節者不爲細謹,有遠略者或無小才,肩巨任者或無捷識;而聰明材辯、敏給圓通之士,節文習熟、聞見廣洽之人,類不能裨緩急之用。嗟夫!難言之矣。
士之遇不遇,顧上之所愛憎也。
居官念頭有三用:念念用之君民,則爲吉士。念念用之套數,則爲俗吏。念念用之身家,則爲賊臣。
小廉曲謹之土,循塗守轍之人,當太平時,使治一方、理一事,盡能本職。若定難決疑,應卒蹈險,寧用破綻人,不用尋常人。雖豪悍之魁,任俠之雄,駕御有方,更足以建奇功,成大務。噫!難與曲局者道。
聖人悲時憫俗,賢人痛世疾俗,衆人混世逐俗,小人敗常亂俗。嗚呼!小人壞之,衆人從之,雖憫雖疾,、競無益矣。故明王在上,則移風易俗。
觀人只諒其心,心苟無他跡,皆可原。如下官之供應未備,禮節偶疏,此豈有意簡傲乎?簡傲上官以取罪,甚愚者不爲也,何怒之有?供應豐溢,禮節卑屈,此豈敬戎乎?將以說我爲進取之地也,何感之有?
今之國語鄉評,皆繩人以細行,細行一虧,若不可容於清議,至於大節都脫略廢墜,渾不說起。道之不明,亦至此乎?
可嘆也已!
凡見識,出於道理者第一,出於氣質者第二,出於世俗者第三,出於自私者爲下。道理見識,可建天地,可質鬼神,可推四海,可達萬世,正大公平,光明易簡,此堯、舜、禹、湯文、武、周、孔相與授受者是也。氣質見識,仁者謂之仁,智者謂之智。剛氣多者爲賢智,爲高明;柔氣多者爲沉潛,爲謙忍。夷、惠、伊尹、老、莊、申、韓各發明其質之所近是已。
世俗見識,狃於傳習之舊,不辯是非;安於耳目之常,遂爲依據。教之則藐不相入,攻之則牢不可破;淺庸卑陋而不可談王道。自秦、漢、唐、宋以彩,創業中興,往往多坐此病。故禮樂文章,因陋就簡,紀綱法度,緣勢因時。二帝三王旨趣𣸤不曾試嘗,邈不入夢寐,可爲流涕者,此輩也已。私見識,利害榮辱橫於胸次,是非可否迷其本真,援引根據亦足成一家之說,附會擴充儘可眩衆人之聽。秦皇本遊觀也,而託言巡狩四嶽;漢武本窮兵也,而託言張皇六師。道自多歧,事有兩端,善辯者不能使服,不知者皆爲所惑。是人也設使旁觀,未嘗不明,惟是當局,便不除己,其流之弊,至於禍國家亂世道而不顧,豈不大可憂大可懼哉?故聖賢蹈險履危,把自家搭在中間;定議決謀,把自家除在外面,即見識短長不敢自必,不害其大公無我之心也。
凡爲外所勝者,皆內不足也;爲邪所奪者,皆正不足也。
二者如持衡然,這邊低一分,那邊即昂一分,未有毫髮相下者也。
善爲名者,藉口以掩真心;不善爲名者,無心而受惡名。
心跡之間,不可以不辯也。此觀人者之所忽也。
自中庸之道不明,而人之相病無終已。狷介之人病和易者爲熟軟,和易之人病狷介者爲乖戾;率真之人病慎密者爲深險,慎密之人病率真者爲粗疏;精明之人病渾厚者爲含糊,渾厚之人病精明者爲苛刻。使質於孔子,吾知其必有公案矣;孔子者,合千聖於一身,萃萬善於一心,隨事而時出之,因人而通變之,圓神不滯,化裁無端。其所自爲,不可以教人者也。何也?難以言傳也。見人之爲,不以備責也。伺也?難以速化也。
觀操存在利害時,觀精力在飢疲時,觀度量在喜怒時,觀存養在紛華時,觀鎮定在震驚時。
人言之不實者十九,聽言而易信者十九,聽言而易傳者十九。以易信之心,聽不實之言,播喜傳之口,何由何蹠?而流傳海內,紀載史冊,冤者冤,幸者幸。嗚呼!難言之矣。
孔門心傳,惟有顏子一人,曾子便屬第二等。
名望甚隆,非大臣之福也;如素行無愆,人言不足仇也。
盡聰明底是盡昏愚,盡木訥底是盡智慧。
透悟天地萬物之情,然後可與言性。
僧道、宦官、乞丐,未有不許其爲聖賢者。我儒衣儒冠且不類儒,彼顧得以嗤之,奈何以爲異類也,而鄙夷之乎?
盈山寶玉,滿海珠璣,任人恣意採取,並無禁厲榷奪,而束手畏足,甘守艱難,愚亦爾此乎?
告子許大力量,無論可否,只一個不動心,豈無骨氣人所能?可惜只是沒學問,所謂其至爾力也。
千古一條大路,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孔、孟由之。
此是官路古路,乞人盜蹠都有分,都許由,人自不由耳。或曰:“須是跟着數聖人走。”曰:“各人走各人路。數聖人者,走底是誰底路?肯實在走,腳蹤兒自是暗合。”
功士後名,名士後功。三代而下,其功名之士絕少。聖人以道德爲功名者也,賢人以功名爲功名者也,衆人以富貴爲功名者也。
建天下之大事功者,全要眼界大。眼界大則識見自別。
談治道,數千年來只有個唐虞禹湯文武,作用自是不侔。
衰周而後,直到於今,高之者爲小康,卑之者爲庸陋。唐虞時光景,百姓夢也夢不著。創業垂統之君臣,必有二帝五臣之學術而後可。若將後世眼界立一代規模,如何是好?
一切人爲惡,猶可言也,惟讀書人不可爲惡。讀書人爲惡,更無教化之人矣。一切人犯法猶可言也,做官人不可犯法。做官人犯法,更無禁治之人矣。
自有書契以來,穿鑿附會,作聰明以亂真者,不可勝紀。
無知者借信而好古之名,以誤天下後世蒼生。不有洞見天地萬物之性情者出而正之,迷誤何有極哉?虛心君子,寧闕疑可也。
君子當事,則小人皆爲君子,至此不爲君子,真小人也;小人當事,則中人皆爲小人,至此不爲小人,真君子也。
小人亦有好事,惡其人則並疵共事;君子亦有過差,好其人則並飾其非,皆偏也。
無慾底有,無私底難。二氏能無情慾,而不能無私。無私無慾,正三教之所分也。此中最要留心理會,非狃於聞見、章句之所能悟也。
道理中作人,天下古今都是一樣;氣質中作人,便自千狀萬態。
論造道之等級,士不能越賢而聖,越聖而天。論爲學之志向,不分士、聖、賢,便要希天。
額淵透徹,曾子敦樸,子思縝細,孟子豪爽。
多學而識,原是中人以下一種學問。故夫子自言多聞,擇其善而從之,多見而識之。教子張多聞闕疑,多見闕殆。教人博學於文。教顏子博之以文。但不到一貫地位,終不成究竟。
故頓漸兩門,各緣資性。今人以一貫爲入門上等天資,自是了悟,非所望於中人,其誤後學不細。
無理之言,不能惑世誣人。只是他聰明才辯,附會成一段話說,甚有滋味,無知之人欣然從之,亂道之罪不細。世間此種話十居其六七,既博且久,非知道之君子,孰能辯之?
間中都不容發,此智者之所乘,而思者之所昧也。
明道在朱、陸之間。
明道不落塵埃,多了看釋、老;伊川終是拘泥,少了看莊、列。
迷迷易悟,明迷難醒。明迷愚,迷明智。迷人之迷,一明則跳脫;明人之迷,明知而陷溺。明人之明,不保其身;迷人之明,默操其柄。明明可與共太平,明迷可與共患憂。
巢、由披卷佛、老、莊、列,只是認得我字真,將天地萬物只是成就我。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孔、孟,只是認得人字真,將此身心性命只是爲天下國家。
聞毀不可遽信,要看毀人者與毀於人者之人品。毀人者賢,則所毀者損;毀人者不肖,則所毀者重。考察之年,聞一毀言如獲珙璧,不暇計所從來,枉人多矣。
是衆人,即當取其偏長;是賢者,則當望以中道。
士君子高談闊論,語細探玄,皆非實際,緊要在適用濟事。
故今之稱拙鈍者曰不中用,稱昏庸者曰不濟事。此雖諺語口頭,餘嘗愧之同志者,盍亦是務乎?
秀雅溫文,正容謹節,清廟明堂所宜。若蹈湯火,衽金革,食牛吞象之氣,填海移山之志,死孝死忠,千捶百折,未可專望之斯人。
不做討便宜底學問,便是真儒。
千萬人吾往,赫殺老子。老子是保身學問。
親疏生愛憎,愛憎生譭譽,譭譽生禍福。此智者之所耽耽注意,而端人正士之所脫略而不顧者也。此個題目考人品者不可不知。
精神只顧得一邊,任你聰明智巧,有所密必有所疏。惟平心率物,無毫髮私意者,當疏當密,一準予道而人自相忘。
讀書要看三代以上人物是甚學識,甚氣度,甚作用。漢之粗淺,便著世俗;宋之侷促,使落迂腐,如何見三代以前景象?
真是真非,惟是非者知之,旁觀者不免信跡而誣其心,況門外之人,況千里之外,百年之後乎?其不虞之譽,求全之毀,皆愛憎也。其愛僧者,皆恩怨也。故公史易,信史難。
或問:“某公如何?”曰:“可謂豪傑英雄,不可謂端人正士。”
問:“某公如何?”曰:“可謂端人正士,不可謂達節通儒。”達節通儒,乃端人正士中豪傑英雄者也。
名實如形影。無實之名,造物所忌,而矯僞者貪之,暗修者避之。
“遺葛牛羊,亳衆往耕”,似無此事。聖人雖委曲教人,未嘗不以誠心直道交鄰國。桀在則葛非湯之屬國也,奚問其不招,即知其無犧牲矣。亳之牛羊,豈可以常遺葛伯耶?葛豈真無牛羊耶?有亳之衆,自耕不暇,而又使爲葛耕,無乃後世市恩好名、沾沾煦煦者之所爲乎?不然,葛雖小,亦先王之建國也,寧至無牛羊粢盛哉?即可以供而不祭,當勸諭之矣。或告之天子,以明正其罪矣。何至遺牛羊往爲之耕哉?可以不告天子而滅其國,顧可以不教之,自供祭事而代之勞且費乎?不然,是多彼之罪,而我得以藉口也。是伯者,假仁義濟貪慾之所爲也。孟子此言,其亦劉太王好貨好色之類與?
漢以來儒者一件大病痛,只是是古非今。今人見識作爲不如古人,此其大都。至於風會所宜,勢極所變,禮義所起,自有今人精於古人處。二帝者,夏之古也。夏者,殷之古也。殷者,周之古也。其實制度文爲三代不相祖述,而達者皆以爲是。
宋儒泥古,更不考古昔真僞,今世是非。只如祭祀一節,古人席地不便於飲食,故尚簠簋籩豆,其器皆高。今祭古人用之,從其時也。子孫祭祖考,只宜用祖考常用所宜,而簠簋籩豆是設可乎?古者墓而不墳,不可識也,故不墓祭。後世父母體魄所藏,巍然丘壠,今欲舍人子所睹記者而敬數寸之木可乎?則墓祭似不可已也。諸如此類甚多,皆古人所笑者也。使古人生於今,舉動必不如此。
儒者惟有建業立功是難事。自古儒者成名多是講學着述,人未嘗盡試所言,恐試後縱不邪氣,其實成個事功不狼狽以敗者定不多人。
而今講學不爲明道,只爲角勝,字面詞語間拿住一點半點錯,便要連篇累牘辨個足。這是什麼心腸?講甚學問?
得人不敢不然之情易,得人自然之情難。秦、漢而後皆得人不敢不然之情者也。
衆人但於義中尋個利字,再沒於利中尋個義字。
性分、名分不是兩項,儘性分底不傲名分。召之見,不肯見之;召之役,往執役之事。今之講學者,陵犯名分,自謂高潔。孔子乘田委吏何嘗不折腰屈膝於大夫之庭乎?噫!道不明久矣。
中高第,做美官,欲得願足,這不是了卻一生事。只是作人不端,或無過可稱,而分毫無補於世,則高第美官反以益吾之▉者也。而世顧以此自多,予不知其何心。
隱逸之士只優於貪榮戀勢人,畢竟在行道濟時者之下。君子重之,所以羞富貴利達之流也。若高自標榜,塵視朝紳而自謂清流,傲然獨得,則聖世之罪人也。夫不仕無義,宇宙內皆儒者事,奈之何潔身娛己棄天下理亂於不聞,而又非笑堯舜稷契之儔哉?使天下而皆我也,我且不得有其身,況有此樂乎?予無用世具,行將老桑麻間,故敢雲。
古之論賢不肖者,不曰幽明則曰枉直,則知光明洞達者爲賢,隱伏深險者爲不肖。真率爽快者爲賢,斡旋轉折者爲不肖。故賢者如白日青天,一見即知其心事。不肖者如深谷晦夜,窮年莫測其淺深。賢者如疾矢急弦,更無一些回顧。枉者如曲▉盤繩,不知多少機關。故虞廷曰“黜陟幽明”,孔子曰“舉直錯枉”。觀人者之用明,舍是無所取矣。
品第大臣率有六等,上焉者寬厚深沉,遠識兼照,造福於無形,消禍於未然,無智名勇功,而天下陰受其賜。其次剛明任事,慷慨敢言,愛國如家,憂時如病,而不免太露鋒芒,得失相半。其次恬靜逐時,動循故事,利不能興,害不能除。其次持祿養望,保身固寵,國家安危,略不介懷。其次貪功啓▉,怙寵張威,愎是任情,擾亂國政。其次奸險兇淫,煽虐肆毒,賊傷善類,蠱惑君心,斷國家命脈,失四海人望。
極寬過厚足恭曲謹之人,亂世可以保身,治世可以敦俗。若草昧經綸,倉卒籌畫,荷天下之重,襄四海之難,永百世之休,旋乾轉坤,安民阜物,自有一等英雄豪傑,渠輩當束之高閣。
棄此身操執之常而以圓軟沽俗譽,忘國家遠大之患而以寬厚巿私恩,巧趨人所未見之利,善避人所未識之害,立身於百禍不侵之地,事成而我有功,事敗而我無咎,此智巧士也,國家奚賴焉!
委罪掠功,此小人事。掩罪誇功,此衆人事。讓美歸功,此君子事。分怨共過,此盛德事。
士君子立身難,是不苟;識見難,是不俗。
十分識見人與九分者說,便不能了悟,況愚智相去不翅倍蓗。而一不當意輒怒而棄之,則皋、夔、稷、契、伊、傅、周、召棄人多矣。所貴乎有識而居人上者,正以其能就無識之人,因其微長而善用之也。
大凡與人情不近,即行能卓越,道之賊也。聖人之道,人情而已。
以林皋安樂懶散心做官,未有不荒怠者。以在家治生營產心做官,未有不貪鄙者。
守先王之大防,不爲苟且人開蹊竇,此儒者之操尚也。敷先王之道而布之宇宙,此儒者之事功也。
士君子須有三代以前一副見識,然後可以進退今,權衡道法,可以成濟世之業,可以建不世之功。
矯激之人加卑庸一等,其害道均也。吳季札、陳仲子、時苗、郭巨之類是已。君子矯世俗只到恰好處便止,矯枉只是求直,若過直則彼左枉而我右枉也。故聖賢之如衡,處事與事低昂,分毫不得高下,使天下曉然知大中至正之所在,然後爲不詭於道。
曲如鍊鐵鉤,直似脫弓弦,不覓封侯貴,何爲死道邊。
雅士無奇名,幽人絕隱慝。
題湯陰廟末聯:千古形銷骨已朽,丹心猶自血鮮鮮。
寄所知雲:道高毀自來,名重身難隱。
治道 #
廟堂之上,以養正氣爲先;海字之內,以養元氣爲本。能使賢人君子無鬱心之言,則正氣培矣;能使羣黎百姓無腹誹之語,則元氣固矣。此萬世帝王保天下之要道也。
六合之內,有一事一物相凌奪假借,而不各居其正位,不成清世界;有匹夫匹婦冤抑憤懣,而不得其分願,不成平世界。
天下萬事萬物皆要求個實用。實用者,與吾身心關損益者也。凡一切不急之物,供耳目之玩好,皆非實用也,愚者甚至喪其實用以求無用。悲夫!是故明君治天下,必先盡革靡文,而嚴誅淫巧。
當事者若執一簿書,尋故事,循弊規,只用積年書手也得。
興利無太急,要左視右盼;革弊無太驟,要長慮卻顧。
苟可以柔道理,不必悻直也;苟可以無爲理,不必多事也。
經濟之士,一居言官便一建白,此是上等人,去緘默保位者遠,只是治不古。若非前人議論不精,乃今人推行不力。試稽舊讀,今日我所言,昔人曾道否?若只一篇文章了事,雖牘如山,只爲紙筆作孽障,架閣上添鼠食耳。夫土君子建白,豈欲文章奕世哉?冀諫行而民受其福也。今詔令刊佈遏中外,而民間疾苦自若,當求其故。故在實政不行而虛文搪塞耳。綜覈不力,罪將誰歸?
爲政之道,以不擾爲安,以不取爲與,以不害爲利,以行所無事爲興廢起敝。
從政自有個大體。大體既立,則小節雖牴牾,當別作張弛,以輔吾大體之所未備,不可便改弦易轍。譬如待民貴有恩,此大體也,即有頑暴不化者,重刑之,而待民之大體不變。待士有禮,此大體也,即有淫肆不檢者,嚴治之,而待士之大嚴不變。彼始之寬也,既養士民之惡,終之猛也,概及士民之善,非政也,不立大體故也。
爲政先以扶持世教爲主。在上者一舉措間,而世教之隆污、風俗之美惡系焉。若不管大體何如,而執一時之偏見,雖一事未爲不得,而風化所傷甚大,是謂亂常之政。先王慎之。
人情之所易忽,莫如漸;天下之大可畏,莫如漸。漸之始也,雖君子不以爲意。有謂其當防者,雖君子亦以爲迂。不知其極重不反之勢,天地聖人亦無如之奈何,其所由來者漸也。
周、鄭交質,若出於驟然,天子雖孱懦甚,亦必有恚心,諸侯雖豪橫極,豈敢生此念?迨積漸所成,其流不覺,至是故步視千里爲遠,前步視後步爲近。千里者,步步之積也。是以驟者舉世所驚,漸者聖人獨懼。明以燭之,堅以守之,毫髮不以假借,此慎漸之道也。
君子之於風俗也,守先王之禮而儉約是崇,不妄開事端以貽可長之漸。是故漆器不至金玉,而刻鏤之不止;黼黻不至庶人,錦繡被牆屋不止。民貧盜起不顧也,嚴刑峻法莫禁也。是故君子謹其事端,不開人情竇而恣小人無厭之慾。
著令甲者,凡以示天下萬世,最不可草率,草率則行時必有滯礙;最不可含糊,含糊則行者得以舞文;最不可疏漏,疏漏則出於吾令之外者無以憑藉,而行者得以專輒。
築基樹臬者,千年之計也;改弦易轍者,百年之計也;興廢補敝者,十年之計也;堊白黝青者,一時之計也。因仍苟且,勢必積衰。助波覆傾,反以裕蠱。先天下之憂者,可以審矣。
氣運怕盈,故天下之勢不可使之盈。既盈之勢,便當使之損。是故不測之禍,一朝之忿,非目前之積也,成於勢盈。勢盈者,不可不自損。捧盈卮者,徐行不如少挹。
微者正之,甚者從之。從微則甚,正甚愈甚,天地萬物、氣化人事,莫不皆然。是故正微從甚,皆所以禁之也。此二帝三王之所以治也。
聖人治天下,常今天下之人精神奮發,意念斂束。奮發則萬民無棄業,而兵食足,義氣充,平居可以勤國,有事可以捐軀。斂束則萬民無邪行,而身家重名檢修。世治則禮法易行,國衰則奸盜不起。後世之民怠惰放肆甚矣。臣民而怠惰放肆,明主之憂也。
能使天下之人者,惟神、惟德、惟惠、惟威。神則無言無爲,而妙應如響。德則共尊共親,而歸附自同。惠則民利其利,威則民畏其法。非是則動衆無術矣。
只有不容己之真心,自有不可易之良法。其處之未必當者,必其思之不精者也。其思之不精者,必其心之不切者也。故有純王之心,方有純王之政。
《關睢》是個和平之心,《麟趾》是個仁厚之德。只將和平仁厚念頭行政,則仁民愛物,天下各得其所。不然,周官法度以虛文行之,豈但無益,且以病民。
民胞物與子厚,胸中合下有這段著痛著癢,心方說出此等語。不然,只是做戲的一殷,雖是學哭學笑,有甚悲喜?故天下事只是要心真。二帝三王親親、仁民、愛物,不是向人學得來,亦不是見得道理當如此。曰親、曰仁、曰愛,看是何等心腸,只是這點念頭懇切殷濃,至誠惻怛,譬之慈母愛子,由不得自家。所以有許多生息愛養之政。悲夫!可爲痛哭也己。
爲人上者,只是使所治之民個個要聊生,人人要安分,物物要得所,事事要協宜。這是本然職分。遂了這個心,才得暢然一霎歡,安然一覺睡。稍有一民一物一事不妥貼,此心如何放得下?何者?爲一郡邑長,一郡邑皆待命於我者也;爲一國君,一國皆待命於我者也;爲天下主,天下皆待命於我者也。
無以答其望,何以稱此職?何以居此位?夙夜汲汲圖,惟之不暇,而暇於安富尊榮之奉,身家妻子之謀,一不遂心,而淫怒是逞耶?夫付之以生民之寄,寧爲盈一已之慾哉?試一反思,便當愧汗。
王法上承天道,下顧人情,要個大中至正,不容有一毫偏重偏輕之制。行法者,要個大公無我,不容有一毫故出故入之心,則是天也。君臣以天行法,而後下民以天相安。
人情天下古今所同,聖人懼其肆,特爲之立中以防之,故民易從。有亂道者從而矯之,爲天下古今所難爲之事,以爲名高,無識者相與駭異之,祟獎之,以率天下,不知凡於人情不近者,皆道之賊也。故立法不可太激,制禮不可太嚴,責人不可太盡,然後可以同歸於道。不然,是驅之使畔也。
振玩興廢,用重典;懲奸止亂,用重典;齊衆摧強,用重典。
民情有五,皆生於便。見利則趨,見色則愛,見飲食則貪,見安逸則就,見愚弱則欺,皆便於己故也。惟便,則術不期工而自工;惟便,則奸不期多而自多。君子固知其難禁也,而德以柔之,教以偷之,禮以禁之,法以懲之,終日與便爲敵,而競不能衰止。禁其所便,與強其所不便,其難一也。故聖人治民如治水,不能使不就下,能分之使不泛溢而已。堤之使不決,雖堯、舜不能。
堯、舜無不弊之法,而恃有不弊之身,用救弊之人以善天下之治,如此而已。今也不然,法有九利,不能必其無一害;法有始利,不能必其不終弊。嫉才妒能之人,惰身利口之士,執其一害終弊者訕笑之。謀國不切而慮事不深者,從而附和之。不曰天下本無事,安常襲故何妨,則曰時勢本難爲,好動喜事何益。至大壞極弊,瓦解土崩,而後付之天命焉。嗚呼!
