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九　吳語

趙王句踐命諸稽郢行成於吳 #

吳王夫差起師伐越，越王句踐起師逆之。¹大夫種乃獻謀²曰：“夫吳之與越，唯天所授，王其無庸戰。³夫申胥、華登簡服吳國之士於甲兵，而未嘗有所挫也。⁴夫一人善射，百夫決拾，⁵勝未可成也。⁶夫謀必素見成事焉，而後履之，⁷不可以授命。⁸王不如設戎，約辭行成，以喜其民，⁹以廣侈吳王之心。¹⁰吾以卜之於天，天若棄吳，必許吾成而不吾足也，¹¹將必寬然有伯諸侯之心焉。¹²既罷弊其民，而天奪之食，安受其燼，¹³乃無有命矣。”¹⁴

越王許諾，乃命諸稽郢行成於吳，¹⁵曰：“寡君句踐使下臣郢不敢顯然布幣行禮，¹⁶敢私告於下執事曰：昔者越國見禍，得罪於天王。¹⁷天王親趨玉趾，以心孤句踐，¹⁸而又宥赦之。¹⁹君王之於越也，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。²⁰孤不敢忘天災，其敢忘君王之大賜乎！今句踐申禍無良，²¹草鄙之人，敢忘天王之大德，而思邊垂之小怨，²²以重得罪於下執事？²³句踐用帥二三之老，²⁴親委重罪，頓顙於邊。²⁵

“今君王不察，盛怒屬兵，將殘伐越國。²⁶越國固貢獻之邑也，君王不以鞭棰使之，而辱軍士使寇令焉。²⁷句踐請盟：一介嫡女，執箕帚以晐姓於王宮；²⁸一介嫡男，奉盤匜以隨諸御；²⁹春秋貢獻，不解於王府。天王豈辱裁之？³⁰亦徵諸侯之禮也。³¹

“夫諺曰：‘狐埋之而狐搰之，是以無成功。’³²今天王既封植越國，以明聞於天下，³³而又刈亡之，是天王之無成勞也。³⁴雖四方之諸侯，則何實以事吳？³⁵敢使下臣盡辭，唯天王秉利度義焉！”³⁶

吳王夫差與越荒成不盟 #

吳王夫差乃告諸大夫曰：“孤將有大志於齊，³⁷吾將許越成，而無拂吾慮。³⁸若越既改，吾又何求？若其不改，反行，吾振旅焉。”³⁹

申胥諫曰：“不可許也。夫越非實忠心好吳也，又非懾畏吾兵甲之強也。大夫種勇而善謀，將還玩吳國於股掌之上，以得其志。⁴⁰夫固知君王之蓋威以好勝也，⁴¹故婉約其辭，以從逸王志，⁴²使淫樂於諸夏之國，以自傷也。使吾甲兵鈍斃，民人離落，而日以憔悴，⁴³然後安受吾燼。夫越王好信以愛民，四方歸之，年穀時熟，日長炎炎。⁴⁴及吾猶可以戰也，爲虺弗摧，爲蛇將若何？”⁴⁵

吳王曰：“大夫奚隆于越，⁴⁶越曾足以爲大虞乎？⁴⁷若無越，則吾何以春秋曜吾軍士？”乃許之成。

將盟，越王又使諸稽郢辭曰：“以盟爲有益乎？前盟口血未乾，⁴⁸足以結信矣。以盟爲無益乎？君王舍甲兵之威以臨使之，而胡重於鬼神而自輕也？”吳王乃許之，荒成不盟。⁴⁹

夫差伐齊不聽申胥之諫 #

吳王夫差既許越成，乃大戒師徒，將以伐齊。申胥進諫曰：“昔天以越賜吳，而王弗受。夫天命有反，⁵⁰今越王句踐恐懼而改其謀，舍其愆令，⁵¹輕其徵賦，施民所善，去民所惡，身自約也，裕其衆庶，⁵²其民殷衆，⁵³以多甲兵。越之在吳，猶人之有腹心之疾也。夫越王之不忘敗吳，於其心也侙然，⁵⁴服士以伺吾閒。⁵⁵今王非越是圖，而齊、魯以爲憂。夫齊、魯譬諸疾，疥癬也，⁵⁶豈能涉江、淮而與我爭此地哉？將必越實有吳土。⁵⁷

“王其盍亦鑑於人，無鑑於水。⁵⁸昔楚靈王不君，⁵⁹其臣箴諫以不入。⁶⁰乃築臺於章華之上，⁶¹闕爲石郭，陂漢，以象帝舜。⁶²罷弊楚國，以閒陳、蔡。⁶³不修方城之內，⁶⁴逾諸夏而圖東國，⁶⁵三歲於沮、汾以服吳、越。⁶⁶其民不忍飢勞之殃，三軍叛王於幹谿。⁶⁷王親獨行，屏營仿偟于山林之中，三日乃見其涓人疇。⁶⁸王呼之曰：‘餘不食三日矣。’疇趨而進，王枕其股以寢於地。王寐，疇枕王以墣而去之。⁶⁹王覺而無見也，乃匍匐將入於棘闈，棘闈不納，⁷⁰乃入芋尹申亥氏焉。⁷¹王縊，申亥負王以歸，而土埋之其室。⁷²此志也，豈遽忘於諸侯之耳乎？⁷³

“今王既變鯀、禹之功，⁷⁴而高高下下，以罷民於姑蘇。⁷⁵天奪吾食，都鄙荐饑。⁷⁶今王將很天而伐齊。⁷⁷夫吳民離矣，⁷⁸體有所傾，譬如羣獸然，一個負矢，將百羣皆奔，⁷⁹王其無方收也。⁸⁰越人必來襲我，王雖悔之，其猶有及乎？”

王弗聽。十二年，遂伐齊。⁸¹齊人與戰於艾陵，⁸²齊師敗績，吳人有功。⁸³

夫差勝於艾陵使奚斯釋言於齊 #

吳王夫差既勝齊人於艾陵，乃使行人奚斯釋言於齊，⁸⁴曰：“寡人帥不腆吳國之役，遵汶之上，⁸⁵不敢左右，唯好之故。⁸⁶今大夫國子興其衆庶，以犯獵吳國之師徒，⁸⁷天若不知有罪，則何以使下國勝！”⁸⁸

申胥自殺 #

吳王還自伐齊，乃訊⁸⁹申胥⁹⁰曰：“昔吾先王體德明聖，達於上帝，⁹¹譬如農夫作耦，以刈殺四方之蓬蒿，⁹²以立名於荊，此則大夫之力也。⁹³今大夫老，而又不自安恬逸，⁹⁴而處以念惡，⁹⁵出則罪吾衆，⁹⁶撓亂百度，⁹⁷以妖孽吳國。⁹⁸今天降衷於吳，⁹⁹齊師受服。孤豈敢自多，先王之鍾鼓，寔式靈之。¹⁰⁰敢告於大夫。”

申胥釋劍而對曰：“昔吾先王世有輔弼之臣，¹⁰¹以能遂疑計惡，¹⁰²以不陷於大難。今王播棄黎老，¹⁰³而孩童焉比謀，¹⁰⁴曰‘餘令而不違。’¹⁰⁵夫不違，乃違也。¹⁰⁶夫不違，亡之階也。夫天之所棄，必驟近其小喜，¹⁰⁷而遠其大憂。¹⁰⁸王若不得志於齊，而以覺寤王心，而吳國猶世。¹⁰⁹吾先君得之也，必有以取之；¹¹⁰其亡之也，亦有以棄之。¹¹¹用能援持盈以沒，¹¹²而驟救傾以時。¹¹³今王無以取之，¹¹⁴而天祿亟至，¹¹⁵是吳命之短也。員不忍稱疾辟易，以見王之親爲越之擒也。員請先死。”遂自殺。¹¹⁶將死，曰：“以懸吾目於東門，以見越之入，吳國之亡也。”王慍曰：“孤不使大夫得有見也。”乃使取申胥之屍，盛以鴟夷，而投之於江。¹¹⁷