國家養士何爲哉?士君子委質何爲哉?儒者以宇宙爲分內何爲哉?
官多設而數易,事多議而屢更,生民之殃未知所極。古人慎擇人而久任,慎立政而久行。一年如是,百千年亦如是。不易代不改政,不弊事不更法。故百官法守一,不敢作聰明以擅更張;百姓耳目一,不至亂聽聞以乖政令。日漸月漬,莫不遵上之紀綱法度以淑其身,習上之政教號令以成其俗。譬之寒暑不易,而興作者歲歲有持循焉;道路不易,而往來者年年知遠近焉。何其定靜!何其經常!何其相安!何其易行!何其省勞費!
或曰:“法久而弊奈何?”曰:“尋立法之本意,而救偏補弊耳。善醫者,去其疾不易五臟,攻本髒不及四髒;善補者,縫其破不剪餘完,浣其垢不改故制。
聖明之世,情禮法三者不相忤也。末世,情勝則奪法,法勝則奪禮。
湯、武之誥誓,堯、舜之所悲,桀、紂之所笑也。是豈不示信於民,而白已之心乎?堯、舜曰:何待嘵嘵爾!示民民不忍不從。桀、紂曰:何待嘵嘵爾!示民民不敢不從。觀《書》之誥誓,而知王道之衰矣。世道至湯、武,其勢必桀、紂,又其勢必至有秦、項、莽、操也。是故維持世道者,不可不慮其流。
聖人能用天下,而後天下樂爲之用。聖人以心用,天下以形用。心用者,無用者也。衆用之所恃,以爲用者也。若與天下競智勇、角聰明,則窮矣。
後世無人才,病本只是學政不修。而今把作萬分不急之務,才振舉這個題目,便笑倒人。官之無良,國家不受其福,蒼生且被其禍。不知當何如處?
聖人感人心於患難處更驗。蓋聖人平日仁漸義摩,深思厚澤,入於人心者化矣。及臨難處倉卒之際,何暇思圖,拿出見成的念頭來,便足以捐軀赴義。非曰我以此成名也,我以此報君也。彼固亦不自知其何爲,而迫切至此也。其次捐軀而志在圖報。其次易感而終難。其次厚賞以激其感。噫!至此而上下之相與薄矣,交孚之志解矣。嗟夫!先王何以得此於人哉?
聖人在上,能使天下萬物各止其當然之所,而無陵奪假借之患,夫是之謂各安其分,而天地位焉;能使天地萬物各遂其同然之情,而無抑鬱倔強之態,夫是之謂各得其願,而萬物育焉。
民情既溢,裁之爲難。裁溢如割駢拇贅疣,人甚不堪。故裁之也欲令民堪,有漸而已矣。安靜而不震激,此裁溢之道也。
故聖王在上,慎所以溢之者,不生民情。禮義以馴之,法制以防之,不使潛滋暴決,此慎溢之道也。二者帝王調劑民情之大機也,天下治亂恆必由之。
創業之君,當海內屬目傾聽之時,爲一切雷厲風行之法。
故今行如流,民應如響。承平日久,法度疏闊,人心散而不收,惰而不振,頑而不爽。譬如熟睡之人,百呼若聾;欠倦之身,兩足如跛,惟是盜賊所追,水火所迫,或可猛醒而急奔。是以詔今廢格,政事頹靡,條上者紛紛,中傷者累累,而聽之者若罔聞知,徒多書發之勞,紙墨之費耳。即殺其尤者一人,以號召之,未知肅然改視易聽否。而迂腐之儒,猶曰宜崇長厚,勿爲激切。嗟夫!養天下之禍,甚天下之弊者,必是人也。故物垢則浣,甚則改爲;室傾則支,甚則改作。中興之君,綜覈名實,整頓紀綱,當與創業等而後可。
先王爲政,全在人心上用工夫。其體人心,在我心上用工夫。何者?同然之故也。故先王體人於我,而民心得,天下治。
天下之思,莫大於“苟可以”而止。養頹靡不復振之習,成亟重不可反之勢,皆“苟可以”三字爲之也。是以聖人之治身也,勤勵不息;其治民也,鼓舞不倦。不以無事廢常規,不以無害忽小失。非多事,非好勞也,誠知夫天下之事,廑未然之憂者尚多;或然之悔懷,太過之慮者猶貽不及之;憂兢慎始之圖者,不免怠終之患故耳。
天下之禍,成於怠忽者居其半,成於激迫者居其半。惟聖人能銷禍於未形,弭思於既著。夫是之謂知微知彰。知微者不動聲色,要在能察幾;知彰者不激怒濤,要在能審勢。嗚呼!非聖人之智,其誰與於此?
精神爽奮,則百廢俱興;肢體怠弛,則百興俱廢。聖人之治天下,鼓舞人心,振作士氣,務使天下之人如含露之朝葉,不欲如久旱之午苗。
而今不要掀揭天地、驚駭世俗,也須拆洗乾坤、一新光景。
無治人,則良法美意反以殃民;有治人,則弊習陋規皆成善政。故有文武之政,須待文武之君臣。不然,青萍結綠,非不良劍也;烏號繁弱,非不良弓矢也,用之非人,反以資敵。予觀放賑、均田、減糶、檢災、鄉約、保甲、社倉、官牛八政而傷心焉。不肖有司放流,有餘罪矣。
振則須起風雷之《益》,懲則須奮剛健之《幹》,不如是,海內大可憂矣。
一呼吸間,四肢百骸無所不到;一痛癢間,手足心知無所不通,一身之故也。無論人生,即偶提一線而渾身俱動矣,一脈之故也。守令者,一郡縣之線也。監司者,一省路之線也。君相者,天下之線也。心知所及,而四海莫不精神;政令所加,而萬姓莫不鼓舞者何?提其線故也。令一身有痛癢而不知覺,則爲癡迷之心矣。手足不顧,則爲痿痹之手足矣。三代以來,上下不聯屬久矣。是人各一身,而家各一情也,死生欣戚不相感,其罪不在下也。
夫民懷敢怒之心,畏不敢犯之法,以待可乘之釁。衆心已離,而上之人且恣其虐以甚之,此桀紂之所以亡也。是以明王推自然之心,置同然之腹,不恃其順我者之跡,而欲得其無怨我者之心。體其意欲而不忍拂,知民之心不盡見之於聲色,而有隱而難知者在也。此所以因結深厚,而子孫終必賴之也。
聖主在上,只留得一種天理、民彝、經常之道在,其餘小道、曲說、異端、橫議斬然芟除,不遺餘類。使天下之人易耳改目、洗心濯慮,於一切亂政之術,如再生,如夢覺,若未嘗見聞。然後道德一而風俗同,然後爲純王之治。
治世莫先無僞,教民只是不爭。
任是權奸當國,也用幾個好人做公道,也行幾件好事收人心。繼之者欲矯前人以自高,所用之人一切罷去,所行之政一切更張,小人奉承以幹進,又從而巧言附和,盡改良法而還弊規焉。這個念頭爲國爲民乎?爲自家乎?果曰爲國爲民,識見已自聾瞽;果爲自家,此之舉動二帝三王之所不赦者也,更說什麼事業?
至人無奇名,太平無奇事,何者?皇錫此極,民歸此極,道德一,風俗同,何奇之有?
勢有時而窮。始皇以天下全盛之威力,受制於匹夫,何者?
匹夫者,天子之所恃以成勢者也。自傾其勢反爲勢所傾,故明王不恃蕭牆之防禦,而以天下爲藩籬。德之所漸,薄海皆腹心之兵;怨之所結,衽席皆肘腋之冠。故帝王虐民是自虐其身者也,愛民是自愛其身者也。覆轍滿前,而驅車者接踵,可慟哉!
如今天下人,譬之驕子,不敢熱氣,唐突便艴然起怒,縉紳稍加綜覈,則曰苛刻;學校稍加嚴明,則曰寡恩;軍士稍加斂戢,則曰凌虐;鄉官稍加持正,則曰踐踏。今縱不敢任怨,而廢公法以市恩,獨不可已乎?如今天下事,譬之敝屋,輕手推扶,便愕然咋舌。今縱不敢更張,而毀拆以滋壞,獨不可已乎?
公私兩字,是宇宙的人鬼關。若自朝堂以至閭里,只把持得公字定,便自天清地寧,政清訟息;只一個私字,擾攘得不成世界。
王道感人處,只在以我真誠怛惻之心,體其委曲必至之情。
是故不賞而勸,不激而奮,出一言而能使人致其死命,誠故也。
人君者,天下之所依以欣戚者也。一念怠荒,則四海必有廢弛之事,一念縱逸,則四海必有不得其所之民。故常一日之間,幾運心思於四海,而天下尚有君門萬里之嘆。苟不察羣情之向背,而惟己欲之是恣,嗚呼!可懼也。
天下之存亡系兩字,曰“天命”。天下之去就係兩字,曰“人心”。
耐煩則爲三王,不耐煩則爲五霸。
一人憂,則天下樂;一人樂,則天下憂。
聖人聯天下爲一身,運天下於一心。今夫四肢百骸、五臟六腑皆吾身也,痛癢之微,無有不覺,無有不顧。四海之痛癢,豈帝王所可忽哉?夫一指之疔如粟,可以致人之死命。國之存亡不在耳目聞見時,聞見時則無及矣。此以利害言之耳。一身麻木若不是我,非身也。人君者,天下之人君。天下者,人君之天下。而血氣不相通,心知不相及,豈天立君之意耶?
無厭之慾,亂之所自生也。不平之氣,亂之所由成也。皆有國者之所懼也。
用威行法,宜有三豫,一曰上下情通,二曰惠愛素孚,三曰公道難容。如此則雖死而人無怨矣。
第一要愛百姓。朝廷以赤子相付託,而士民以父母相稱謂。
試看父母之於赤子,是甚情懷,便知長民底道理。就是愚頑梗化之人,也須耐心漸漸馴服。王者必世而後仁,揣我自己德教有俄頃過化手段否?奈何以積習慣惡之人,而遽使之帖然我順,一教不從,而遽赫然武怒耶?此居官第一戒也。有一種不可馴化之民,有一種不教而殺之罪。此特萬分一耳,不可以立治體。
天下所望於聖人,只是個安字。聖人所以安天下,只是個平字。平則安,不平則不安矣。
三軍要他輕生,萬姓要他重生。不輕生不能勘亂,不重生易於爲亂。
太古之世,上下相忘,不言而信。中古上下求相孚。後世上下求相勝:上用法勝下,下用欺以避法;下以術勝上,上用智以防術。以是而欲求治,胡可得哉?欲復古道,不如一待以至誠。誠之所不學者,法以輔之,庶幾不死之人心,尚可與還三代之舊乎?
治道尚陽,兵道尚陰;治道尚方,兵道尚圓。是惟無言,言必行;是惟無行,行必竟。易簡明達者,治之用也。有言之不必行者,有言之即行者,有行之後言者,有行之竟不言者,有行之非其所言者。融通變化,信我疑彼者,兵之用也。二者雜施,鮮不敗矣。
任人不任法,此惟堯、舜在上,五臣在下可矣。非是而任人,未有不亂者。二帝三王非不知通變宜民、達權宜事之爲善也,以爲吾常御天下,則吾身即法也,何以法爲?惟夫後世庸君具臣之不能興道致治,暴君邪臣之敢於恣惡肆奸也,故大綱細目備載具陳,以防檢之,以詔示之。固知夫今日之畫一,必有不便於後世之推行也,以爲聖子神孫自能師其意,而善用於不窮,且尤足以濟吾法之所未及,庸君具臣相與守之而不敢變,亦不失爲半得。暴君邪臣即欲變亂,而奔髦之猶必有所顧忌,而法家拂士亦得執祖宗之成憲,以匡正其惡,而不苟從,暴君邪臣亦畏其義正事核也,而不敢遽肆,則法之不可廢也明矣。
善用威者不輕怒,善用恩者不安施。
居上之患,莫大於賞無功,赦有罪;尤莫大於有功不賞,而罰及無罪。是故王者任功罪,不任喜怒;任是非,不任譭譽。
所以平天下之情,而防其變也。此有國家者之大戒也。
事有知其當變而不得不因者,善救之而已矣;人有知其當退而不得不用者,善馭之而已矣。
下情之通於上也,如嬰兒之於慈母,無小弗達;上德之及於下也,如流水之於間隙,無微不入。如此而天下亂亡者,未之有也。故壅蔽之奸,爲亡國罪首。
不齊,天之道也,數之自然也。故萬物生於不齊,而死於齊。而世之任情厭事者,乃欲一切齊之,是益以甚其不齊者也。夫不齊其不齊,則簡而易治;齊其不齊,則亂而多端。
宇宙有三綱,智巧者不能逃也。一王法,二天理,三公論。
可畏哉!
《詩》雲:“樂只君子,民之父母。”又曰:“豈弟君子,民之父母。”君子觀於《詩》而知爲政之道矣。
既成德矣,而誦其童年之小失;既成功矣,而笑其往日之偶敗,皆刻薄之見也。君子不爲。
任是最愚拙人,必有一般可用,在善用之者耳。
公論,非衆口一詞之謂也。滿朝皆非,而一人是,則公論在一人。
爲政者,非謂得行即行,從可行則行耳。有得行之勢,而昧可行之理,是位以濟其惡也。君子謂之賊。
使衆之道,不分職守,則分日月,然後有所責成而上不勞,無所推委而下不奸。混呼雜命,概怒偏勞,此不可以使二人,況衆人乎?勤者苦,惰者逸,訥者冤,辯者欺,貪者飽,廉者飢,是人也,即爲人下且不能,而使之爲人上,可嘆也夫!
世教不明,風俗不美,只是策勵士大夫。
治病要擇良醫,安民要擇良吏。良吏不患無人,在選擇有法,而激勸有道耳。
孔子在魯,中大夫耳,下大夫僚儕也,而猶侃侃。今監司見屬吏,煦煦沾沾,溫之以兒女子之情,才正體統,輒曰示人以難堪,才尚綜覈,則曰待人以苛刻。上務以長厚悅下官心,以樹他日之桃李;下務以彌文塗上官耳,以了今日之簿書。
吏治安得修舉?民生安得輯寧?憂時者,傷心慟之。
據冊點選,據俸升宮,據單進退,據本題覆,持至公無私之心,守畫一不二之法,此守常吏部也。選人嚴於所用,遷官定於所宜,進退則出精識於撫按之外,題覆則持定見於科道之中,此有數吏部也。外而與士民同好惡,內而與君相爭是非。銓注爲地方,不爲其人去留;爲其人,不爲其出身與所恃品材官。
如辨白黑,果黜陟,不論久新。任宇宙於一肩,等富貴於土苴。
庶幾哉其稱職矣。嗚呼!非大丈夫孰足以語此?乃若用一人則注聽宰執口吻,退一人則凝視相公眉睫,借公名以濟私,實結士口而灰民心,背公市譽、負國殖身。是人也,吾不忍道之。
藏人爲君守財,吏爲君守法,其守一也。藏人竊藏以營私,謂之盜。吏以法市恩,不曰盜乎?賣公法以酬私德,剝民財以樹厚交,恬然以爲當然,可嘆哉!若吾身家,慨以許人,則吾專之矣。
弭盜之末務,莫如保甲;弭之本務,莫如教養。故鬥米十錢,夜戶不閉,足食之效也。守遺待主,始於盜牛,教化之功也。夫盜,辱名也。死,重法也。而人猶爲之,此其罪豈獨在民哉?而惟城池是恃,關鍵是嚴,巡緝是密,可笑也已。
整頓世界,全要鼓舞天下人心。鼓舞人心,先要振作自家神氣。而今提綱摯領之人,奄奄氣不足以息,如何教海內不軟手摺腳、零骨懈髓底!
事有大於勞民傷財者,雖勞民傷財亦所不顧。事有不關利國安民者,雖不勞民傷財亦不可爲。
足民,王政之大本。百姓足,萬政舉;百姓不足,萬政廢。
孔於告子貢以足食,告冉有以富之。孟子告梁王以養生、送死、無憾,告齊王以制田裏、教樹畜。堯、舜告此無良法矣。哀哉!
百姓只幹正經事,不怕衣食不豐足。君臣只幹正經事,不怕天下不太平。試問百司庶府所職者何官?終日所幹者何事?有道者可以自省矣。
法至於平靜矣,君子又加之以恕。乃知平者,聖人之公也。
恕者,聖人之仁也。彼不平者,加之以深,不恕者,加之以刻,其傷天地之和多矣。
化民成俗之道,除卻身教,再無巧術;除卻久道,再無頓法。
禮之有次第也,猶堂之有階,使人不得驟僭也。故等級不妨於太煩。階有級,雖疾足者不得闊步;禮有等,雖倨傲者不敢凌節。
人才邪正,世道爲之也。世道污隆,君相爲之也。君人者何嘗不費富貴哉?以正富貴人,則小人皆化爲君子;以邪富貴人,則君子皆化爲小人。
滿目所見,世上無一物不有淫巧。這淫巧耗了世上多少生成底財貨,誤了世上多少生財底工夫,淫巧不誅,而欲講理財,皆苟且之談也。
天地之財,要看他從來處,又要看他歸宿處。從來處要豐要養,歸宿處要約要節。
將三代以來陋習敞規一洗而更之,還三代以上一半古意,
也是一個相業。若改正朔、易服色,都是腐儒作用;茸傾廈,逐頹波,都是俗吏作用,於蒼生奚補?噫!此可與有識者道。
御戎之道,上焉者德化心孚,其次講信修睦,其次遠駕長驅,其次堅壁清野,其次陰符智運,其次接刃交鋒,其下叩關開市,又其下納幣和親。
爲政之道,第一要德感誠服孚,第二要令行禁止。令不行,禁不止,與無官無政同,雖堯、舜不能治一鄉,而況天下乎!