吳晉爭長未成，句踐襲吳 #

吳王夫差既殺申胥，不稔於歲，¹¹⁸乃起師北征。闕爲深溝，通於商、魯之閒，¹¹⁹北屬之沂，¹²⁰西屬之濟，¹²¹以會晉公午於黃池。¹²²

於是越王句踐乃命范蠡、舌庸，¹²³率師沿海溯淮以絕吳路。¹²⁴敗王子友于姑熊夷。¹²⁵越王句踐乃率中軍溯江¹²⁶以襲吳，入其郛，¹²⁷焚其姑蘇，徙其大舟。¹²⁸

吳、晉爭長未成，¹²⁹邊遽乃至，以越亂告。¹³⁰吳王懼，乃合大夫而謀曰：“越爲不道，背其齊盟。¹³¹今吾道路修遠，¹³²無會而歸，與會而先晉，孰利？”¹³³王孫雒曰：“夫危事不齒，¹³⁴雒敢先對。二者莫利。無會而歸，越聞章矣，民懼而走，遠無正就。¹³⁵齊、宋、徐、夷曰：‘吳既敗矣！’¹³⁶將夾溝而㢋我，¹³⁷我無生命矣。會而先晉，晉既執諸侯之柄以臨我，將成其志以見天子。¹³⁸吾須之不能，¹³⁹去之不忍。若越聞愈章，¹⁴⁰吾民恐叛。必會而先之。”¹⁴¹

王乃步就王孫雒曰：“先之，圖之將若何？”王孫雒曰：“王其無疑，吾道路悠遠，必無有二命，焉可以濟事。”¹⁴²王孫雒進，顧揖諸大夫曰：“危事不可以爲安，死事不可以爲生，則無爲貴智矣。¹⁴³民之惡死而欲貴富以長沒也，與我同。¹⁴⁴雖然，彼近其國，有遷；我絕慮，無遷。¹⁴⁵彼豈能與我行此危事也哉？¹⁴⁶事君勇謀，於此用之。¹⁴⁷今夕必挑戰，以廣民心。¹⁴⁸請王勵士，以奮其朋勢。¹⁴⁹勸之以高位重畜，¹⁵⁰備刑戮以辱其不勵者，¹⁵¹令各輕其死。彼將不戰而先我，¹⁵²我既執諸侯之柄，¹⁵³以歲之不獲也，無有誅焉，¹⁵⁴而先罷之，¹⁵⁵諸侯必說。¹⁵⁶既而皆入其地，¹⁵⁷王安挺志，¹⁵⁸一日惕，一日留，¹⁵⁹以安步王志。¹⁶⁰必設以此民也，封於江、淮之閒，乃能至於吳。”¹⁶¹吳王許諾。

吳欲與晉戰得爲盟主 #

吳王昏乃戒，令秣馬食士。¹⁶²夜中，乃令服兵擐甲，¹⁶³繫馬舌，出火竈，¹⁶⁴陳士卒百人，以爲徹行百行。¹⁶⁵行頭皆官師，擁鐸拱稽，¹⁶⁶建肥胡，奉文犀之渠。¹⁶⁷十行一嬖大夫，¹⁶⁸建旌提鼓，¹⁶⁹挾經秉枹。¹⁷⁰十旌一將軍，¹⁷¹載常建鼓，挾經秉枹。¹⁷²萬人以爲方陣，¹⁷³皆白裳、白旗、素甲、白羽之矰，望之如荼。¹⁷⁴王親秉鉞，載白旗以中陳而立。¹⁷⁵左軍亦如之，¹⁷⁶皆赤裳、赤旟、丹甲、朱羽之矰，望之如火。¹⁷⁷右軍亦如之，皆玄裳、玄旗、黑甲、烏羽之矰，望之如墨。¹⁷⁸爲帶甲三萬，¹⁷⁹以勢攻，雞鳴乃定。既陳，去晉軍一里。昧明，王乃秉枹，親就鳴鐘鼓、丁寧、𬭚于振鐸，¹⁸⁰勇怯盡應，三軍皆譁扣以振旅，¹⁸¹其聲動天地。