防奸之法,畢竟疏於作奸之人。彼作奸者,拙則作僞以逃防,巧則就法以生弊,不但去害,而反益其害。彼作者十,而犯者一耳。又輕其罪以爲未犯者勸,法奈何得行?故行法不嚴,不如無法。
世道有三責:責貴,責賢,責壞綱亂紀之最者。三責而世道可回矣。貴者握風俗教化之權,而首壞以爲庶人倡,則庶人莫不象之。賢者明風俗教化之道,而自壞以爲不肖者倡,則不肖者莫不象之。責此二人,此謂治本。風教既壞,誅之不可勝誅,故擇其最甚者以令天下,此渭治末。本末兼治,不三年而四海內光景自別。乃今貴者、賢者爲教化風俗之大蠢,而以體面寬假之,少嚴則曰苛刻以傷士大夫之體,不知二帝三王曾有是說否乎?世教衰微,人心昏醉,不知此等見識何處來?所謂淫朋比德,相爲庇護,以藏其短,而道與法兩病矣。天下如何不敝且亂也?
印書先要個印板真,爲陶先要個模子好。以邪官舉邪官,以俗士取俗士,國欲治,得乎?
不傷財,不害民,只是不爲虐耳。苟設官而惟虐之慮也,不設官其誰虐之?正爲家給人足,風移俗易,興利除害,轉危就安耳。設廉靜寡慾,分毫無損於民,而萬事廢弛,分毫無益於民也,逃不得尸位素餐四字。
天地所以信萬物,聖人所以安天下,只是一個常字。常也者,帝王所以定民志者也。常一定,則樂者以樂爲常,不知德;苦者以苦爲常,不知怨。若謂當然,有趨避而無恩仇,非有大奸臣兇,不敢輒生厭足之望,忿恨之心,何則?狃於常故也。
故常不至大壞極敝,只宜調適,不可輕變,一變則人人生覬覦。
心,一覬覦則大家引領垂涎,生怨起紛,數年不能定。是以聖人只是慎常,不敢輕變;必不得已,默變,不敢明變;公變,不敢私變;分變,不敢圂變。
紀綱法度,整齊嚴密,政教號令,委曲周詳,原是實踐躬行,期於有實用,得實力。今也自貪暴者好法,昏惰者廢法,延及今日萬事虛文,甚者迷製作之本意而不知,遂欲並其文而去之。只今文如學校,武如教場,書聲軍容,非不可觀可聽,將這二途作養人用出來,令人哀傷憤懣欲死。推之萬事,莫不
皆然。安用縉紳簪嬰塞破世間哉?
安內攘外之略,須責之將吏。將吏不得其人,軍民且不得其所,安問夷狄?是將吏也,養之不善則責之文武二學校,用之不善則責吏兵兩尚書。或曰:“養有術乎?”曰:“何患於無術?
儒學之大壞極矣,不十年不足以望成材。武學之不行久矣,不十年不足以求名。將至於遴選於未用之先,條責於方用之際,綜覈於既用之後,黜陟於效不效之時,盡有良法可旋至,而立有驗者。
而今舉世有一大迷,自秦、漢以來,無人悟得。官高權重,原是投大遺艱。譬如百鈞重擔,須尋烏獲來擔;連雲大廈,須用大木爲柱。乃朝廷求賢才,借之名器以任重,非朝廷市私思,假之權勢以榮人也。今也崇階重地,用者以爲榮,人重以予其所愛,而固以吝於所疏,不論其賢不賢。其用者以爲榮,己未得則眼穿涎流以幹人,既得則捐身樓骨以感德,不計其勝不勝。
旁觀者不論其官之稱不稱,人之宜不宜,而以資淺議驟遷,以格卑議冒進,皆視官爲富貴之物,而不知富貴之也,欲以何用?果朝廷爲天下求人耶?抑君相爲士人擇官耶?此三人者,皆可憐也。叔季之世生人,其識見固如此可笑也!
漢始興郡守某者,御州兵,常操之內免操二月,繼之者罷操,又繼之者常給之外冬加酒銀人五錢,又繼之者加肉銀人五錢,又繼之者加花布銀人一兩。倉庫不足,括稅給之,猶不足,履畝加賦給之。兵不見德也,而民怨又繼之者,曰:“加吾不能,而損吾不敢。”競無加。兵相與鼓譟曰:“郡長無恩。”率怨民以叛,肆行攻掠。元帝命刺史按之,報曰:“郡守不職,不能撫鎮軍民,而致之叛。”竟棄市。嗟夫!當棄市者誰耶?識治體者爲之傷心矣。
人情不論是非利害,莫不樂便已者,惡不便己者。居官立政,無論殃民,即教養諄諄,禁令惓惓,何嘗不欲其相養相安、免禍遠罪哉?然政一行,而未有不怨者。故聖人先之以躬行,浸之以口語,示之以好惡,激之以賞罰,日積月累,耐意精心,但盡薰陶之功,不計俄頃之效,然後民知善之當爲,惡之可恥,默化潛移,而服從乎聖人。今以無本之令,責久散之民,求旦夕之效,逞不從之怒,忿疾於頑,而望敏德之治,即我且亦愚不肖者,而何怪乎蚩蚩之氓哉?
嘉靖間,南京軍以放糧過期,減短常例,殺戶部侍郎,散銀數十萬,以安撫之。萬曆間,杭州軍以減月糧,又給以不通行之錢,欲殺巡撫不果,既而軍驕,散銀萬餘乃定。後嚴火夫夜巡之禁,寬免士夫而繩督市民,既而民變,殺數十人乃定。
鄖陽巡撫以風水之故,欲毀參將公署爲學宮,激軍士變,致毆兵備副使幾死,巡撫被其把持,奏疏上,必露章明示之乃得行。
陝西兵以冬操太早,行法太嚴,再三請寬,不從,謀殺撫按總兵不成。論者曰:“兵驕卒悍如此,奈何?”餘曰:“不然,工不信度而亂常規,恩不下究而犯衆怒,罪不在軍也。上人者,體其必至之情,寬其不能之罪,省其煩苛之法,養以忠義之教,明約束,信號令,我不負彼而彼奸,吾令即殺之,彼有愧懼而已。
鳥獸來必無知覺,而謂三軍之士無良心可乎?亂法壞政,以激軍士之暴,以損國家之威,以動天下之心,以開無窮之釁,當事者之罪,不容誅矣。裴度所謂韓洪輿疾討賊,承宗斂手削地。非朝廷之力能制其死命,特以處置得宜,能服其心故耳。
處置得宜四字,此統大衆之要法也。
霸者,豪強威武之名,非奸盜詐僞之類。小人之情,有力便挾力,不用僞,力不足而濟以謀,便用僞。若力量自足以壓服天下,震懾諸侯,直恁做將去,不怕他不從,便靠不到智術上,如何肯僞?王霸以誠僞分,自宋儒始。其實誤在五伯假之以力、假仁二“假”字上,不知這假字只是借字。二帝三王以天德爲本,便自能行仁,夫焉有所倚?霸者要做好事,原沒本領,便少不得借勢力以行之,不然,令不行、禁不止矣,乃是借威力以行仁義。故孟子曰:“以力假仁者霸。”以其非身有之,故曰假借耳。人之服之也,非爲他智能愚人,沒奈他威力何,只得服他。服人者,以強;服於人者,以僞。管、商都是霸佐,看他作用都是威力制縛人,非略人,略賣人者。故夫子只說他器小,孟子只說他功烈,如彼其卑。而今定公孫鞅罪,只說他慘刻,更不說他奸詐。如今官府教民遷善遠罪,只靠那刑威,全是霸道,他有甚詐僞?看來王霸考語,自有見成公案。曰以德以力所行底,門面都是一般仁義,如五禁之盟,二帝三王難道說他不是?難道反其所爲?他只是以力行之耳。德力二字最確,誠僞二字未穩,何也?王霸是個粗分別,不消說到誠僞上。
若到細分別處,二帝三王便有誠僞之分,何況霸者?
驟制則小者未必貼服,以漸則天下豪傑皆就我羈靮矣。明制則愚者亦生機械,默制則天下無智巧皆入我範圍矣。此馭夷狄待小人之微權,君子用之則爲術知,小人用之則爲智巧,舍是未有能濟者也。或曰:“何不以至誠行之?”曰:“此何嘗不至誠?
但不淺露輕率耳。孔子曰:“機事不密則害成。‘此之謂與?”
迂儒識見,看得二帝三王事功,只似陽春雨露,嫗煦可人,再無一些冷落嚴肅之氣。便是慈母,也有訶罵小兒時,不知天地只恁陽春,成甚世界?故雷霆霜雪不備,不足以成天;威怒刑罰不用,不足以成治。只五臣耳,還要一個皋陶。而二十有二人,猶有四凶之誅。今只把天德王道看得恁秀雅溫柔,豈知殺之而不怨,便是存神過化處。目下作用,須是汗吐下後,服四君子四物百十劑,纔是治體。
三公示無私也,三孤示無黨也,九卿示無隱也。事無私曲,心無閉藏,何隱之有?嗚呼!顧名思義,官職亦少稱矣。
要天下太平,滿朝只消三個人,一省只消兩個人。
賢者只是一味,聖人備五味。一味之人,其性執,其見偏,自有用其一味處,但當因才器使耳。
天之氣運有常,人依之以事作,而百務成;因之以長養,而百病少。上之政體有常,則下之志趨定,而漸可責成。人之耳目一,而因以寡過。
君子見獄囚而加禮焉。今以後皆君子人也,可無敬與?噫!
刑法之設,明王之所以愛小人,而示之以君子之路也。然則囹圄者,小人之學校與?
小人只怕他有才,有才以濟之,流害無窮。君子只怕他無才,無才以行之,斯世何補?
事有便於官吏之私者,百世常行,天下通行,或日盛月新,至瀰漫而不可救。若不便於己私,雖天下國家以爲極,便屢加申飭,每不能行,即暫行亦不能久。負國負民,吾黨之罪大矣。
恩威當使有餘,不可窮也。天子之恩威,止於爵三公、夷九族。恩威盡,而人思以勝之矣。故明君養恩不盡,常使人有餘榮;養威不盡,常使人有餘懼。此久安長治之道也。
封建自五帝已然,三王明知不便勢與情,不得不用耳。夏繼虞,而諸侯無罪,安得廢之?湯放桀,費征伐者十一國,餘皆服從,安得而廢之?武伐紂,不期而會者八百,其不會者,或遠或不聞,亦在三分有二之數,安得而廢之?使六國尊秦爲帝,秦亦不廢六國。緣他不肯服,勢必畢六王而後已。武王興滅繼絕,孔子之繼絕舉廢,亦自其先世曾有功德,及滅之,不以其罪言之耳。非謂六師所移及九族無血食者,必求復其國也。故封建不必是,郡縣不必非。郡縣者,無定之封建;封建者,有定之郡縣也。
刑禮非二物也,皆令人遷善而去惡也。故遠於禮,則近於刑。
上德默成示意而已。其次示觀動其自然。其次示聲色。其次示是非,使知當然。其次示譭譽,使不得不然。其次示禍福。
其次示賞罰。其次示生殺,使不敢不然。蓋至於示生殺,而御世之術窮矣。叔季之世,自生殺之外無示也。悲夫!
權之所在,利之所歸也。聖人以權行道,小人以權濟私。
在上者慎以權與人。
太平之時,文武將吏習於懶散,拾前人之唾餘,高談闊論,盡似真才。乃稍稍艱,大事到手,倉皇迷悶,無一干濟之術,可嘆可恨!士君子平日事事講求,在在體驗,臨時只辦得三五分,若全然不理會,只似紙舟塵飯耳。
聖人之殺,所以止殺也。故果於殺,而不爲姑息。故殺者一二,而所全活者千萬。後世之不殺,所以滋殺也。不忍於殺一二,以養天下之奸,故生其可殺,而生者多陷於殺。嗚呼!後世民多犯死,則爲人上者婦人之仁爲之也。世欲治得乎?
天下事,不是一人做底,故舜五臣,周十亂,其餘所用皆小德小賢,方能興化致治。天下事,不是一時做底,故堯、舜相繼百五十年,然後黎民於變。文、武、周公相繼百年,然後教化大行。今無一人談治道,而孤掌欲鳴。一人倡之,衆人從而詆訾之;一時作之,後人從而傾記之。嗚呼!世道終不三代耶?振教鐸以化,吾儕得數人焉,相引而在事權,庶幾或可望乎?
兩精兩備,兩勇兩智,兩愚兩意,則多寡強弱在所必較。
以精乘雜,以備乘疏,以勇乘怯,以智乘愚,以有餘乘不足,以有意乘不意,以決乘二三,以合德乘離心,以銳乘疲,以慎乘怠,則多寡強弱非所論矣。故戰之勝負無他,得其所乘與爲人所乘,其得失不啻百也。實精也,而示之以雜;實備也,而示之以疏;實勇也,而示之以怯;實智也,而示之以愚;實有餘也,而示之以不足;實有意也,而示之以不意;實有決也,而示之以二三;實合德也,而示之以離心;實銳也,而示之以疲;實慎也,而示之以怠,則多寡強弱亦非所論矣。故乘之可否無他,知其所示,知其無所示,其得失亦不啻百也。故不藏其所示,兇也。誤中於所示,兇也。此將家之所務審也。
守令於民,先有知疼知熱,如兒如女一副真心腸,什麼愛養曲成事業做不出。只是生來沒此念頭,便與說綻脣舌,渾如醉夢。
兵士二黨,。近世之隱憂也。士黨易散,兵黨難馴,看來亦有法處。我欲三月而令可殺,殺之可令心服而無怨,何者?罪不在下故也。
或問:“宰相之道?”曰:“無私有識。”“冢宰之道?”曰:“知人善任使。”
當事者,須有賢聖心腸,英雄才識。其謀國憂民也,出於惻怛至誠;其圖事揆策也,必極詳慎精密、躊躕及於九有,計算至於千年,其所施設,安得不事善功成、宜民利國?今也懷貪功喜事之念,爲孟浪苟且之圖,工粉飾彌縫之計,以遂其要榮取貴之奸,爲萬姓造殃不計也,爲百年開釁不計也,爲四海耗蠹不計也,計吾利否耳。嗚呼!可勝嘆哉!
爲人上者,最怕器局小,見識俗。吏胥輿皁盡能笑人,不可不慎也。
爲政者,立科條,發號令,寧寬些兒,只要真實行,永久行。若法極精密,而督責不嚴,綜覈不至,總歸虛彌,反增煩擾。此爲政者之大戒也。
民情不可使不便,不可使甚使。不便則壅閼而不通,甚者令之不行,必潰決而不可收拾;甚便則縱肆而不檢,甚者法不能制,必放溢而不敢約束。故聖人同其好惡,以休其必至之情,納之禮法,以防其不可長之漸。故能相安相習,而不至於爲亂。
居官只一個快性,自家討了多少便宜,左右省了多少負累,百姓省了多少勞費。
自委質後,終日做底是朝廷官,執底是朝廷法,幹底是朝廷事。榮辱在君,愛憎在人,進退在我。吾輩而今錯處,把官認作自家官,所以萬事顧不得,只要保全這個在,扶持這個尊,此雖是第二等說話,然見得這個透,還算五分久。
銛矛而秫挺,金矢而秸弓,雖有周官之法度,而無奉行之人,典訓謨訓何益哉?
二帝三王功業,原不難做,只是人不曾理會。譬之遙望萬丈高峯,何等巍峨,他地步原自逶迤,上面亦不陡峻,不信只小試一試便見得。
洗漆以油,洗污以灰,洗油以膩,去小人以小人,此古今妙手也。昔人明此意者幾?故以君子去小人,正治之法也。正治是堂堂之陣,妙手是玄玄之機。玄玄之機,非聖人不能用也。
吏治不但錯枉去慵懦無用之人,清仕路之最急者。長厚者誤國蠹民,以相培植,奈何?
餘佐司寇日,有罪人情極可恨,而法無以加者,司官曲擬重條,餘不可。司官曰:“非私惡也,以懲惡耳。”餘曰:“謂非私惡誠然,謂非作惡可乎?君以公惡輕重法,安知他日無以私惡輕重法者乎?刑部只有個法字,刑官只有個執宇,君其慎之!”
有聖人於此,與十人論爭,聖人之論是矣,十人亦各是己論以相持,莫之能下。旁觀者至有是聖人者,有是十人者,莫之能定。必有一聖人至,方是聖人之論;而十人者,旁觀者,又未必以後至者爲聖人,又未必是聖人之是聖人也,然則是非將安取決哉?昊天詩人,怨王惑於邪謀,不能斷以從善。噫!
彼王也,未必不以邪謀爲正謀,爲先民之經,爲大猶之程。當時在朝之臣,又安知不謂大夫爲邪謀,爲邇言也?是故執兩端而用中,必聖人在天子之位,獨斷堅持,必聖人居父師之尊,誠格意孚,不然人各有口,人各有心,在下者多指亂視,在上者蓄疑敗謀,孰得而禁之?孰得而定之?
易衰歇而難奮發者,我也。易懶散而難振作者,衆也。易壞亂而難整飭者,事也。易蠱敝而難久當者,物也。此所以治日常少,而亂日常多也。故爲政要鼓舞不倦,綱常張,紀常理。
濫準、株連、差拘、監禁、保押、淹久、解審、照提,此八者,獄情之大忌也,仁人之所隱也。居官者慎之。
養民之政,孟子云:“老者衣帛食肉,黎民不飢不寒。”韓子云:“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養也。”教民之道,孟子云:“使契爲司徒,教以人倫,父子有親,君臣有義,夫婦有別,長幼有序,朋友有信。放勳曰:‘勞之來之,匡之直之,輔之翼之,使自得之,又從而振德之。’”《洪範》曰:“無偏無陂,遵王之義;無有作好,遵王之道;無有作惡,遵王之路;無偏無黨,王道蕩蕩;無黨無偏,王道平平;無反無側,王道正直。會其有極,歸其有極。”予每三復斯言,汗輒浹背;三嘆斯語,淚便交頤。嗟夫!今之民非古之民乎?今之道非古之道乎?抑世變若江河,世道終不可反乎?爵祿事勢視古人有何靳嗇?俾六合景象若斯,辱此七尺之軀,靦面萬民之上矣。
智慧長於精神,精神生於喜悅,喜悅生於歡愛。故責人者,與其怒之也,不若教之;與其教之也,不若化之。從容寬大,諒其所不能而容其所不及,恕其所不知而體其所不欲,隨事講說,隨時開諭。彼樂接引之誠而喜於所好,感督責之寬而愧其不材,人非木石,無不長進。故曰:“敬敷五教在寬。”又曰:“無忿疾於頑。”又曰:“匪怒伊教。”又曰:“善誘人。”今也不令而責之豫,不言而責之意,不明而責之喻,未及令人,先懷怒意,梃詬恣加,既罪矣而不詳其故,是兩相仇、兩相苦也,智者之所笑而有量者之所羞也。爲人上者切宜戒之。
德立行成了,論不得人之貴賤、家之富貧、分之尊卑。自然上下格心,大小象指,歷山耕夫有甚威靈氣焰?故曰:“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,存乎德行。”
寬人之惡者,化人之惡者也;激人之過者,甚人之過者也。
五刑不如一恥,百戰不如一禮,萬勸不如一悔。
舉大事,動衆情,必協衆心而後濟。不能盡協者,須以誠意格之,懇言入之。如不格不入,須委曲以求濟事。不然彼其氣力智術足以撼衆而敗吾之謀,而吾又以直道行之,非所以成天下之務也。古之人神謀鬼謀,以卜以筮,豈真有惑於不可知哉?定衆志也,此濟事之微權也。
世間萬物皆有欲,其欲亦是天理人情。天下萬世公共之心,每憐萬物有多少不得其欲處,有餘者盈溢於所欲之外而死,不足者奔走於所欲之內而死,二者均,俱生之道也。常思天地生許多人物,自足以養之,然而不得其欲者,正緣不均之故耳。此無天地不是處,宇宙內自有任其責者。是以聖王治天下不說均就說平,其均平之術只是絜矩,絜矩之方,只是個同好惡。
做官都是苦事,爲官是苦人,官職高一步,責任便大一步,憂勤便增一步。聖人胼手胝足,勞心焦思,惟天下之安而後樂,是樂者,樂其所苦者也。衆人快欲適情,身尊家潤,惟富貴之得而後樂,是樂者,樂其所樂者也。
法有定而持循之不易,則下之耳目心志習而上逸。無定,則上之指授口頰煩而下亂。
世人作無益事常十九,論有益惟有暖衣、飽食、安居、利用四者而已。臣子事君親,婦事夫,弟事兄,老慈幼,上惠下,不出乎此。《豳風》一章,萬世生人之大法,看他舉動,種種皆有益事。
天下之事,要其終而後知。君子之用心、君子之建立,要其成後見事功之濟否。可奈庸人俗識,讒夫利口,君子才一施設輒生議論,或附會以誣其心,或造言以甚其過,是以志趣不堅、人言是恤者輒灰心喪氣,竟不卒功。識見不真、人言是聽者輒罷居子之所爲,不使終事。鳴呼!大可憤心矣。古之大建立者,或利於千萬世而不利於一時,或利於千萬人而不利於一人,或利於千萬事而不利於一事。其有所費也似貪,其有所勞也似虐,其不避嫌也易以招摘取議。及其成功而心事如青天白日矣,奈之何鑠金銷骨之口奪未竟之施,誣不白之心哉?嗚呼!英雄豪傑冷眼天下之事,袖手天下之敝,付之長吁冷笑,任其腐潰決裂而不之理,玩日遬月,尸位素餐而苟且目前以全軀保妻子者豈得已哉?蓋懼此也。
變法者變時勢不變道,變枝葉不變本。吾怪夫後之議法者偶有意見,妄逞聰明,不知前人立法千思萬慮而後決。後人之所以新奇自喜,皆前人之所熟思而棄者也,豈前人之見不及此哉!
鰥寡孤獨、疲癃殘疾、顛連無告之失所者,惟冬爲甚。故凡詠紅爐錦帳之歡、忘雪夜呻吟之苦者,皆不仁者也。
天下之財,生者一人,食者九人;興者四人,害者六人。其涷餒而死者,生之人十九,食之人十一。其飽暖而樂者,害之人十九,興之人十一。嗚呼!可爲傷心矣。三代之政行,寧有此哉!
居生殺予奪之柄,而中奸細之術以陷正人君子,是受顧之刺客也。傷我天道,殃我子孫,而爲他人快意,愚亦甚矣。愚嘗戲謂一友人曰:“能辱能榮,能殺能生,不當爲人作荊卿。”友人謝曰:“此語可爲當路藥石。”
秦家得罪於萬世,在變了井田上。春秋以後井田已是十分病民了,但當復十一之舊,正九一之界,不當一變而爲阡陌。後世厚取重斂,與秦自不相干。至於貧富不均,開天下奢靡之俗,生天下竊劫之盜,廢比閭族黨之法,使後世十人九貧,死於飢寒者多有,則壞井田之禍也。三代井田之法,能使家給人足、俗儉倫明、盜息訟簡,天下各得其所。只一復了井田,萬事俱理。
赦何爲者?以爲冤邪,當罪不明之有司;以爲不冤邪,當報無辜之死恨。聖王有大慶雖枯骨罔不蒙恩。今傷者傷矣,死者死矣,含憤鬱郁莫不欲仇我者速罹於法以快吾心,而乃赦之,是何仁於有罪而不仁于于無辜也。將殘賊幸赦而屢逞,善良聞赦而傷心,非聖王之政也。故聖王眚災宥過不待慶時,其刑故也不論慶時,夫是之謂大公至正之道。而不以一時之喜濫恩,則法執而小人懼,小人懼則善良得其所。
廟堂之上聚議者,其虛文也。當路者持不虛之成心,循不可廢之故事,特借羣在以示公耳。是以尊者嚅囁,卑者唯諾,移日而退。巧於逢迎者觀其頤指意向而極口稱道,他日驟得殊榮;激於公直者知其無益有害而奮色極言,他日中以奇禍。
近世士風大可哀已。英雄豪傑本欲爲宇宙樹立大綱常、大事業,今也,驅之俗套,繩以虛文,不俯首吞聲以從,惟有引身而退耳。是以道德之士遠引高蹈,功名之士以屈養伸。彼在上者倨傲成習,看下面人皆王順長息耳。
今四海九州之人,郡異風,鄉殊俗,道德不一故也。故天下皆守先王之禮,事上接下,交際往來,揆事宰物,率遵一個成法,尚安有詆笑者乎?故惟守禮可以笑人。
凡名器服飾,自天子而下庶人而上,各有一定籌差,不可僭逼。上太殺是謂逼下,下太隆是謂僭上,先王不裁抑以逼下也,而下不敢僭。
禮與刑二者常相資也,禮先刑後,禮行則刑措,刑行則禮衰。
官貴精不貴多,權貴一不貴分。大都之內,法令不行,則官多權分之故也,故萬事俱馳。
名器於人無分毫之益,而國之存亡、民之死生於是乎系。是故袞冕非暖於綸巾,黃瓦非堅於白屋,別等威者非有利於身,受跪拜者非有益於己,然而聖王重之者,亂臣賊子非此無以防其漸而示之殊也。是故雖有大奸惡,而以區區之名分折之,莫不失辭喪氣。籲!名器之義大矣哉!
今之用人,只怕無去處,不知其病根在來處。今之理財,只怕無來處,不知其病根在去處。
用人之道,貴當其才;理財之道,貴去其蠹。人君以識深慮遠者謀社稷,以老成持重者養國脈,以振勵明作者起頹敝,以通時達變者調治化,以秉公持正者寄鈞衡,以燭奸嫉邪者爲按察,以厚下愛民者居守牧,以智深勇沉者典兵戎,以平恕明允者治刑獄,以廉靜綜覈者掌會計,以惜恥養德者司教化,則用人當其才矣。宮妾無慢棄之帛,殿廷無金珠之玩,近侍絕賄賂之通,寵幸無不貲之賞,臣工嚴貪墨之誅,迎送懲威福之濫,工商重淫巧之罰,衆庶謹僭奢之戒,遊惰杜幸食之門,緇黃示誑誘之罪,倡優就耕織之業,則理財得其道矣。
古之官人也擇而後用,故其考課也常恕。何也?不以小過棄所擇也。今之官人也用而後擇,郤又以姑息行之,是無擇也,是容保奸回也。豈不渾厚?哀哉萬姓矣!
世無全才久矣,用人者各因其長可也。夫目不能聽,耳不能視,鼻不能食,口不能臭,勢也。今之用人不審其才之所堪,資格所及,雜然授之。方司會計,輒理刑名;既典文銓,又握兵柄。養之不得其道,用之不當其才,受之者但悅美秩而不自量。以此而求濟事,豈不難哉!夫公綽但宜爲老而裨諶不可謀邑,今之人才豈能倍蓗古昔?愚以爲學校養士,科目進人,便當如溫公條議,分爲數科,使各學其才之所近,而質性英發能奮衆長者特設全才一科,及其授官,各任所長。夫資有所近,習有所通,施之政事,必有可觀。蓋古者以仕學爲一事,今日分體用爲兩截。窮居草澤,止事詞章;一入廟廊,方學政事。雖有明敏之才,英達之識,豈能觀政數月便得每事盡善?不免鹵莽施設,鶻突支吾。苟不大敗,輒得遷升。以此用人,雖堯舜不治。夫古之明體也養適用之才,致君澤民之術固已熟於畎畝之中,苟能用我者,執此以往耳。今之學校,可爲流涕矣。
官之所居曰任,此意最可玩。不惟取責仕負之義,任者,任也。聽其便宜信任而責成也。若牽制束縛,非任矣。
廝隸之言直徹之九重,臺省以之爲藏否,部院以之爲進退,世道大可恨也。或訝之。愚曰:“天子之用舍託之吏部,吏部之賢不肖託之撫按,撫按之耳目託之兩司,兩司之心腹託之守令,守令之見聞託之皁快,皁快之採訪託之他邑別邵之皁快。彼其以恩仇爲是非,以謬妄爲情實,以前令爲後宮,以舊愆爲新過,以小失爲大辜,密報密收,信如金石;愈僞愈詳,獲如至寶。謂夷、由污,謂蹻、蹠廉,往往有之。而撫按據以上聞,吏部據以黜陟。一吏之榮辱不足惜,而奪所愛以失民望,培所恨以滋民殃,好惡拂人甚矣。
居官有五要:“休錯問一件事,休屈打一個人,休妄費一分財,休輕勞一伕力,休苟取一文錢。”
吳越之戰利用智,羌胡之戰利用勇。智在相機,勇在養氣。相機者務使鬼神不可知,養氣者務使身家不肯顧,此百姓之道也。
兵以死使人者也。用衆怒,用義怒,用恩怒。衆怒仇在萬姓也,湯武之師是已。義怒以直攻曲也,三軍縞素是已。恩怒感淚思奮也,李牧犒三軍,吳起同甘苦是已。此三者,用人之心,可以死人之身,非是皆強驅之也。猛虎在前,利兵在後,以死毆死,不戰安之?然而取勝者幸也,敗與潰者十九。
寓兵於農,三代聖王行之甚好,家家知耕,人人知戰,無論即戎,亦可弭盜,且經數十百年不用兵。說用兵,才用農十分之一耳。何者?有不道之國則天子命曰:“某國不道,某方伯連師討之。”天下無與也,天下所以享兵農未分之利。春秋以後,諸侯日尋干戈,農胥變而爲兵,舍穡不事則吾國貧,因糧於敵則他國貧。與其農胥變而兵也,不如兵農分。
凡戰之道,貪生者死,忘死者生,狃勝者敗,恥敗者勝。
疏法勝於密心,寬令勝於嚴主。
天下之事倡於作俑而濫於助波鼓焰之徒,至於大壞極敝,非截然毅然者不能救。於是而猶曰循舊安常,無更張以拂人意,不知其可也。
在上者能使人忘其尊而親之,可謂盛德也已。因偶然之事,立不變之法;懲一夫之失,苦天下之人。法莫病於此矣。近日建白,往往而然。
禮繁則難行,卒成廢閣之書;法繁則易犯,益甚決裂之罪。
爲堯舜之民者逸於堯舜之臣,唐、虞世界全靠四嶽、九官、十二牧,當時君民各享無爲之業而已。臣勞之繫於國家也,大哉!是故百官逸則君勞,而天下不得其所。
治世用端人正士,衰世用庸夫俗子,亂世用憤夫佞人。憸夫佞人盛,而英雄豪傑之士不伸。夫惟不伸也,而奮於一伸,遂至於亡天下。故明主在上必先平天下之情,將英雄豪傑服其心志,就我羈掗,不蓄其奮而使之逞。
天下之民皆朝廷之民,皆天地之民,皆吾民。
愈上則愈聾瞽,其壅蔽者衆也。愈下則愈聰明,其見聞者真也故論見聞則君之知不如相,相之知不如監司,監司之知不如守令,守令之知不如民。論壅蔽,則守令蔽監司,監司蔽相,相蔽君。惜哉!愈下之真情不能使愈上者聞之也。
周公是一部活《周禮》,世只有周公不必有《周禮》,使周公而生於今,寧一一用《周禮》哉!愚謂有周公雖無《周禮》可也,無周公雖無《周禮》可也。
民鮮恥可以觀上之德,民鮮畏可以觀上之威,更不須求之民。
民情甚不可鬱也。防以鬱水,一決則漂屋推山;炮以鬱火,一發則碎石破木。桀、紂鬱民情而湯、武通之,此存亡之大機也。有天下者之所夙夜孜孜者也。
天之生民非爲君也,天之立君以爲民也,奈何以我病百姓?夫爲君之道無他,因天地自然之利而爲民開尋撙節之,因人生固有之性而爲民倡率裁製之,足其同欲,去其同惡,凡以安定之使無失所,而後立君之意終矣。豈其使一人肆於民上而剝天下以自奉哉?嗚呼!堯舜其知此也夫。
三代之法,井田、學校,萬世不可廢。世官、封建,廢之已晚矣。此難與不思者道。
聖王同民心而出治道,此成務者之要言也。夫民心之難同久矣。欲多而見鄙,聖王識度豈能同之?噫!治道以治民也,治民而不同之,其何能從?即從,其何能久?禹之戒舜曰:“罔咈百姓以從己之慾。”夫舜之慾豈適己自便哉?以爲民也,而曰:“罔咈。”盤庚之遷殷也,再四曉譬;武王之伐紂也,三令五申。必如此而後事克有濟。故曰:“專欲難成,衆怒難犯。”我之慾未必非,彼之怒未必是,聖王求以濟事,則知專之不勝衆也,而不動聲色以因之,明其是非以悟之,陳其利害以動之,待其心安而意順也,然後行之。是謂以天下人成天下事,事不勞而底績。雖然,亦有先發後聞者,亦有不謀而斷者,有擬議已成,料度已審,疾雷迅電而民不得不然者。此特十一耳、百一耳,不可爲典則也。
人君有欲,前後左右之幸也。君欲一,彼欲百,致天下亂亡,則一欲者受禍,而百欲者轉事他人矣。此古今之明鑑,而有天下者之所當悟也。
平之一字極有意味,所以至治之世只說個天下平。或言:“水無高下,一經流注無不得平。”曰:“此是一味平了。世間千種人,萬般物,百樣事,各有分量,各有差等,只各安其位而無一毫拂淚不安之意,這便是太平。如君說則是等尊卑貴賤小大而齊之矣,不平莫大乎是。
國家之取士以言也,固將曰言如是行必如是也。及他日效用,舉背之矣。今閭閆小民立片紙,憑一人,終其身執所書而責之不敢二,何也?我之所言,昭然在紙筆間也,人已據之矣。籲!執捲上數千言,憑滿闈之士大夫,且播之天下,視小民片紙何如?奈之何吾資之以進身,人君資之以進人,而自處於小民之下也哉?噫!無怪也。彼固以空言求之,而終身不復責券也。
漆器之諫,非爲舜憂也,憂天下後世極欲之君自此而開其萌也。天下之勢,無必有,有必文,文必靡麗,靡麗必亡。漆器之諫,慎其有也。
矩之不可以不直方也,是萬物之所以曲直斜正也。是故矩無言而萬物則之無毫髮違,直方也。哀哉!爲政之徒言也。 暑之將退也先燠,天之將旦也先晦。投丸於壁,疾則內射,物極則反,不極則不反也。故愚者惟樂其極,智者先懼其反。然則否不害於極,泰極其可懼乎!
餘每食雖無肉味,而蔬食菜羹嘗足。因嘆曰:“嗟夫!使天下皆如此而後盜可誅也。”枵腹菜色,盜亦死,不盜亦死。夫守廉而俟死,此士君子之所難也。奈何以不能士君子之行而遂誅之乎?此富民爲王道之首務也。
窮寇不可追也,遁辭不可攻也,貧民不可威也。
無事時埋藏着許多小人,多事時識破了許多君子。
法者,御世宰物之神器,人君本天理人情而定之,人君不得與;人臣爲天下萬世守之,人臣不得與。譬之執圭捧節,奉持惟謹而已。非我物也,我何敢私?今也不然,人藉之以濟私,請託公行;我藉之以巿恩,聽從如響。而辯言亂政之徒又借曰長厚、曰慈仁、曰報德、曰崇尊。夫長厚慈仁當施於法之所不犯,報德崇尊當求諸己之所得爲,奈何以朝廷公法徇人情、伸己私哉?此大公之賊也。
治世之大臣不避嫌,治世之小臣無橫議。
姑息之禍甚於威嚴,此不可與長厚者道。
卑卑世態,嫋嫋人情,在下者工不以道之悅,在上者悅不以道之工。奔走揖拜之日多,而公務填委;簡書酬酢之文盛,而民事罔聞。時光只有此時光,精神只有此精神,所專在此,則所疏在彼。朝廷設官本勞己以安民,今也憂民以相奉矣。
天下存亡系人君喜好,鶴乘軒,何損於民?且足以亡國,而況大於此者乎?