晉師大駭不出，周軍飭壘，¹⁸²乃令董褐請事，¹⁸³曰：“兩君偃兵接好，日中爲期。¹⁸⁴今大國越錄，¹⁸⁵而造於弊邑之軍壘，敢請亂故。”¹⁸⁶

吳王親對之曰：“天子有命，周室卑約，貢獻莫入，上帝鬼神而不可以告。¹⁸⁷無姬姓之振也，¹⁸⁸徒遽來告。孤日夜相繼，¹⁸⁹匍匐就君。君今非王室不平安是憂，億負晉衆庶，不式諸戎、狄、楚、秦；¹⁹⁰將不長弟，以力征一二兄弟之國。¹⁹¹孤欲守吾先君之班爵，¹⁹²進則不敢，¹⁹³退則不可。¹⁹⁴今會日薄矣，¹⁹⁵恐事之不集，以爲諸侯笑。¹⁹⁶孤之事君在今日，不得事君亦在今日。¹⁹⁷爲使者之無遠也，孤用親聽命於藩籬之外。”¹⁹⁸

董褐將還，王稱左畸曰：“攝少司馬茲與王士五人，坐於王前。”¹⁹⁹乃皆進，自𠜲於客前以酬客。²⁰⁰

董褐既致命，²⁰¹乃告趙鞅²⁰²曰：“臣觀吳王之色，類有大憂，²⁰³小則嬖妾、嫡子死，不則國有大難；²⁰⁴大則越入吳。將毒，不可與戰。²⁰⁵主其許之先，無以待危，²⁰⁶然而不可徒許也。”²⁰⁷趙鞅許諾。

晉乃令董褐覆命曰：“寡君未敢觀兵身見，²⁰⁸使褐覆命曰：‘曩君之言，²⁰⁹周室既卑，諸侯失禮於天子，²¹⁰請貞於陽卜，收文、武之諸侯。²¹¹孤以下密邇於天子，無所逃罪，²¹²訊讓日至，²¹³曰：昔吳伯父不失，春秋必率諸侯以顧在餘一人。²¹⁴今伯父有蠻、荊之虞，禮世不續，²¹⁵用命孤禮佐周公，以見我一二兄弟之國，以休君憂。²¹⁶今君掩王東海，以淫名聞於天子，²¹⁷君有短垣，而自逾之，²¹⁸況蠻、荊則何有於周室？²¹⁹夫命圭有命，固曰吳伯，不曰吳王。²²⁰諸侯是以敢辭。²²¹夫諸侯無二君，而周無二王，君若無卑天子，以幹其不祥，²²²而曰吳公，孤敢不順從君命長弟！’²²³許諾。”²²⁴

吳王許諾，乃退就幕而會。²²⁵吳公先歃，晉侯亞之。吳王既會，越聞愈章，恐齊、宋之爲己害也，乃命王孫雒先與勇獲帥徒師，以爲過賓於宋，以焚其北郛焉而過之。²²⁶

夫差退於黃池使王孫苟告於周 #

吳王夫差既退於黃池，乃使王孫苟告勞於周，²²⁷曰：“昔者楚人爲不道，不承共王事，以遠我一二兄弟之國。²²⁸吾先君闔廬不貰不忍，²²⁹被甲帶劍，挺鈹搢鐸，²³⁰以與楚昭王毒逐於中原柏舉。²³¹天舍其衷，²³²楚師敗績，王去其國，²³³遂至於郢。²³⁴王總其百執事，²³⁵以奉其社稷之祭。²³⁶其父子、昆弟不相能，夫概王作亂，是以復歸於吳。²³⁷今齊侯壬不鑑於楚。²³⁸又不承共王命，以遠我一二兄弟之國。²³⁹夫差不貰不忍，被甲帶劍，挺鈹搢鐸，遵汶伐博，²⁴⁰簦笠相望於艾陵。²⁴¹天舍其衷，齊師還。²⁴²夫差豈敢自多，文、武寔舍其衷。²⁴³歸不稔於歲，²⁴⁴餘沿江溯淮，闕溝深水，出於商、魯之閒，以徹於兄弟之國。²⁴⁵夫差克有成事，敢使苟告於下執事。”²⁴⁶

周王答曰：“苟，伯父令女來，明紹享餘一人，若餘嘉之。²⁴⁷昔周室逢天之降禍，遭民之不祥，²⁴⁸餘心豈忘憂恤，不唯下土之不康靖。²⁴⁹今伯父曰：‘戮力同德。’²⁵⁰伯父若能然，餘一人兼受而介福。²⁵¹伯父多歷年以沒元身，²⁵²伯父秉德已侈大哉！”²⁵³

句踐滅吳夫差自殺 #

吳王夫差還自黃池，息民不戒。²⁵⁴越大夫種乃唱謀²⁵⁵曰：“吾謂吳王將遂涉吾地，今罷師而不戒以忘我，我不可以怠。日臣嘗卜於天，²⁵⁶今吳民既罷，²⁵⁷而大荒荐饑，市無赤米，²⁵⁸而囷鹿空虛，²⁵⁹其民必移就蒲蠃於東海之濱。²⁶⁰天佔既兆，²⁶¹人事又見，²⁶²我蔑卜筮矣。王若今起師以會，奪之利，無使夫悛。²⁶³夫吳之邊鄙遠者，罷而未至，²⁶⁴吳王將恥不戰，必不須至之會也，²⁶⁵而以中國之師與我戰。²⁶⁶若事幸而從我，²⁶⁷我遂踐其地，其至者亦將不能之會也已，²⁶⁸吾用御兒臨之。²⁶⁹吳王若慍而又戰，²⁷⁰奔²⁷¹遂可出。²⁷²若不戰而結成，²⁷³王安厚取名而去之。”越王曰：“善哉！”乃大戒師，將伐吳。

楚申包胥使于越，²⁷⁴越王句踐問焉，曰：“吳國爲不道，求殘我社稷宗廟，以爲平原，弗使血食。吾欲與之徼天之衷，²⁷⁵唯是車馬、兵甲、卒伍既具，無以行之。²⁷⁶請問戰奚以而可？”²⁷⁷包胥辭曰：“不知。”²⁷⁸王固問焉，乃對曰：“夫吳，良國也，²⁷⁹能博取於諸侯。²⁸⁰敢問君王之所以與之戰者？”²⁸¹王曰：“在孤之側者，觴酒、豆肉、簞食，未嘗敢不分也。²⁸²飲食不致味，²⁸³聽樂不盡聲，²⁸⁴求以報吳。願以此戰。”包胥曰：“善則善矣，未可以戰也。”王曰：“越國之中，疾者吾問之，死者吾葬之，老其老，²⁸⁵慈其幼，長其孤，問其病，求以報吳。願以此戰。”包胥曰：“善則善矣，未可以戰也。”²⁸⁶王曰：“越國之中，吾寬民以子之，忠惠以善之。吾修令寬刑，施民所欲，去民所惡，稱其善，掩其惡，求以報吳。願以此戰。”包胥曰：“善則善矣，未可以戰也。”王曰：“越國之中，富者吾安之，²⁸⁷貧者吾與之，救其不足，裁其有餘，²⁸⁸使貧富皆利之，求以報吳。願以此戰。”包胥曰：“善則善矣，未可以戰也。”王曰：“越國南則楚，西則晉，北則齊，²⁸⁹春秋皮幣、玉帛、子女以賓服焉，未嘗敢絕，求以報吳。願以此戰。”包胥曰：“善哉，蔑以加焉，然猶未可以戰也。夫戰，智爲始，仁次之，勇次之。不智，則不知民之極，²⁹⁰無以銓度天下之衆寡；²⁹¹不仁，則不能與三軍共飢勞之殃；不勇，則不能斷疑以發大計。”越王曰：“諾。”