動大衆,齊萬民,要主之以慈愛,而行之以威嚴,故曰:“威克厥愛。”又曰:“一怒而安天下之民。”若姑息寬緩,煦煦沾沾,便是婦人之仁,一些事濟不得。
爲政以徇私、弭謗、違道、幹譽爲第一恥,爲人上者自有應行道理,合則行,不合則去。若委曲遷就,計利慮害,不如奉身而退。孟子謂枉尺直尋,不可推起來。雖枉一寸,直千尺,恐亦未可也。或曰:“處君親之際,恐有當枉處。”曰:“當枉則不得謂之枉矣,是謂權以行經,畢竟是直道而行。”
“與其殺不辜,寧失不經。”此舜時獄也。以舜之聖,皋陶之明,聽比屋可封之民,當淳樸未散之世,宜無不得其情者,何疑而有不經之失哉?則知五聽之法不足以盡民,而疑獄難決自古有之,故聖人寧不明也而不忍不仁。今之決獄輒恥不明而以臆度之見、偏主之失殺人,大可恨也。夫天道好生,鬼神有知,奈何爲此?故寧錯生了人,休錯殺了人。錯生則生者尚有悔過之時,錯殺則我亦有殺人之罪。司刑者慎之。
大纛高牙,鳴金奏管,飛旌卷蓋,清道唱騶,輿中之人志驕意得矣。蒼生之疾苦幾何?職業之修廢幾何?使無愧於心焉,即匹馬單車,如聽鈞天之樂。不然是益厚吾過也。婦人孺子豈不驚炫,恐有道者笑之。故君子之車服儀從足以辨等威而已,所汲汲者固自有在也。
徇情而不廢法,執法而不病情,居官之妙悟也。聖人未嘗不屐正奉公,至其接人處事大段圓融渾厚,是以法紀不失而人亦不怨。何者?無躁急之心而不狃一切之術也。
寬簡二字,爲政之大體。不寬則威令嚴,不簡則科條密。以至嚴之法繩至密之事,是謂煩苛暴虐之政也。困己憂民,明王戒之。
世上沒個好做底官,雖抱關之吏,也須夜行早起,方爲稱職。才說做官好,便不是做官的人。
罪不當笞,一樸便不是;罪不當怒,一叱便不是。爲人上者慎之。
君子之事君也,道則直身而行,禮則鞠躬而盡,誠則開心而獻,禍福榮辱則順命而受。
弊端最不可開,弊風最不可成。禁弊端於未開之先易,挽弊風於既成之後難。識弊端而絕之,非知者不能;疾弊風而挽之,非勇者不能。聖王在上,誅開弊端者以徇天下,則弊風自革矣。
避其來銳,擊其惰歸,此之謂大智,大智者不敢常在我。擊其銳,避其惰歸,此之謂神武,神武者心服常在人。大智者可以常戰,神武者無俟再戰。
御衆之道,賞罰其小者,賞罰小,則大者勸懲;甚者,賞罰甚者費省而人不驚;明者,人所共知;公者,不以己私。如是雖百萬人可爲一將用,不然必勞、必費、必不行,徒多賞罰耳。
爲政要使百姓大家相安,其大利害當興革者不過什一,外此只宜行所無事,不可有意立名建功以求烜赫之譽。故君子之建白,以無智名勇功爲第一。至於雷厲風行,未嘗不用,譬之天道然,以沖和鎮靜爲常,疾風迅雷間用之而已。
罰人不盡數其罪,則有餘懼;賞人不盡數其功,則有餘望。
匹夫有不可奪之志,雖天子亦無可奈何。天子但能令人死,有視死如飴者,而天子之權窮矣。然而竟令之死,是天子自取過也。不若容而遂之,以成盛德。是以聖人體羣情,不敢奪人之志,以傷天下之心,以成己之惡。
臨民要莊謹,即近習門吏起居常侍之間,不可示之以可慢。
聖王之道以簡爲先,其繁者,其簡之所不能者也。故惟簡可以清心,惟簡可以率人,惟簡可以省人己之過,惟簡可以培壽命之原,惟簡可以養天下之財,惟簡可以不耗天地之氣。
聖人不以天下易一人之命,後世乃以天下之命易一身之尊,悲夫!吾不知得天下將以何爲也。
聖君賢相在位,不必將在朝小人一網盡去之,只去元惡大奸,每種芟其甚者一二,示吾意向之所在。彼羣小衆邪與中人之可惡者莫不迴心向道,以逃吾之所去,舊惡掩覆不暇,新善積累不及,而何敢怙終以自溺邪?故舉皋陶,不仁者遠;去四凶,不仁者亦遠。
有一種人,以姑息匪人巿寬厚名;有一種人,以毛舉細故巿精明名,皆偏也。聖人之寬厚不使人有所恃,聖人之精明不使人無所容,敦大中自有分曉。
申、韓亦王道之,聖人何嘗廢刑名不綜覈?四凶之誅,舜之申、韓也;少正卯之誅,侏儒之斬,三都之墮,孔子之申、韓也。即雷霆霜雪,天亦何嘗不申、韓哉?故慈父梃詬,愛肉有針石。
三千三百,聖人靡文是尚而勞苦是甘也。人心無所存屬則惡念潛伏,人身有所便安則惡行滋長。禮之繁文使人心有所用而不得他適也,使人觀文得情而習於善也,使人勞其筋骨手足而不偷慢以養其淫也,使彼此相親相敬而不傷好以起爭也,是範身聯世、制欲已亂之大防也。故曠達者槳於簡便,一決而潰之則大亂起。後世之所謂禮者則異是矣,先王情文廢無一在而乃習容止,多揖拜,採顏色,柔聲氣,工頌諛,豔交遊,密附耳躡足之語,極籩豆筐之費,工書刺候問之文,君子所以深疾之,欲一洗而入於崇真尚簡之歸,是救俗之大要也。雖然,不講求先王之禮而一入於放達,樂有簡便,久而不流於西晉者幾希。
在上者無過,在下者多過。非在上者之無過,有過而人莫敢言。在下者非多過,誣之而人莫敢辯。夫惟使人無心言,然後爲上者真無過;使人心服,而後爲下者真多過也。
爲政者貴因時。事在當因,不爲後人開無故之端;事在當革,不爲後人長不救之禍。
夫治水者,通之乃所以窮之,塞之乃所以決之也。民情亦然。故先王引民情於正,不裁於法。法與情不俱行,一存則一亡。三代之得天下,得民情也;其守天下也,調民情也。順之而使不拂,節之而使不過,是謂之調。
治道之衰,起於文法之盛;弊蠹之滋,始於簿書之繁。彼所謂文法簿書者,不但經生黔首懵不見聞,即有司專職,亦未嘗檢閱校勘。何者?千宗百架,鼠蠹雨浥,或一事反覆異同,或一時互有可否。後欲遵守,何所適從?只爲積年老猾媒利巿權之資耳,其實於事體無裨,弊蠹無損也。嗚呼!百家之言不火而道終不明,後世之文法不省而世終不治。
六合都是情世界,惟朝堂官府爲法世界,若也只徇情,世間更無處覓公道。
進賢舉才而自以爲恩,此斯世之大惑也。退不肖之怨,誰其當之?失賢之罪,誰其當之?奉君之命,盡己之職,而公法廢於私恩,舉世迷焉,亦可悲矣。
進言有四難:“審人、審己、審事、審時。”一有未審,事必不濟。
法不欲驟變,驟變雖美,駭人耳目,議論之媒也。法不欲硬變,硬變雖美,拂人心志,矯抗之藉也。故變法欲詳審,欲有漸,欲不動聲色,欲同民心而與之反覆其議論。欲心跡如青天白日,欲獨任躬行不令左右惜其名以行胸臆。欲明且確,不可含糊,使人得持兩可以爲重輕。欲着實舉行,期有成效,無虛文搪塞,反貽實害。必如是而後法可變也。不然,寧仍舊貫而損益修舉之。無喜事,喜事人上者之僇也。
新法非十有益於前,百無慮於後,不可立也。舊法非於事萬無益,於理大有害,不可更也。要在文者實之,偏者救之,敝者補之,流者反之,怠廢者申明而振作之。此治體調停之中策,百世可循者也。
用三代以前見識而不迂,就三代以後家數而不俗,可以當國矣。
善處世者,要得人自然之情。得人自然之情,則何所不得?失人自然之情,則何所不失?不惟帝王爲然,雖二人同行,亦離此道不得。
夫坐法堂,厲聲色,侍列武卒,錯陳嚴刑,可生可殺,惟吾所欲爲而莫之禁,非不泰然得志也。俄而有狂士直言正色,詆過攻失,不畏尊嚴,則王公貴人爲之奪氣。於斯時也,威非不足使之死也,理屈而威以劫之,則能使之死而不能使之服矣。大盜昏夜持利刃而加人之頸,人焉得而不畏哉?伸無理之威以服人,盜之類也,在上者之所恥也。彼以理伸,我以威伸,則彼之所伸者蓋多矣。故爲上者之用威,所以行理也,非以行勢也。
禮之一字,全是個虛文,而國之治亂、家之存亡、人之死生、事之成敗罔不由之。故君子重禮,非謂其能厚生利用人,而厚生利用者之所必賴也。
兵革之用,德化之衰也。自古聖人亦甚盛德,即不過化存神,亦能久道成孚,使彼此相安於無事。豈有四夷不可講信修睦作鄰國邪?何至高城深池以爲衛,堅甲利兵以崇誅,侈萬乘之師,靡數百萬之財以困民,塗百萬生靈之肝腦以角力,聖人之智術而止於是邪?將至愚極拙者謀之,其計豈出此下哉?若曰無可奈何不得不爾,無爲貴聖人矣。將幹羽曲格、因壘崇降,盡虛語矣乎?夫無德化可恃,無恩信可結,而曰去兵,則外夷交侵,內寇嘯聚,何以應敵?不知所以使之不侵不聚者,亦有道否也?古稱“四夷來王”,八蠻通道,越裳重譯,日月霜露之所照墮者莫不尊親,斷非虛語。苟於此而歲歲求之,日日講之,必有良法,何至因天下之半而爲此無可奈何之策哉!
事無定分則人人各諉其勞而萬事廢,物無定分則人人各滿其欲而萬物爭。分也者,物各付物,息人奸懶貪得之心,而使事得其理、人得其情者也。分定雖萬人不須交一言。此修齊治平之要務,二帝三王之所不能外也。
驕慣之極,父不能制子,君不能制臣,夫不能制妻,身不能自制。視死如飴,何威之能加?視恩爲玩,何惠之能益?不禍不止。故君子情盛不敢廢紀綱,兢兢然使所愛者知恩而不敢肆,所以生之也,所以全之也。
物理人情,自然而已。聖人得其自然者以觀天下,而天下之人不能逃聖人之洞察;握其自然者以運天下,而天下之人不覺爲聖人所斡旋。即其軌物所繩於矯拂,然拂其人慾自然之私,而順其天理自然之公。故雖有倔強錮蔽之人,莫不憬悟而馴服,則聖人觸其自然之機而鼓其自然之情也。
監司視小民譪然,待左右肅然,待寮寀溫然,待屬官侃然,庶幾乎得體矣。
自委質後,此身原不屬我。朝廷名分,爲朝廷守之。一毫貶損不得,非抗也;一毫高亢不得,非卑也。朝廷法紀爲朝廷執之,一毫徇人不得,非固也;一毫任己不得,非葸也。
未到手時,嫌於出位而不敢學;既到手時,迫於應酬而不及學。一世業官苟且,只於虛套搪塞,竟不嚼真味,竟不見成功。雖位至三公,點檢真足愧汗。學者思之。
今天下一切人、一切事,都是苟且做,尋不著真正題目。便認了題目,嘗不著真正滋味。慾望三代之治甚難。
凡居官,爲前人者,無干譽矯情立一切不可常之法以難後人;爲後人者,無矜能露跡爲一朝即改革之政以苦前人。此不惟不近人情,政體自不宜爾。若惡政弊規,不防改圖,只是渾厚便好。
將古人心信今人,真是信不過;若以古人至誠之道感今人,今人未必在豚魚下也。
泰極必有受其否者,否極必有受其泰者。故水一壅必決,水一決必涸。世道縱極,必有操切者出,出則不分賢愚,一番人受其敝。嚴極必有長厚者出,出則不分賢愚,一番人受其福。此非獨人事,氣數固然也。故智者乘時因勢,不以否爲憂,而以泰爲俱。審勢相時,不決裂於一懲之後,而驟更以一切之法。昔有獵者入山,見騶虞以爲虎也,殺之,尋復悔。明日見虎以爲騶虞也,舍之,又復悔。主時勢者之過於所懲也,亦若是夫。
法多則遁情愈多,譬之逃者,入千人之羣則不可覓,入三人之羣則不可藏矣。
兵,陰物也;用兵,陰道也,故貴謀。不好謀不成。我之動定敵人不聞,敵之動定盡在我心,此萬全之計也。
取天下,守天下,只在一種人上加意念,一個字上做工夫。一種人是那個?曰民。一個字是什麼?曰安。
禮重而法輕,禮嚴而法恕,此二者常相權也。故禮不得不嚴,不嚴則肆而入於法;法不得不恕,不恕則激而法窮。
夫禮也,嚴於婦人之守貞而疏於男子之縱慾,亦聖人之偏也。今輿隸僕僮皆有婢妾娼女,小童莫不淫狎,以爲丈夫之小節而莫之問,陵嫡失所,逼妾殞身者紛紛。恐非聖王之世所宜也,此不可不嚴爲之禁也。
西門疆尹河西,以賞勸民。道有遺羊,值五百,一人守而待。失者謝之,不受。疆曰:“是義民也。”賞之千。其人喜,他日謂所知曰:“汝遺金,我拾之以還。”所知者從之。以告疆曰:“小人遺金一兩,某拾而還之。”疆曰:“義民也。”賞之二金。其人愈益喜。曰:“我貪,每得利則失名,今也名利兩得,何憚而不爲?”
篤恭之所發,事事皆純王,如何天下不平?或曰:才說所發,不動聲色乎?曰:“日月星辰皆天之文章,風雷雨露皆天之政令,上天依舊篤恭在那裏。篤恭,君子之無聲無臭也。無聲無臭,天之篤恭也。”
君子小人調停,則勢不兩立,畢竟是君子易退,小人難除。若攻之太慘,處之太激,是謂土障狂瀾,灰埋烈火。不若君子秉成而擇才以使之,任使不效,而次第裁抑之。我懸富貴之權而示之的曰:“如此則富貴,不如此則貧賤。”彼小人者,不過得富貴耳,其纔可以僨天下之事,亦可以成天下之功;可激之釀天下之禍,亦可養之興天下之利。大都中人十居八九,其大奸兇極頑悍者亦自有數。棄人於惡而迫之自棄,俾中人爲小人,小小人爲大小人,甘心抵死而不反顧者,則吾黨之罪也。噫!此難與君子道,三代以還,覆轍一一可鑑。此品題人物者所以先器識也。
當多事之秋,用無才之君子,不如用有才之小人。
肩天下之任者全要個氣,御天下之氣者全要個理。
無事時惟有邱民好蹂踐,自吏卒以上,人人得而魚肉之。有事時惟有邱民難收拾,雖天子亦無躲避處,何況衣冠?此難與誦詩讀書者道也。
餘居官有六自:“簿均徭先令自審,均地先令自丈,未完令其自限,紙贖令其自催,幹證催詞訟令其自拘,幹證拘小事令其自處。”鄉約亦往往行得去,官逸而事亦理,欠之可省刑罰。當今天下之民極苦官之繁苛,一與寬仁,其應如響。
自井田廢而竊劫始多矣。飽暖無資,飢寒難耐,等死耳。與其瘠僵於溝壑無人稱廉,不若苟活於旦夕未必即犯。彼義士廉夫尚難責以餓死,而況種種貧民半於天下乎?彼膏粱文繡坐於法堂而嚴刑峻法以正竊劫之罪者,不患無人,所謂“哀矜而勿喜”者誰與?餘以爲,衣食足而爲盜者,殺無赦;其迫於飢寒者,皆宜有以處之。不然罪有所由而獨誅盜,亦可愧矣。
餘作《原財》一篇,有六生十二耗。六生者何?曰墾荒閒之田,曰通水泉之利,曰教農桑之務,曰招流移之民,曰當時事之宜,曰詳積貯之法。十二耗者何?曰嚴造飲之禁,曰懲淫巧之工,曰重遊手之罰,曰絕倡優劇戲,曰限在官之役,曰抑僭奢之俗,曰禁寺廟之建,曰戒坊第遊觀之所刻無益之書,曰禁邪教之倡,曰重迎送供張之罪,曰定學校之額、科舉之制,曰誅貪墨之使。語多憤世,其文不傳。
太和之氣雖貫徹於四時,然炎徼以南常熱,朔方以北常寒姑無論,只以中土言之,純然暄燠而無一毫寒涼之氣者,惟是五月半後、八月半前九十日耳。中間亦有夜用袷綿時。至七月而暑已處,八月而白露零,九月寒露霜降,亥子醜寅其寒無俟言矣。二三月後猶未脫綿,穀雨以後始得斷霜。四月已夏,猶謂清和,大都嚴肅之氣歲常十八,而草木二月萌芽,十月猶有生意,乃生育長養不專在於暄燠,而嚴肅之中正所以操縱沖和之機者也。聖人之爲政也法天,當寬則用春夏,當嚴則用秋冬,而常持之體則於嚴威之中施長養之惠。何者?嚴不匱,惠易窮,威中之惠鼓舞人羣,惠中之惠驕馳衆志。子產相鄰,鑄刑書,誅強宗,伍田疇,褚衣冠。及語子太叔,他日又曰子產衆人之母。孔子之爲政可考矣。彼沾沾煦煦,尚姑息以養民之惡,卒至廢馳玩遫,令不行,禁不止,小人縱恣,善良吞泣,則孔子之罪人也。故曰居上以寬爲本,未嘗以寬爲政。嚴也者,所以成其寬也。故懷寬心不宜任寬政,是以懦主殺臣,慈母殺子。
餘息而在溝壑,鬥珠不如升糠;祼裎而臥冰雪,敗絮重於繡縠。舉世用人,皆珠縠之貴也。有甚高品,有甚清流?不適緩急之用,即真非所急矣。
盈天地間只靠二種人爲命,曰農夫、織婦。郤又沒人重他,是自戕其命也。
一代人才自足以成一代之治,既養無術而用之者又非其人,無怪乎萬事不理也。
三代之後,治天下只求個不敢。不知其不敢者,皆苟文以應上也。真敢在心,暗則足以盅國家,明之足以亡社稷,乃知不敢不足恃也。
古者國不易君,家不易大夫,故其治因民宜俗,立綱陳紀。百姓與己相安,然後從容漸漬,日新月盛,而治功成。故曰“必世後仁”,曰“欠道成化”。譬之天地不悠欠便成物不得。自封建變而爲郡懸,官無欠暖之席,民無盡識之官,施設未竟而讒毀隨之,建官未久而黜陟隨之。方朘熊蹯而奪之薪,方繅繭絲而截其緒。一番人至,一度更張。各有性情,各有識見。百姓聞其政令半不及理會,聽其教化尚未及信從,而新者卒至,舊政廢閣。何所信從?何所遵守?況加以監司之掣肘,制一幘而不問首之大小,都使之冠;制一衣而不問時之冬夏,必使之服。不審民情便否,先以書督責,即高才疾足之士,俄頃措置之功,亦不過目前小康,一事小補,而上以此爲殿最,下以此爲歡虞,嗚呼!傷心矣。先正有言,人不里居,田不井授,雖欲言治,皆苟而已。愚謂建官亦然,政因地而定之,官擇人而守之,政善不得更張,民安不得易法。其多事擾民,任情變法,與惰政慢法者斥遂之,更其人不易其治,則郡懸賢於封建遠矣。
法之立也,體其必至之情,寬以自生之路,而後繩其逾分之私,則上有直色而下無心言。今也小官之俸不足供饔飧,偶受常例而輒以貪法罷之,是小官終不可設也。識體者欲廣其公而閉之私,而當事者又計其私,某常例、某從來也。夫寬其所應得而後罪其不義之取,與夫因有不義之取也遂儉於應得焉孰是?蓋倉官月糧一石而驛丞俸金歲七兩雲。
順心之言易入也,有害於治;逆耳之言裨治也,不可於人。可恨也!夫惟聖君以逆耳者順於心,故天下治。
使馬者知地險,操舟者觀水勢,馭天下者察民情,此安危之機也。
宇內有三權:“天之權曰禍福,人君之權曰刑賞,天下之權曰褒貶。”禍福不爽,曰天道之清平,有不盡然者,奪於氣數。刑賞不忒,曰君道之清平,有不盡然者,限於見聞,蔽於喜怒。褒貶不誣,日人道之清平,有不盡然者,偏於愛憎,誤於聲響。褒貶者,天之所恃以爲禍福者也,故曰:“天視自我民視,天聽自我民聽。”君之所恃以爲刑賞者也,故曰:“好人之所惡,惡人之所好,是謂拂人之性。”褒貶不可以不慎也,是天道、君道之所用也。一有作好作惡,是謂天之罪人,君之戮民。
而今當民窮財盡之時,動稱礦稅之害。以爲事幹君父,諫之不行,總付無可奈何。吾且就吾輩安民節用以自便者言之。飲食入腹,三分銀用之不盡,而食前方丈,總屬暴殄,要他何用?僕隸二人,無三十里不肉食者,不程飯桌,要他何用?轎扛人夫,吏書馬匹,寬然有餘,而鼓吹旌旗,要他何用?下莞上簟,公座圍裙,盡章物採矣,而滿房鋪氈,要他何用?上司新到,須要參謁,而節壽之日,各州懸幣帛下程,充庭盈門,要他何用?前呼後擁,不減百人,巡捕聽事,不缺官吏,而司道府官交界送接,到處追隨,要他何用?隨巡司道,拜揖之外,張筵互款,期會不遑,而帶道文卷盡取抬隨,帶道書吏盡人跟隨,要他何用?官官如此,在在如此,民間節省,一歲盡多,此豈朝廷令之不得不如此邪?吾輩可以深省矣。
酒之爲害不可勝紀也,有天下者不知嚴酒禁,雖談教養,皆苟道耳。此可與留心治道者道。
簿書所以防奸也,簿書愈多而奸愈黠,何也?千冊萬簿,何官經眼?不過爲左右開打點之門,廣刁難之計,爲下司增紙筆之孽,爲百姓添需索之名。舉世昏迷,了不經意,以爲當然,一細思之,可爲大笑。有識者裁簿書十分之九而上下相安,弊端自清矣。
養士用人,國家存亡第一緊事,而今只當故事。
臣是皋、夔、稷、契,君自然是堯、舜,民自然是唐、虞。士君子當自責我是皋、夔、稷、契否?終日悠悠泄泄,只說吾君不堯、舜,弗俾厥後惟堯、舜,是誰之愧恥?吾輩高爵厚祿,寧不遑汗。
惟有爲上底難,今人都容易做。
聽訟者要如天平,未稱物先須是對針,則稱物不爽。聽訟之時心不虛平,色態纔有所著,中證便有趨向,況以辭示之意乎?當官先要慎此。
天下之勢,頓可爲也,漸不可爲也。頓之來也驟,漸之來也遠。頓之着力在終,漸之着力在始。
屋漏尚有十目十手,爲人上者,大庭廣衆之中,萬手千目之地,譬之懸日月以示人,分毫掩護不得,如之何弗慎?
事休問大家行不行,舊規有不有,只看義上協不協。勢不在我,而於義無害,且須勉從,若有害於義,即有主之者,吾不敢從也。
有美意,必須有良法乃可行。有良法,又須有良吏乃能成。良吏者,本真實之心,有通變之才,厲明作之政者也。心真則爲民懇至,終始如一;才通則因地宜民,不狃於法;明作則禁止令行,察奸釐弊,如是而民必受福。故天下好事,要做必須實做,虛者爲之,則文具以擾人;不肖者爲之,則濟私以害政。不如不做,無損無益。
把天地間真實道理作虛套子幹,把世間虛套子作實事幹,籲!所從來久矣。非霹靂手段,變此錮習不得。
自家官靠著別人做,只是不肯踏定腳跟挺身自拔,此縉紳第一恥事。若鐵錚錚底做將去,任他如何,亦有不顛躓僵仆時。縱教顛躓僵仆,也無可奈何,自是照管不得。
作“焉能爲有無”底人,以之居鄉,儘可容得。只是受一命之寄,便是曠一命之官;在一日之職,便是廢一日之業。況碌碌苟苟,久居高華。唐、虞、三代課官是如此否?今以其不貪酷也而容之,以其善夤緣也而進之,國一無所賴,民一無所裨,而俾之貪位竊祿,此人何足責?用人者無辭矣。
近日居官,動說舊規,彼相沿以來,不便於己者悉去之,便於己者悉存之,如此,舊規百世不變。只將這念頭移在百姓身上,有利於民者悉修舉之,有害於民者悉掃除之,豈不是居官真正道理。噫!利於民生者皆不便於己,便於己者豈能不害於民?從古以來,民生不遂,事故日多,其由可知己。
古人事業精專,志向果確,一到手便做,故孔子治魯三日而教化大行。今世居官,奔走奉承,簿書期會,不緊要底虛文,先佔了大半工夫,況平日又無修政立事之心、急君愛民之志,蹉跎因循,但以浮泛之精神了目前之俗事。即有志者,亦不過將正經職業帶修一二足矣。誰始此風?誰甚此風?誰當責任而不易此風?此三人之罪不止於罷黜矣。
做上官底只是要尊重,迎送欲遠,稱呼欲尊,拜跪欲恭,供具欲麗,酒席欲豐,騶從欲都,伺候欲謹。行部所至,萬人負累,千家愁苦,即使於地方有益,蒼生所損已多。及問其職業,舉是譽文濫套,縱虎狼之吏胥騷擾傳郵,重瑣尾之文移督繩郡懸,括奇異之貨幣交結要津,習圓軟之容辭網羅聲譽。至生民疾苦,若聾瞽然。豈不驟貴躐遷,然而顯負君恩,陰觸天怒,吾黨恥之。
士君子到一個地位,就理會一個地位底職分,無逆料時之久暫而苟且其行,無期必人之用否而感忽其心。入門就心安志定,爲久遠之計。即使不久於此,而一日在官,一日盡職,豈容一日苟祿尸位哉!
水以潤苗,水多則苗腐;膏以助焰,膏重則焰滅。爲治一寬,非民之福也。故善人百年始可去殺。天有四時,不能去秋。
古之爲人上者,不虐人以示威,而道法自可畏也;不卑人以示尊,而德容自可敬也。脫勢分於堂階而居尊之休未嘗褻,見腹心於詞色而防檢之法未嘗疏。嗚呼!可想矣。
爲政以問察爲第一要,此堯舜治天下之妙法也。今人塞耳閉目只憑獨斷,以寧錯勿問,恐蹈耳軟之病,大可笑。此不求本原耳。吾心果明,則擇衆論以取中,自無偏聽之失。心一愚闇,即詢嶽牧芻蕘,尚不能自決,況獨斷乎?所謂獨斷者,先集謀之謂也。謀非集衆不精,斷非一己不決。
治道只要有先王一點心,至於制度文爲,不必一一復古。有好古者,將一切典章文物都要反太古之初,而先王精意全不理會,譬之刻木肖人,形貌絕似,無一些精神貫徹,依然是死底。故爲政不能因民隨時,以寓潛移默化之機,輒紛紛更變,驚世駭俗,紹先復古,此天下之拙夫愚子也。意念雖佳,一無可取。
賞及淫人則善者不以賞爲榮,罰及善人則惡者不以罰爲辱。是故君子不輕施恩,施恩則勸;不輕動罰,動罰則懲。
在上者當慎無名之賞。衆皆藉口以希恩,歲遂相沿爲故事。故君子惡苟恩。苟恩之人,顧一時,巿小惠,徇無厭者之情,而財用之賊也。
要知用刑本意原爲弼教,苟寬能教,更是聖德感人,更見妙手作用。若只恃雷霆之威,霜雪之法,民知畏而不知愧,待無可畏時,依舊爲惡,何能成化?故畏之不如愧之,忿之不如訓之,遠之不如感之。
法者,一也。法曹者,執此一也。以貧富貴賤二之,則非法矣。或曰:“親貴難與疏賤同法。”曰:“是也,八議已別之矣。”八議之所不別而亦二之,將何說之辭?夫執天子之法而顧忌己之爵祿,以徇高明而虐煢獨,如國法天道何?裂綱壞紀,摧善長惡,國必病焉。
治人治法不可相無,聖人竭耳目力,此治人也。繼之以規矩準繩、六律五音,此治法也。說者猶曰有治人無治法。然則治人無矣,治法可盡廢乎?夫以藏在盟府之空言,猶足以伏六百年後之霸主,而況法乎?故治天下者以治人立治法,法無不善;留治法以待治人,法無不行。
君子有君子之長,小人有小人之長。用君子易,用小人難,惟聖人能用小人。用君子在當其才,用小人在制其毒。
只用人得其當,委任而責成之,不患天下不治。二帝三王急親賢,作當務之急第一事。
古之聖王不盡人之情,故下之忠愛嘗有餘。後世不然,平日君臣相與僅足以存體面而無可感之恩,甚或拂其心而壞待逞之志,至其趨大事、犯大難,皆出於分之不得已。以不得已之心供所不欲之役,雖臨時固結,猶死不親,而上之誅求責又復太過,故其空名積勢不足以鎮服人心而庇其身國。嗚呼!民無自然之感而徒迫於不得不然之勢,君無油然之愛而徒劫之不敢不然之威,殆哉!
古之學者,窮居而籌兼善之略。今也同爲僚殠,後進不敢問先達之事,右署不敢知左署之職。在我避侵職之嫌,在彼生望蜀之議。是以未至其地也不敢圖,既至其地也不及習,急遽苟且,了目前之套數而已,安得樹可久之功,張無前之業哉?
百姓寧賤售而與民爲巿,不貴值而與官爲巿。故物滿於廛,貨充於肆,官求之則不得,益價而求之亦不得。有一官府欲採繒,知巿直,密使吏增直,得之。既行,而商知其官買也,追之,已入公門矣。是商也,明日逃去。人謂商曰:“此公物不虧值。”曰:“吾非爲此公。今日得我一繒,他日責我無極。人人未必皆此公,後日未必猶此公也。減直何害?甚者經年不予直;遲直何害?甚者竟不予直;一物無直何害?甚者數取皆無直。吏卒因而附取亦無直。無直何害?甚者無是貨也而責之有,捶楚亂加。爲之遍索而不得,爲之遠求而難待。誅求者非一官,逼取者非一貨,公差之需索,公門之侵扣,價銀之低假又不暇論心。嗟夫!寧逢盜劫,無逢官賒。盜劫猶申冤於官,官賒則無所赴訴矣。”予聞之,謂僚友曰:“民不我信,非民之罪也。彼固求貨之出手耳,何擇於官民?又何親於民而何仇於官哉?無輕取,無多取,與民同直而即日面給焉,年年如是,人人如是,又禁府州懸之不如是者,百姓獨非人哉?無彼尤也。”
公正二字是撐持世界底,沒了這二字,便塌了天。
人臣有二懲,曰私,曰僞。私則利己徇人而公法壞,僞則彌縫粉飾而實政墮。公法壞則豪強得以橫恣,貧賤無所控訴而愁怨多。實政墮則視國民不啻越秦,逐勢利如同商賈而身家肥。此亂亡之漸也,何可不懲。
“與上大夫言,誾誾如也”朱注云:“誾誾,和悅而諍。”只一諍字,十分扶持世道。近世見上大夫,少不了和悅,只欠一諍字。
古今觀人,離不了好惡,武叔毀仲尼,伯寮訴子路,臧倉沮孟子,從來聖賢未有不遭謗毀者,故曰:“其不善者惡之,不爲不善所惡,不成君子。後世執進退之柄者只在鄉人皆好之上取人,千人之譽不足以敵一人之毀,更不察這毀言從何處來,更不察這毀人者是小人是君子。是以正士傷心,端人喪氣。一入仕途,只在彌縫塗抹上做工夫,更不敢得罪一人。嗚呼!端人正士叛中行而惟鄉愿是師,皆由是非失真、進退失當者驅之也。
圖大於細,不勞力,不費財,不動聲色,暗收百倍之功。用柔爲剛,愈涵容;愈愧屈,愈契腹心,化作兩人之美。
銓署楹帖:“直者無庸我力,枉者我無庸力,何敢貪天之功;恩則以奸爲賢,怨則以賢爲奸,豈能逃鬼之責。”
公署楹帖:“只一個志誠,任從你千欺百罔;有三尺明法,休犯他十惡五刑。”
公署楹帖二:“皇天下鑑此心,敢不光明正直;赤子來遊吾腹,願言豈弟慈祥。”
按察司署楹帖:“光天化日之下,四方陰邪休行;大冬嚴雪之中,一點陽春自在。”
發示驛遞:“痛蒼赤食草飯沙,安忍吸民膏以縱口腹;睹閭閻賣妻鬻子,豈容窮物力而擁車徒。”
發示州懸:“憫其飢,念其寒,誰不可憐子女,肯推毫髮與蒼生,不枉爲民父母;受若直,怠若事,誰能放過僕童,況糜膏脂無治狀,也應念及兒孫。”
襄垣懸署楹帖:“百姓有知,願教竹頭生筍;三堂無事,任從門外張羅。”
莫以勤勞怨辛苦,朝庭覓你做奶母。
城門四聯:“東延和門:‘青帝布陽春,鬱鬱蔥蔥生氣溢沙隨之外;黃堂流德澤,融融液液太和在梁苑之西。’南文明門:‘萬丈文光北射鬥牛通魁柄;三星物採東聯箕尾上臺躔。’西寶成門:‘萬寶告成,耕夫織婦白叟黃童年年歌大有;五徵來備,東舍西鄰南村北疃處處樂同人。’北鍾祥門:‘洪濤來萬里恩波,遠抱崇墉浮瑞靄;玄女注千年聖水,潛滋環海護生靈。’”
人情 #
無所樂有所苦,即父子不相保也,而況民乎?有所樂無所苦,即戎狄且相親也,而況民乎?
世之人,聞人過失,便喜談而樂道之;見人規已之過,既掩護之,又痛疾之;聞人稱譽,便欣喜而誇張之;見人稱人之善,既蓋藏之,又搜索之。試思這個念頭是君子乎?是小人乎?
乍見之患,愚者所驚;漸至之殃,智者所忽也。以愚者而當智者之所忽,可畏哉!
論人情只往薄處求,說人心只往惡邊想,此是私而刻底念頭,自家便是個小人。古人貴人每於有過中求無過,此是長厚心、盛德事,學者熟思,自有滋味。
人說己善則喜,人說己過則怒。自家善惡自家真知,待禍
敗時欺人不得。人說體實則喜,人說體虛則怒,自家病痛自家獨覺,到死亡時欺人不得。
一巨卿還家,門戶不如做官時,悄然不樂曰:“世態炎涼如是,人何以堪?”餘曰:“君自炎涼,非獨世態之過也。平常淡素是我本來事,熱鬧紛華是我倘來事。君留戀富貴以爲當然,厭惡貧賤以爲遭際,何炎涼如之,而暇嘆世情哉?”
迷莫迷於明知,愚莫愚於用智,辱莫辱於求榮,小莫小於好大。
兩人相非,不破家不止,只回頭任自家一句錯,便是無邊受用;兩人自是,不反面稽脣不止,只溫語稱人一句好,便是無限歡欣。
將好名兒都收在自家身上,將惡名幾都推在別人身上,此天下通情。不知此兩個念頭都攬個惡名在身,不如讓善引過。
露己之美者惡,分入之美者尤惡,而況專人之美,竊人之美乎?吾黨戒之。
守義禮者,今人以爲倨傲;工諛佞者,今人以爲謙恭。舉世名公達宦自號儒流,亦迷亂相責而不悟,大可笑也。
愛人以德而令人仇,人以德愛我而仇之,此二人者皆愚也。
無可知處盡有可知之人而忽之,謂之瞽;可知處盡有不可知之人而忽之,亦謂之瞽。
世間有三利衢壞人心術,有四要路壞人氣質,當此地而不壞者,可謂定守矣。君門,士大夫之利衢也。公門,吏胥之利衢也。市門,商賈之利衢也。翰林、吏部、臺、省,四要路也。
有道者處之,在在都是真我。
朝廷法紀做不得人情,天下名分做不得人情,聖賢道理做不得人情,他人事做不得人情,我無力量做不得人情。以此五者徇人,皆安也。君子慎之。
古人之相與也,明目張膽,推心置腔。其未言也,無先疑;其既言也,無後慮。今人之相與也,小心屏息,藏意飾容。其未言也,懷疑畏;其既言也,觸禍機。哀哉!安得心地光明之君子,而與之披情愫、論肝膈也?哀哉!彼亦示人以光明,而以機阱陷人也。
古之君子,不以其所能者病人;今人卻以其所不能者病人。
古人名望相近則相得,今人名望相近則相妒。
福莫大於無禍,禍莫大於求福。
言在行先,名在實先,食在事先,皆君子之所恥也。
兩悔無不釋之怨,兩求無不合之交,兩怒無不成之禍。
已無才而不讓能,甚則害之;己爲惡而惡人之爲善,甚則誣之;己貧賤而惡人之富貴,甚則傾之;此三妒者,人之大戮也。
以患難時,心居安樂;以貧賤時,心居富貴;以屈局時,心居廣大,則無往而不泰然。以淵谷視康莊,以疾病視強健,以不測視無事,則無往而不安穩。
不怕在朝市中無泉石心,只怕歸泉石時動朝市心。
積威與積恩,二者皆禍也。積威之禍可救,積恩之禍難救。
積威之後,寬一分則安,恩二分則悅;積恩之後,止而不加則以爲薄,才減毫髮則以爲怨。恩極則窮,窮則難繼;愛極則縱,縱則難堪。不可繼則不進,其勢必退。故威退爲福,恩退爲禍;恩進爲福,威進爲禍。聖人非靳恩也,懼禍也。溼薪之解也易,燥薪之束也難。聖人之靳恩也,其愛人無已之至情,調劑人情之微權也。
人皆知少之爲憂,而不知多之爲憂也。惟智者憂多。
衆惡之必察焉,衆好之必察焉,易;自惡之必察焉,自好之必察焉,難。
有人情之識,有物理之識,有事體之識,有事勢之識,有事變之識,有精細之識,有闊大之識。此皆不可兼也,而事變之識爲難,闊大之識爲貴。
聖人之道,本不拂人,然亦不求可人。人情原無限量,務可人不惟不是,亦自不能。故君子只務可理。
施人者雖無已,而我常慎所求,是謂養施;報我者雖無已,而我常不敢當,是謂養報;此不盡人之情,而全交之道也。
攻人者,有五分過惡,只攻他三四分,不惟彼有餘懼,而亦傾心引服,足以塞其辯口。攻到五分,已傷渾厚,而我無救性矣。若更多一分,是貽之以自解之資,彼據其一而得五,我貪其一而失五矣。此言責家之大戒也。
見利向前,見害退後,同功專美於已,同過委罪於人,此小人恆態,而丈夫之恥行也。
任彼薄惡,而吾以厚道敦之,則薄惡者必愧感,而情好愈篤。若因其薄惡也,而亦以薄惡報之,則彼我同非,特分先後耳,畢竟何時解釋?此庸人之行,而君子不由也。
恕人有六:或彼識見有不到處,或彼聽聞有未真處,或彼力量有不及處,或彼心事有所苦處,或彼精神有所忽處,或彼微意有所在處。先此六恕而命之不從,教之不改,然後可罪也已。是以君子教人而後責人,體人而後怒人。
直友難得,而吾又拒以諱過之聲色;佞人不少,而吾又接以喜諛之意態。嗚呼!欲不日入於惡也難矣。
笞、杖、徙、流、死,此五者小人之律令也;禮、義、廉、恥,此四者君子之律令也。小人犯津令刑于有司,君子犯律令刑于公論。雖然,刑罰濫及,小人不懼,何也?非至當之刑也;毀謗交攻,君子不懼,何也?非至公之論也。
情不足而文之以言,其言不可親也;誠不足而文之以貌,其貌不足信也。是以天下之事貴真,真不容掩,而見之言貌,其可親可信也夫!
勢、利、術、言,此四者公道之敵也。炙手可熱則公道爲屈,賄賂潛通則公道爲屈,智巧陰投則公道爲屈,譭譽肆行則公道爲屈。世之冀幸受誣者,不啻十五也,可慨夫!
聖人處世只於人情上做工夫,其於人情又只於未言之先、不言之表上做工夫。
美生愛,愛生狎,狎生玩,玩生驕,驕生悍,悍生死。
禮是聖人制底,情不是聖人制底。聖人緣情而生禮,君子見禮而得情。衆人以禮視禮,而不知其情,由是禮爲天下虛文,而崇真者思棄之矣。
人到無所顧惜時,君父之尊不能使之嚴,鼎鑊之威不能使之懼,千言萬語不能使之喻,雖聖人亦無如之何也已。聖人知其然也,每養其體面,體其情私,而不使至於無所顧惜。
稱人以顏子,無不悅者,忘其貧賤而夭;稱人以桀、紂、盜蹠,無不怒者,忘其富貴而壽。好善惡惡之同然如此,而作人卻與桀、紂、盜蹠同歸,何惡其名而好其實耶?
今人骨肉之好不終,只爲看得爾我二字太分曉。
聖人制禮本以體人情,非以拂之也。聖人之心非不因人情之所便而各順之,然順一時便一人,而後天下之大不順便者因之矣。故聖人不敢恤小便拂大順,徇一時弊萬世,其拂人情者,乃所以宜人情也。
好人之善,惡人之惡,不難於過甚。只是好己之善,惡己之惡,便不如此痛切。
誠則無心,無心則無跡,無跡則人不疑,即疑,久將自消。
我一着意,自然著跡,著跡則兩相疑,兩相疑則似者皆真,故着意之害大。三五歲之男女終日談笑於市,男女不相嫌,見者亦無疑於男女,兩誠故也。繼母之慈,嫡妻之惠,不能脫然自忘,人未必脫然相信,則着意之故耳。
一人運一甓,其行疾,一人運三甓,其行遲,又二人共輿十甓,其行又遲,比暮而較之,此四人者其數均。天下之事苟從其所便,而足以濟事,不必律之使一也,一則人情必有所苦。
先王不苦人所便以就吾之一而又病於事。
人之情,有言然而意未必然,有事然而意未必然者,非勉強於事勢,則束縛於體面。善體人者要在識其難言之情,而不使其爲言與事所苦。此聖人之所以感人心,而人樂爲之死也。
人情愈體悉愈有趣味,物理愈玩索愈有入頭。
不怕多感,只怕愛感。世之逐逐戀戀,皆愛感者也。
人情之險也,極矣。一令貪,上官欲論之而事泄,彼陽以他事得罪,上官避嫌,遂不敢論,世謂之箝口計。
“有二三道義之友,數日別便相思,以爲世俗之念,一別便生親厚之情,一別便疏。”餘曰:“君此語甚有趣向,與淫朋狎友滋味迥然不同,但真味未深耳。孔、孟、顏、思,我輩平生何嘗一接?只今誦讀體認間如朝夕同堂對語,如家人父子相依,何者?心交神契,千載一時,萬里一身也。久之,彼我且無,孰離孰合,孰親孰疏哉?若相與而善念生,相違而欲心長,即旦暮一生,濟得甚事?”
受病於平日,而歸咎於一旦。發源於臟腑,而求效於皮毛。太倉之竭也,責窮於囤底。大廈之傾也,歸罪於一霖。
世之人,聞稱人之善輒有妒心,聞稱人之惡輒有喜心,此天理忘而人慾肆者也。孔子所惡,惡稱人之惡;孔子所樂,樂道人之善。吾人豈可另有一副心腸。
人慾之動,初念最熾,須要遲遲,就做便差了。天理之動,初念最勇,須要就做,遲遲便歇了。
凡人爲不善,其初皆不忍也,其後忍不忍半,其後忍之,其後安之,其後樂之。鳴呼!至於樂爲不善而後良心死矣。
聞人之善而掩覆之,或文致以誣其心;聞人之過而播揚之,或枝葉以多其罪。此皆得罪於鬼神者也,吾黨戒之。
恕之一字,是個好道理,看那惟心者是什麼念頭。好色者恕人之淫,好貨者恕人之貪,好飲者恕人之醉,好安逸者恕人之惰慢,未嘗不以己度人,未嘗不視人猶己,而道之賊也。故行恕者,不可以不審也。
心怕二三,情怕一。
別個短長作己事,自家痛癢問他人。
休將煩惱求恩愛,不得恩愛將煩惱。
利算無餘處,禍防不意中。
物理 #
鴟鴉,其本聲也如鵲鳩然,第其聲可憎,聞者以爲不祥,每彈殺之。夫物之飛鳴,何嘗擇地哉?集屋鳴屋,集樹鳴樹。
彼鳴屋者,主人疑之矣,不知其鳴於野樹,主何人不祥也?至於犬人行、鼠人言、豕人立,真大異事,然不祥在物,無與於人。即使於人爲兇,然亦不過感戾氣而呈兆,在物亦莫知所以然耳。蓋鬼神愛人,每示人以趨避之幾,人能恐懼修省,則可轉禍爲福。如景公之退孛星,高宗之枯桑谷,妖不勝德,理氣必然。然則妖異之呈兆,即蓍龜之告繇,是吾師也,何深惡而痛去之哉?
春夏秋冬不是四個天,東西南北不是四個地,溫涼寒熱不是四個氣,喜怒哀樂不是四個面。
臨池者不必仰觀,而日月星辰可知也;閉戶者不必遊覽,而陰睛寒暑可知也。
有國家者要知真正祥瑞,真正祥瑞者,致祥瑞之根本也。
民安物阜,四海清寧,和氣薰蒸,而樣瑞生焉,此至治之符也。
至治已成,而應徵乃見者也,即無祥瑞,何害其爲至治哉?若世亂而祥瑞生焉,則祥瑞乃災異耳。是故災祥無定名,治亂有定象。庭生桑谷未必爲妖,殿生玉芝未必爲瑞。是故聖君不懼災異,不喜祥瑞,盡吾自修之道而已。不然,豈後世祥瑞之主出二帝三王上哉?
先得天氣而生者,本上而末下人是已。先得地氣而生者,本下而末上草木是已。得氣中之質者;飛。得質中之氣者,走。
得渾淪磅礡之氣質者,爲山河,爲巨體之物。得遊散纖細之氣質者,爲蠛蠓蚊蟻蠢動之蟲,爲苔蘚萍蓬藂蔇之草。
入釘惟恐其不堅,拔釘推恐其不出。下鎖惟恐其不嚴,開鎖惟恐其不易。
以恆常度氣數,以知識定窈冥,皆造化之所笑者也。造化亦定不得,造化尚聽命於自然,而況爲造化所造化者乎?堪輿星卜諸書,皆屢中者也。
古今載藉,莫濫於今日。括之有九:有全書,有要書,有贅書,有經世之書,有益人之書,有無用之書,有病道之書,有雜道之書,有敗俗之書。《十三經注疏》,《二十一史》,此謂全書。
或撮其要領,或類其雋腴,如《四書》、《六經集註》、《通籤》之類,此謂要書。當時務,中機宜,用之而物阜民安,功成事濟,此謂經世之書。言雖近理;而掇拾陳言,不足以羽翼經史,是謂贅書。醫技農卜,養生防患,勸善懲惡,是謂益人之書。無關於天下國家,無益於身心性命,語不根心,言皆應世,而妨當世之務,是謂無用之書。又不如贅佛老莊列,是謂病道之書。迂儒腐說,賢智偏言,是謂雜道之書,淫邪幻誕,機械誇張,是謂敗俗之書。有世道之責者,不毅然沙汰而芟鋤之,其爲世教人心之害也不小。
火不自知其熱,水不自知其寒,鵬不自知其大,蟻不自知其小,相忘於所生也。
聲無形色,寄之於器;火無體質,寄之於薪;色無着落,寄之草木。故五行惟火無體,而用不窮。
大風無聲,湍水無浪,烈火無焰,萬物無影。
萬物得氣之先
無功而食,雀鼠是已;肆害而食,虎狼是已。士大夫可圖諸座右。
薰香蕕臭,蕕固不可有,薰也是多了的,不如無臭。無臭者,臭之母也。
聖人因蛛而知網罟,蛛非學聖人而布絲也;因蠅而悟作繩,蠅非學聖人而交足也。物者,天能;聖人者,人能。
執火不焦指,輪圓不及下者,速也。
柳炭松弱無力,見火即盡。榆炭稍強,火稍烈。桑炭強,山慄炭更強。皆逼人而耐久。木死成灰,其性自在。
莫向落花長太息,世間何物無終盡。
廣喻 #
劍長三尺,用在一絲之銛刃;筆長三寸,用在一端之銳毫,其餘皆無用之羨物也。雖然,使劍與筆但有其銛者銳者焉,則其用不可施。則知無用者,有用之資;有用者,無用之施。易牙不能無爨子,歐冶不能無砧手,工輸不能無鑽廝。苟不能無,則與有用者等也,若之何而可以相病也?
坐井者不可與言一度之天,出而四顧,則始覺其大矣。雖然,雲木礙眼,所見猶拘也,登泰山之巔,則視天莫知其際矣。
雖然,不如身遊八極之表,心通九垓之外。天在胸中如太倉一粒,然後可以語通達之識。
著味非至味也,故玄酒爲五味先;着色非至色也,故太素爲五色主;著象非至象也,故無象爲萬象母;着力非至力也,故大塊載萬物而不負;著情非至情也,故太清生萬物而不親;著心非至心也,故聖人應萬事而不有。
凡病人面紅如赭、發潤如油者不治,蓋萃一身之元氣血脈盡於面目之上也。嗚呼!人君富四海,貧可以懼矣。
有國家者,厚下恤民,非獨爲民也。譬之於墉,廣其下,削其上,乃可固也;譬之於木,溉其本,剔其末,乃可茂也。
夫墉未有上豐下狹而不傾,木未有露本繁末而不斃者。可畏也夫!
天下之勢,積漸成之也。無忽一毫輿羽拆軸者,積也。無忽寒露尋至堅冰者,漸也。自古天下國家、身之敗亡,不出積漸二字。積之微漸之始,可爲寒心哉!
火之大灼者無煙,水之順流者無聲,人之情平者無語。
風之初發於谷也,拔木走石,漸遠而減,又遠而弱,又遠而微,又遠而盡。其勢然也。使風出谷也,僅能振葉拂毛,即咫尺不能推行矣。京師號令之首也,紀法不可以不振也。
背上有物,反顧千萬轉而不可見也,遂謂人言不可信,若必待自見,則無見時矣。
人有畏更衣之寒而忍一歲之凍,懼一針之痛而甘必死之瘍者。一勞永逸,可與有識者道。齒之密比,不嫌於相逼,固有故也。落而補之,則覺有物矣。夫惟固有者多不得,少不得。
嬰珠佩玉,服錦曳羅,而餓死於室中,不如丐人持一升之粟。是以明王貴用物,而誅尚無用者。
元氣已虛,而血肉未潰,飲食起居不甚覺也,一旦外邪襲之,溘然死矣。不怕千日怕一旦,一旦者,千日之積也。千日可爲,一旦不可爲矣。故慎於千日,正以防其一旦也。有天下國家者,可惕然懼矣。
以果下車駕騏驥,以盆池水養蛟龍,以小廉細謹繩英雄豪傑,善官人者笑之。
水千流萬派,始於一源,木千枝萬葉,出於一本;人千酬萬應,發於一心;身千病萬症,根於一髒。眩於千萬,舉世之大迷也;直指原頭,智者之獨見也。故病治一,而千萬皆除;政理一,而千萬皆舉矣。
水籤、燈燭、日、月、眼,世間惟此五照,宜謂五明。
毫釐之輕,斤鈞之所藉以爲重者也;合勺之微,斛鬥之所賴以爲多者也;分寸之短,丈尺之所需以爲長者也。
人中黃之穢,天靈蓋之兇,人人畏惡之矣。臥病於牀,命在須臾,片腦蘇合,玉屑金泊,固有視爲無用之物,而唯彼之亟亟者,時有所需也。膠柱用人於緩急之際,良可悲矣!
長戟利於錐,而戟不可以爲錐;猛虎勇於狸,而虎不可以爲狸。用小者無取於大,猶用大者無取於小,二者不可以相誚也。
夭喬之物利於水澤,土燥烈,天暵幹,固枯稿矣。然沃以滷水則黃,沃以油漿則病,沃以沸湯則死,惟井水則生,又不如河水之王。雖然,倘浸漬汪洋,泥淖經月,惟水物則生,其他未有不死者。用思顧不難哉!
鑑不能自照,尺不能自度,權不能自稱,圍於物也。聖人則自照、自度、自稱,成其爲鑑、爲尺、爲權,而後能妍媸長短,輕重天下。
冰凌燒不熟,石砂蒸不黏。
火性空,故以蘭麝投之則香,以毛骨投之則臭;水性空,故烹茶清苦,煮肉則腥羶,無我故也。無我故能物物,若自家有一種氣味雜於其間,則物矣。物與物交,兩無賓主,同歸於雜。如煮肉於茶,投毛骨於蘭麝,是謂渾淆駁雜。物且不物,況語道乎?
大車滿載,蚊蚋千萬集焉,其去其來,無加於重輕也。
蒼松古柏與夭桃穠李爭妍,重較鸞鑣與衝車獵馬爭步,豈宜不能?亦可醜矣。
射之不中也,弓無罪,矢無罪,鵠無罪;書之弗工也,筆無罪,墨無罪,紙無罪。
鎖鑰各有合,合則開,不合則不開。亦有合而不開者,必有所以合而不開之故也。亦有終日開,偶然抵死不開,必有所以偶然不開之故也。萬事必有故,應萬事必求其故。
窗間一紙,能障拔木之風;胸前一瓠,不溺拍天之浪。其所託者然也。
人有饋一木者,家僮曰:“留以爲梁。”餘曰:“木小不堪也。”
僮曰:“留以爲棟。”餘曰:“木大不宜也。”僮笑曰:“木一也,忽病其大,又病其小。”餘曰:“小子聽之,物各有宜用也,言各有攸當也,豈惟木哉?”他日爲餘生炭滿爐烘人。餘曰:“太多矣。”乃盡溫之,留星星三二點,欲明欲滅。餘曰:“太少矣。”僮怨曰:“火一也,既嫌其多,又嫌其少。”餘曰:“小子聽之,情各有所適也,事各有所量也,豈惟火哉?”
海投以污穢,投以瓦礫,無所不容;取其寶藏,取其生育,無所不與。廣博之量足以納,觸忤而不驚;富有之積足以供,採取而不竭。聖人者,萬物之海也。
鏡空而無我相,故照物不爽分毫。若有一絲痕,照人面上便有一絲;若有一點瘢,照人面上便有一點,差不在人面也。
心體不虛,而應物亦然。故禪家嘗教人空諸有,而吾儒惟有喜怒哀樂未發之中,故有發而中節之和。
人未有洗面而不閉目,撮紅而不慮手者,此猶愛小體也。
人未有過檐滴而不疾走,踐泥塗而不揭足者,此直愛衣履耳。
七尺之軀顧不如一履哉?乃沉之滔天情慾之海,拼於焚林暴怒之場,粉身碎體甘心焉而不顧,悲夫!
惡言如鴟梟之噭,閒言如燕雀之喧,正言如狻猊之吼,仁言如鸞鳳之鳴。以此思之,言可弗慎歟?
左手畫圓,右手畫方,是可能也。鼻左受香,右受惡;耳左聽絲,右聽竹;目左視東,右視西,是不可能也。二體且難分,況一念而可雜乎?
擲發於地,雖烏獲不能使有聲;投核於石,雖童子不能使無聲。人豈能使我輕重哉?自輕重耳。
澤潞之役,餘與僚友並肩輿。日莫矣,僚友問輿夫:“去路幾何?”曰:“五十里。”僚友憮然。少間又問:“尚有幾何?”曰:“四十五里。”如此者數問,而聲愈厲,意迫切不可言,甚者怒罵。
餘少憩車中,既下車,戲之曰:“君費力如許,到來與我一般。”
僚友笑曰:“餘口津且竭矣,而咽若火,始信兄討得便宜多也。”
問卜築者亦然。天下豈有兒不下迫而強自催生之理乎?大抵皆揠苗之見也。
進香叫佛某不禁,同僚非之。餘憮然曰:“王道荊榛而後蹊逕多。彼所爲誠非善事,而心且福利之,爲何可弗禁?所賴者緣是以自戒,而不敢爲惡也。故歲飢不禁草木之實,待年豐彼自不食矣。善乎孟子之言曰‘君子反經而已矣’。‘而已矣’三字,旨哉妙哉!涵蓄多少趣味!”
日食膾炙者,日見其美,若不可一日無。素食三月,聞肉味只覺其腥矣。今與膾炙人言腥,豈不訝哉?
鉤吻、砒霜也,都治病,看是什麼醫手。
家家有路到長安,莫辨東西與南北。
一薪無焰,而百枝之束燎原;一泉無渠,而萬泉之會溢海。
鍾一鳴,而萬戶千門有耳者莫不入其聲,而聲非不足。使鐘鳴於百里無人之野,無一人聞之,而聲非有餘。鍾非人人分送其聲而使之入,人人非取足於鍾之聲以盈吾耳,此一貫之說也。
未有有其心而無其政,如漬種之必苗,爇蘭之必香;未有無其心而有其政者,如塑人之無語,畫鳥之不飛。
某嘗與友人論一事,友人曰:“我胸中自有權量。”某曰:“雖婦人孺子未嘗不權量,只怕他大斗小秤。”
齁鼾驚鄰而睡者不聞,垢污滿背而負者不見。
愛虺蝮而撫摩之,鮮不受其毒矣;惡虎豹而搏之,鮮不受其噬矣。處小人在不遠不近之間。
玄奇之疾,醫以平易。英發之疾,醫以深沉;闊大之疾,醫以充實。
不遠之復,不若未行之審也。
千金之子非一日而貧也。日朘月削,損於平日而貧於一旦,不咎其積,而咎其一旦,愚也。是故君子重小損,矜細行,防微敝。
上等手段用賊,其次拿賊,其次躲著賊走。
曳新屨者,行必擇地。苟擇地而行,則屨可以常新矣。
被桐以絲,其聲兩相借也。道不孤成,功不獨立。
坐對明燈,不可以見暗,而暗中人見對燈者甚真。是故君子貴處幽。
無涵養之功,一開口動身便露出本象,說不得你有灼見真知;無保養之實,遇外感內傷依舊是病人,說不得你有真傳口授。
磨墨得省身克已之法,膏筆得用人處事之法,寫字得經世宰物之法。
不知天地觀四時,不知四時觀萬物。四時分成是四截,總是一氣呼吸,譬如釜水寒溫熱涼,隨火之有無而變,不可謂之四水。萬物分來是萬種,總來一氣薰陶,譬如一樹花,大小後先,隨氣之完欠而成,不可謂之殊花。
陽主動,動生燥,有得於陽,則袒裼可以臥冰雪,陰主靜,靜生寒,有得於靜,則盛暑可以衣裘褐。君子有得於道焉,往如不裕如哉?外若可撓,必內無所得者也。
或問:“士希賢,賢希聖,聖希天,何如?”曰:“體味之不免有病。士賢聖皆志於天,而分量有大小,造詣有淺深者也。譬之適長安者,皆志於長安,其行有疾遲,有止不止耳。若曰跬步者希百里,百里者希千里,則非也。故造道之等,必由賢而後能聖,志之所希,則合下便欲與聖人一般。”
言教不如身教之行也,事化不如意化之妙也。事化信,信則不勞而教成;意化神,神則不知而俗變。螟蛉語生,言化也。
鳥孚生,氣化也。鱉思生,神化也。
天道漸則生,躐則殺。陰陽之氣皆以漸,故萬物長養而百化昌遂。冬燠則生氣散,夏寒則生氣收,皆躐也。故聖人舉事,不駭人聽聞。
只一條線,把緊要機括提掇得醒,滿眼景物都生色,到處鬼神都響應。
一法立而一弊生,誠是,然因弊生而不立法,未見其爲是也。夫立法以禁弊,猶爲防以止水也,堤薄土疏而乘隙決潰誠有之矣,未有因決而廢防者。無弊之法,雖堯、舜不能。生弊之法亦立法者之拙也。故聖人不苟立法,不立一事之法,不爲一切之法,不懲小弊而廢良法,不爲一對之弊而廢可久之法。
廟堂之上最要蕩蕩平平,寧留有餘不盡之意,無爲一著快心之事。或者不然予言,予曰:“君見懸墜乎?懸墜者,以一線系重物下垂,往來不定者也。當兩壁之間,人以一手撼之,撞於東壁重則反於西壁亦重,無撞而不反之理,無撞重而反輕之理,待其定也,中懸而止。君快於東壁之一撞,而不慮西壁之一反乎?國家以無事無福,無心處事,當可而止,則無事矣。
地以一氣噓萬物,而使之生,而物之受其氣者,早暮不同,則物之性殊也,氣無早暮,夭喬不同,物之體殊也,氣無天喬,甘苦不同,物之味殊也,氣無甘苦,紅白不同,物之色殊也,氣無紅白,榮悴不同,物之稟遇殊也,氣無榮悴。盡吾發育之力,滿物各足之分量;順吾生植之道,聽其取足之多寡,如此而已。聖人之治天下也亦然。
口塞而鼻氣盛,鼻塞而口氣盛,鼻口俱塞,脹悶而死。治河者不可不知也。故欲其力大而勢急,則塞其旁流,欲其力微而勢殺也,則多其支派,欲其蓄積而有用也,則節其急流。治天下之於民情也亦然。
木鐘撞之也有木聲,土鼓擊之也有土響,未有感而不應者也,如何只是怨尤?或曰:“亦有感而不應者。”曰:“以發擊鼓,以羽撞鐘,何應之有?”
四時之氣,先感萬物,而萬物應。所以應者何也?天地萬物一氣也。故春感而糞壤氣升,雨感而礎石先潤,磁石動而針轉,陽燧映而火生,況有知乎?格天動物,只是這個道理。
積衰之難振也,如痿人之不能起。然若久痿,須補養之,使之漸起,若新痿,須鍼砭之,使之驟起。
器械與其備二之不精,不如精其一之爲約。二而精之,萬全之慮也。
我之子我憐之,鄰人之子鄰人憐之,非我非鄰人之子,而轉相鬻育,則不死爲恩矣。是故公衙不如私。舍之堅,驛馬不如家騎之肥,不以我有視之也。苟擴其無我之心,則垂永逸者不憚。今日之一勞,惟民財與力之可惜耳,奚必我居也?懷一體者,當使芻牧之常足,惟造物生命之可憫耳,奚必我乘也?嗚呼!天下之有我久矣,不獨此一二事也。學者須要打破這藩籬,才成大世界。
膾炙之處,蠅飛滿幾,而太羹玄酒不至。膾炙日增,而欲蠅之集太羹玄酒,雖驅之不至也。膾炙徹而蠅不得不趨於太羹玄酒矣。是故返樸還淳,莫如崇儉而禁其可欲。
駝負百鈞,蟻負一粒,各盡其力也,象飲數石,鼷飲一勺,各充其量也。君子之用人,不必其效之同,各盡所長而已。
古人云:“聲色之於以化民,末也。”這個末,好容易底。近世聲色不行,動大聲色,大聲色不行,動大刑罰,大刑罰才濟得一半事,化不化全不暇理會。常言三代之民與禮教習,若有奸宄然後麗刑,如腹與菽粟,偶一失調,始用藥餌。後世之民與刑罰習,若德化不由,日積月累,如孔子之三年,王者之必世,驟使欣然向道,萬萬不能。譬之剛腸硬腹之人,服大承氣湯三五劑始覺,而卻以四物,君子補之,非不養人,殊與疾悖,而反生他症矣。卻要在刑政中兼德禮,則德禮可行,所謂兼攻兼補,以攻爲補,先攻後補,有宜攻有宜補,惟在劑量。民情不拂不縱始得,噫!可與良醫道。
得良醫而撓之,與委庸醫而聽之,其失均。
以莫耶授嬰兒而使之御虜,以繁弱授矇瞍而使之中的,其不勝任,授者之罪也。
道途不治,不責婦人,中饋不治,不責僕伕。各有所官也。
齊有南北官道洿下者裏餘,雨多行潦,行者不便則傍西踏人田行,行數日而成路。田家苦之,斷以橫牆,十步一堵,堵數十焉,行者避牆,更西踏田愈廣,數日又成路。田家無計,乃蹲田邊且罵且泣,欲止欲訟,而無如多人何也。或告之曰:“牆之所斷,已成棄地矣。胡不僕牆而使之通,猶得省於牆之更西者乎?”予笑曰:“更有奇法,以築牆之土墊道,則道平矣。道平人皆由道,又不省於道之西者乎?安用牆爲?”越數日道成,而道傍無一人跡矣。
瓦礫在道,過者皆弗見也,裹之以紙,人必拾之矣,十襲而櫝之,人必盜之矣。故藏之,人思亡之,掩之,人思檢之;圍之,人思窺之;障之,人思望之,惟光明者不令人疑。故君子置其身於光天化日之下,醜好在我,我無飾也,愛憎在人,我無與也。
穩卓腳者於平處着力,益甚其不平。不平有二:有兩聥不平,有一隅不平。於不少處着力,必致其欹斜。
極必反,自然之勢也。故繩過絞則反轉,擲過急則反射。
無知之物尚爾,勢使然也。
是把鑰匙都開底鎖,只看投簧不投簧。
蜀道不難,有難於蜀道者,只要在人得步。得步則蜀道若周行,失步則家庭皆蜀道矣。
未有冥行疾走於斷崖絕壁之道而不傾跌者。
張敬伯常經山險,謂餘曰,“天下事常震於始,而安於習。
某數過棧道,初不敢移足,今如履平地矣。餘曰:“君始以爲險,是不險;近以爲不險,卻是險。”
君子之教人也,能妙夫因材之術,不能變其各具之質。譬之地然,發育萬物者,其性也,草得之而爲柔,木得之而爲剛,不能使草之爲木,而木之爲草也。是故君子以人治人,不以我治人。
無星之秤,公則公矣,而不分明,無權之秤,平則平矣,而不通變。君子不法焉。
羊腸之隘,前車覆而後車協力,非以厚之也。前車當關,後車停駕,匪惟同緩急,亦且共利害。爲人也,而實自爲也。
嗚呼!士君子共事而忘人之急,無乃所以自孤也夫?
萬水自發源處入百川,容不得,入江、淮、河、漢,容不得,直流至海,則浩浩恢恢,不知江、淮幾時入,河、漢何處來,兼收而並容之矣。閒雜懊惱,無端謗讟,償來橫逆,加之衆人,不受,加之賢人,不受,加之聖人,則了不見其辭色,自有道以處之。故聖人者,疾垢之海也。
兩物交必有聲,兩人交必有爭。有聲,兩剛之故也。兩柔則無聲,一柔一剛亦無聲矣。有爭,兩貪之故也。兩讓則無爭,一貪一讓亦無爭矣。抑有進焉,一柔可以馴剛,一讓可以化貪。
石不入水者,堅也,磁不入水者,密也。人身內堅而外密;何外感之能入?物有一隙,水即入一隙,物虛一寸,水即入一寸。
人有兄弟爭長者,其一生於甲子八月二十五日,其一生於乙丑二月初三日。一曰:“我多汝一歲。”一曰:“我多汝月與日。”
不決,訟於有司,有司無以自斷,曰:“汝兩人者,均平不相兄,更不然,遞相兄可也。”(此河圖太衍對待流行之全數)
撻人者梃也,而受撻者不怨梃,殺人者刃也,而受殺者不怨刃。
人間等子多不準,自有準等兒,人又不識。我自是定等子底人,用底是時行天平法馬。
頸檠一首,足荷七尺,終身由之而不覺其重,固有之也。
使他人之首枕我肩,他人之身在我足,則不勝其重矣。
不怕炊不熟,只愁斷了火。火不斷時,鍊金煮砂可使爲水作泥。而今冷竈清鍋,卻恁空忙作甚?
王酒者,京師富店也。樹百尺之竿揭,金書之簾羅,玉相之器,繪五楹之室,出十石之壺,名其館曰“五美”,飲者爭趨之也。然而酒惡,明日酒惡之名遍都市。又明日,門外有張羅者。予嘆曰:“嘻!王酒以五美之名而彰一惡之實,自取窮也。夫京師之市酒者不減萬家,其爲酒惡者多矣,必人人嘗之,人人始知之,待人人知之,已三二歲矣。彼無所表著以彰其惡,而飲者亦無所指記以名其惡也,計所獲視王酒亦百涪焉。朱酒者,酒美亦無所表著,計所獲視王酒亦百倍焉。”或曰:“爲酒者將掩名以售其惡乎?”曰:“二者吾不居焉,吾居朱氏。夫名爲善之累也,故藏修者惡之。彼朱酒者無名,何害其爲美酒哉?”
有膾炙於此,一人曰鹹,一人曰酸,一人曰淡,一人曰辛,一人曰精,一人曰粗,一人曰生,一人曰熟,一人曰適口,未知誰是。質之易牙而味定矣。夫明知易牙之知味,而未必已口之信從,人之情也。況世未必有易牙,而易牙又未易識,識之又來必信從已。嗚呼!是非之難一久矣。
餘燕服長公服少許,餘惡之,令差短焉。或曰:“何害?”餘曰:“爲下者出其分寸長,以形在上者乏短,身之災也,害孰大焉?”
水至清不掩魚鮞之細,練至白不藏蠅點之緇。故清白二宇,君子以持身則可,若以處世,道之賊而禍之藪也。故渾淪無所不包,幽晦無所不藏。
人入餅肆,問:“餅直幾何?”館人曰:“餅一錢一。”食數餅矣,錢如數與之,館人曰:“餅不用面乎?應面錢若干。”食者曰,“是也,”與之,又曰:“不用薪水乎?應薪水錢若干。”食者曰:“是也。”與之。又曰:“不用人工爲之乎?應工錢若干。”食者曰,“是也。”與之。歸而思於路曰:“吾愚也哉!出此三色錢,不應又有餅錢矣。”
一人買布一匹,價錢百五十,令染人青之,染人曰:“欲青,錢三百。”既染矣,逾年而不能取,染人牽而索之曰:“若負我錢三百,何久不與?吾訟汝。”買布者懼,跽而懇之曰:“我布值已百五十矣,再益百五十,其免我乎?”染人得錢而釋之。
無鹽而脂粉,猶可言也,西施而脂粉,不仁甚矣。
昨見一少婦行哭甚哀,聲似賢節,意甚憐之。友人曰:“子得無視婦女乎?”曰:“非視也,見也。大都廣衙之中,好醜雜沓,情態繽紛,入吾目者千般萬狀,不可勝數也,吾何嘗視?吾何嘗不見?吾見此婦亦如不可勝數者而已。夫能使聰明不爲所留,心志不爲所引,如風聲日影然,何害其爲見哉?子欲入市而閉目乎?將有所擇而見乎?雖然,吾猶感心也,見可惡而惡之,見可哀而哀之,見可好而好之。雖惰性之正猶感也,感則人,無感則天。感之正者聖人,感之雜者衆人,感之邪者小人。君子不能無感,慎其所以感之者。此謂動處試靜,亂中見治,工夫效驗都在這裏。”
嘗與友人遊圃,品題衆芳,渠以豔色濃香爲第一。餘曰:“濃香不如清香,清香不若無香之爲香;豔色不如淺色,淺色不如白色之爲色。”友人曰:“既謂之花,不厭濃豔矣。”餘曰:“花也,而能淡素,豈不尤難哉?若松柏本淡素,則不須稱矣。”
服砒霜巴豆者,豈不得腸胃一時之快?而留毒五臟,以賊元氣,病者暗受而不知也。養虎以除豺狼,豺狼盡而虎將何食哉?主人亦可寒心矣。是故梁冀去而五侯來,宦官滅而董卓起。
以佳兒易一跛子,子之父母不從,非不辨美惡也,各有所愛也。
一人多避忌,家有慶賀,一切尚紅而惡素。客有乘白馬者,不令入廄。閒有少年面白者,善諧謔,以朱塗面入,主人驚問,生曰:“知翁之惡素也,不敢以白麪取罪。”滿座大笑,主人愧而改之。
有過彭澤者,值盛夏風濤拍天,及其反也,則隆冬矣,堅冰可履。問舊館人:“此何所也?”曰:“彭澤。”怒曰:“欺我哉!吾始過彭澤可舟也,而今可車。始也水活潑,而今堅結,無一似昔也,而君曰彭澤,欺我哉!”
人有夫婦將他出者,託僕守戶。愛子在牀,火延寢室。及歸,婦人震號,其夫環庭追僕而杖之。當是時也,汲水撲火,其兒尚可免與!
發去木一段,造神櫝一,鏡臺一,腳桶一。錫五斤,造香爐一,酒壺一,溺器一。(此造物之象也。一段之木,五斤之錫,初無貴賤榮辱之等,賦畀之初無心,而成形之後各殊,造物者亦不知莫之爲而爲耳。木造物之不還者,貧賤憂戚,當安於有生之初,錫造物之循環者,富貴福澤,莫恃爲固有之物。)
某嘗入一富室,見四海奇珍山積,曰:“某物予取諸蜀,某物予取諸越,不遠數千裏,積數十年以有今日。”謂予:“公有此否?”曰:“予性無所嗜,設有所嗜,則百物無足而至前。”問:“何以得此?”曰:“我只是積錢。”
弄潮於萬層波面,進步於百尺竿頭。
人之手無異於己之手也,腋肋足底,己摸之不癢,而人摸之則癢。補之齒不大於己之齒也,己之齒不覺塞,而補之齒覺塞。
四腳平穩不須又加搘墊。
只見倒了牆,幾曾見倒了地。
無垢子浴面,拭之以巾,既而洗足,仍以其巾拭之。弟子曰:“”夕手”矣,先生之用物也,即不爲物分清濁,豈不爲身分貴賤乎?”無垢子曰:“嘻!汝何太分別也。足未濯時,面潔於足;足既濯時,何殊於面?面若不浴,面同於足,潔足污面,孰貴孰賤?”予謂弟子曰:“此禪宗也。”分別與不分別,此孔、釋之所以殊也。
兩家比舍而居,南鄰牆頹,北鄰爲之塗埴丹堊而南鄰不歸德,南鄰失火,北鄰爲之焦頭爛額而南鄰不謝勞。
喜者大笑,而怒者亦大笑;哀者痛哭,而樂者亦痛哭;歡暢者歌,而憂思者亦歌;逃亡者走,而追逐者亦走。豈可以形論心哉。
抱得不哭孩兒易,抱得孩兒不哭難。
疥癬雖小疾,只不染在身上就好。一到身上,難說是無病底人。
一滴多於一斝,一分長似一尋,誰謂細微可忽?死生只系滴分。
四板築牆,下面仍爲上面;兩杆推磨,前頭即是後頭。
白花菜,掐不盡,一股掗十頭,一夜生三寸。
鑽腦既滑忙扯索,軋頭才轉緊蹬杆。
誰見八珍能半飽,我欲一捷便收兵。
水銀豈可盪漾,沐猴更莫教調。
賦蠶一聯:苟絲綸之既盡,雖鼎鑊其奚辭。
詠輿夫一聯:倒垂背上珍珠樹,高起肩頭瑪瑙峯。
詞章 #
六經之文不相師也,而後世不敢軒輊。後之爲文者,吾惑矣。
擬韓臨柳,效馬學班,代相祖述,竊其糟粕,謬矣。夫文以載道也,苟文足以明道,謂吾之文爲六經可也。何也?與六經不相叛也。否則,發明申、韓之學術,飾以六經之文法,有道君子以之覆瓿矣。
詩、詞、文、賦,都要有個憂君愛國之意,濟人利物之心,春風舞雩之趣,達天見性之精;不爲贅言,不襲餘緒,不道鄙迂,不言幽僻,不事刻削,不徇偏執。
一先達爲文示予,令改之,予謙讓。先達曰:“某不護短,即令公笑我,只是一人笑。若爲我回護,是令天下笑也。”予極服其誠,又服其智。嗟夫!惡一人面指,而安受天下之背笑者,豈獨文哉?豈獨一二人哉?觀此可以悟矣。
議論之家,旁引根據,然而,據傳莫如據經,據經莫如據理。
古今載籍之言率有七種:一曰天分語。身爲道鑄,心是理成,自然而然,毫無所爲,生知安行之聖人。二曰性分語。理所當然,職所當盡,務滿分量,斃而後已,學知利行之聖人。
三曰是非語。爲善者爲君子,爲惡者爲小人,以勸賢者。四曰利害語。作善降之百祥,作不善降之百殃,以策衆人。五曰權變語。託詞畫策以應務。六曰威令語。五刑以防淫。七曰無奈語。五兵以禁亂。此語之外,皆亂道之談也,學者之所務辨也。
疏狂之人多豪興,其詩雄,讀之令人灑落,有起懦之功。
清逸之人多芳興,其詩俊,讀之令人自愛,脫粗鄙之態。沉潛之人多幽興,其詩淡,讀之令人寂靜,動深遠之思。沖淡之人多雅興,其詩老,讀之令人平易,消童稚之氣。
愁紅怨綠,是兒女語,對白抽黃,是騷墨語,嘆老嗟卑,是寒酸語,慕羶附腥,是乞丐語。
艱語深辭,險句怪字,文章之妖而道之賊也,後學之殃而木之災也。路本平,而山溪之,日月本明,而云霧之。無異理,有異言,無深情,有深語。是人不誡,而是書不焚,有世教之責者之罪也。若曰其人學博而識深,意奧而語奇,然則孔、孟之言淺鄙甚矣。
聖人不作無用文章,其論道則爲有德之言,其論事則爲有見之言,其敘述歌詠則爲有益世教之言。
真字要如聖人燕居危坐,端莊而和氣自在,草字要如聖人應物,進退存亡,辭受取予,變化不測,因事異施而不失其中。
要之同歸於任其自然,不事造作。
聖人作經,有指時物者,有指時事者,有指方事者,有論心事者,當時精意與身往矣。話言所遺,不能寫心之十一,而儒者以後世之事物,一己之意見度之,不得則強爲訓詁。嗚呼!
漢宋諸儒不生,則先聖經旨後世誠不得十一,然以牽合附會而失其自然之旨者,亦不少也。
聖人垂世則爲持衡之言,救世則有偏重之言。持衡之言達之天下萬世者也,可以示極,偏重之言因事因人者也,可以矯枉。
而不善讀書者,每以偏重之言垂訓,亂道也夫!誣聖也夫!
言語者,聖人之糟粕也。聖人不可言之妙,非言語所能形容。漢宋以來,解經諸儒泥文拘字,破碎牽合,失聖人天然自得之趣,晦天下本然自在之道,不近人情,不合物理,使後世學者無所適從。且其負一世之高明,系千古之重望,遂成百世不刊之典。後學者豈無千慮一得,發前聖之心傳,而救先儒之小失?然一下筆開喙,腐儒俗士不辨是非,噬指而驚,掩口而笑,且曰:“茲先哲之明訓也,安得妄議?”噫!此誠信而好古之義也。泥傳離經,勉從強信,是先儒阿意曲從之子也。昔朱子將終,尚改誠意注說,使朱子先一年而卒,則誠意章必非精到之語;使天假朱子數年,所改寧止誠意章哉?
聖人之言,簡淡明直中有無窮之味,大羹玄酒也;賢人之言,一見便透,而理趣充溢,讀之使人豁然,膾炙珍羞也。
聖人終日信口開闔,千言萬語,隨事問答,無一字不可爲訓。賢者深沉而思,稽留而應,平氣而言,易心而語,始免於過。出此二者,而恣口放言,皆狂迷醉夢語也,終日言無一字近道,何以多爲?
詩低處在覓故事尋對頭,高處在寫胸中自得之趣,說眼前見在之景
自孔子時便說“史不闕文”,又曰“文勝質則史”,把史字就作了一僞字看。如今讀史只看他治亂興亡,足爲法戒,至於是非真僞,總是除外底。譬之聽戲文一般,何須問他真假,只是足爲感創,便於風化有關。但有一樁可恨處,只緣當真看,把僞底當真,只緣當僞看,又把真底當僞。這裏便宜了多少小人,虧枉了多少君子。
詩辭要如哭笑,發乎情之不容已,則真切而有味。果真矣,不必較工拙。後世只要學詩辭,然工而失真,非詩辭之本意矣。
故詩辭以情真切、語自然者爲第一。
古人無無益之文章,其明道也不得不形而爲言,其發言也不得不成而爲文。所謂因文見道者也,其文之古今工拙無論。
唐宋以來,漸尚文章,然猶以道飾文,意雖非古,而文猶可傳,後世則專爲文章矣。工其辭語,渙其波瀾,煉其字句,怪其機軸,深其意指,而道則破碎支離,晦盲否塞矣,是道之賊也。
而無識者猶以文章崇尚之,哀哉!
文章有八要,簡、切、明、盡、正、大、溫、雅。不簡則失之繁冗,不切則失之浮泛,不明則失之含糊,不盡則失之疏遺,不正則理不足以服人,不大則失冠冕之體,不溫則暴厲刻削,不雅則鄙陋淺俗。廟堂文要有天覆地載,山林文要有仙風道骨,征伐文要有吞象食牛,奏對文要有忠肝義膽。諸如此類,可以例求。
學者讀書只替前人解說,全不向自家身上照一照。譬之小郎替人負貨,努盡筋力,覓得幾文錢,更不知此中是何細軟珍重。
《太玄》雖終身不看亦可。
自鄉舉裏選之法廢,而後世率尚詞章。唐以詩賦求真才,更爲可嘆。宋以經義取士,而我朝因之。夫取士以文,已爲言舉人矣。然猶曰:言,心聲也。因文可得其心,因心可知其人。
其文爽亮者,其心必光明,而察其粗淺之病;其文勁直者,其人必剛方,而察其豪悍之病;其文藻麗者,其人必文采,而察其靡曼之病;其文莊重者,其人必端嚴,而察其寥落之病;其文飄逸者,其人必流動,而察其浮薄之病;其文典雅者,其人必質實,而察其樸鈍之病;其文雄暢者,其人必揮霍,而察其弛跅之病;其文溫潤者,其人必和順,而察其巽軟之病;其文簡潔者,其人必修謹,而察其拘攣之病;其文深沉者,其人必精細,而察其陰險之病;其文沖淡者,其人必恬雅,而察其懶散之病;其文變化者,其人必圓通,而察其機械之病;其文奇巧者,其人必聰明,而察其怪誕之病;其文蒼老者,其人必不俗,而察其迂腐之病。有文之長,而無文之病,則其人可知矣,文即未純,必不可棄。今也但取其文而已。見欲深邃,調欲新脫,意欲奇特,句欲飣餖,鍛鏈欲工,態度欲俏,粉黛欲濃,麪皮欲厚。是以業舉之家,棄理而工辭,忘我而徇世,剽竊湊泊,全無自己神情,口語筆端,迎合主司好尚。沿習之調既成,本然之天不露,而校文者亦迷於世調,取其文而忘其人,何異暗摸而辨蒼黃,隔壁而察妍媸?欲得真才,豈不難哉?
隆慶戊辰,永城胡君格誠登第,三場文字皆塗抹過半,西安鄭給諫大經所取士也,人皆笑之。後餘閱其卷,乃嘆曰:“塗抹即盡,棄擲不能,何者?其荒疏狂誕,繩之以舉業,自當落地,而一段雄偉器度、爽朗精神,英英然一世豪傑如對其面,其人之可收,自在文章之外耳。胡君不羈之才,難挫之氣,吞牛食象,倒海衝山,自非尋常庸衆人。惜也!以不合世調,竟使沉淪。”餘因拈出以爲取士者不專在數篇工拙,當得之牝牡驪黃之外也。
萬曆丙戌而後,舉業文字如晦夜濃陰封地穴,閉目蒙被滅燈光;又如墓中人說鬼話,顛狂人說風話,伏章人說天話,又如楞嚴孔雀,咒語真言,世道之大妖也。其名家雲:“文到人不省得處才中,到自家不省得處才高中。”不重其法,人心日趨於魑魅魍魎矣。或曰:“文章關什麼人心世道?”嗟嗟!此醉生夢死語也。國家以文取士,非取其文,因文而知其心,因心而知其人,故取之耳。言若此矣,謂其人曰光明正大之君子,吾不信也。且錄其人曰中式,進呈其文曰中式之文,試問其式安在乃?
高皇帝所謂文理平通,明順典實者也,今以編造晦澀妄誕放恣之辭爲式,悖典甚矣。今之選試官者,必以高科,其高科所中,便非明順典實之文。其典試也,安得不黜明順典實之士乎?人心巧僞,皆此文爲之祟耳。噫!是言也,向誰人道?不過仰屋長太息而已。使禮曹禮科得正大光明、執持風力之士,無所畏徇,重一懲創,一兩科後,無劉幾矣。
《左傳》、《國語》、《戰國策》,春秋之時文也,未嘗見春秋時人學三代。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,西漢之時文也,未嘗見班、馬學《國》、《左》。今之時文,安知非後世之古文?而不擬《國》、《左》,則擬《史》、《漢》,陋矣,人之棄己而襲人也!六經四書,三代以上之古文也,而不擬者何?習見也。甚矣人之厭常而喜異也!餘以爲文貴理勝,得理,何古何今?苟理不如人而摹仿於句字之間,以希博洽之譽,有識者恥之。
詩家無拘鄙之氣,然令人放曠;詞家無暴戾之氣,然令人淫靡。道學自有泰而不驕、樂而不淫氣象,雖寄意於詩詞,而綴景言情皆自義理中流出,所謂吟風弄月,有“吾與點也”之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