越王句踐乃召吾大夫，²⁹²曰：“吳爲不道，求殘吾社稷宗廟，以爲平原，不使血食。吾欲與之徼天之衷，唯是車馬、兵甲、卒伍既具，無以行之。吾問於王孫包胥，既命孤矣；²⁹³敢訪諸大夫，問戰奚以而可？句踐願諸大夫言之，皆以情告，無阿孤，孤將以舉大事。”²⁹⁴大夫舌庸乃進對曰：“審賞則可以戰乎？”王曰：“聖。”²⁹⁵大夫苦成進對曰：“審罰則可以戰乎？”王曰：“猛。”²⁹⁶大夫種進對曰：“審物則可以戰乎？”王曰：“辯。”²⁹⁷大夫蠡進對曰：“審備則可以戰乎？”王曰：“巧。”²⁹⁸大夫皋如進對曰：“審聲則可以戰乎？”王曰：“可矣。”²⁹⁹王乃命有司大令於國曰：“苟任戎者，皆造於國門之外。”³⁰⁰王乃命於國曰：“國人慾告者來告，³⁰¹告孤不審，將爲戮不利，³⁰²及五日必審之，³⁰³過五日，道將不行。”³⁰⁴

王乃入命夫人。王背屏而立，夫人向屏。³⁰⁵王曰：“自今日以後，內政無出，外政無入。³⁰⁶內有辱，是子也；外有辱，是我也。吾見子於此止矣。”王遂出，夫人送王，不出屏，³⁰⁷乃闔左闔，填之以土，³⁰⁸去笄側席而坐，不掃。³⁰⁹王背檐而立，大夫向檐。³¹⁰王命大夫曰：“食土不均，地之不修，內有辱於國，是子也；³¹¹軍士不死，外有辱，是我也。自今日以後，內政無出，外政無入，³¹²吾見子於此止矣。”王遂出，大夫送王不出檐，³¹³乃闔左闔，填之以土，側席而坐，不掃。³¹⁴

王乃之壇列，³¹⁵鼓而行之，至於軍，³¹⁶斬有罪者以徇，曰：“莫如此以環瑱通相問也。”³¹⁷明日徙舍，斬有罪者以徇，曰：“莫如此不從其伍之令。”明日徙舍，斬有罪者以徇，曰：“莫如此不用王命。”明日徙舍，至於御兒，斬有罪者以徇，曰：“莫如此淫逸不可禁也。”

王乃命有司大徇于軍，曰：“有父母耆老而無昆弟者，以告。”³¹⁸王親命之曰：“我有大事，子有父母耆老，而子爲我死，子之父母將轉於溝壑，³¹⁹子爲我禮已重矣。³²⁰子歸，歿而父母之世。³²¹後若有事，吾與子圖之。”明日徇于軍，曰：“有兄弟四五人皆在此者，以告。”王親命之曰：“我有大事，子有昆弟四五人皆在此，事若不捷，則是盡也。³²²擇子之所欲歸者一人。”明日徇于軍，曰：“有眩瞀之疾者，以告。”王親命之曰：“我有大事，子有眩瞀之疾，其歸若已。³²³後若有事，吾與子圖之。”明日徇于軍，曰：“筋力不足以勝甲兵，志行不足以聽命者歸，莫告。”明日，遷軍接和，³²⁴斬有罪者以徇，曰：“莫如此志行不果。”³²⁵於是人有致死之心。王乃命有司大徇于軍，曰：“謂二三子歸而不歸，處而不處，³²⁶進而不進，退而不退，左而不左，右而不右，身斬，妻子鬻。³²⁷

於是吳王起師，軍於江北，³²⁸越王軍於江南。越王乃中分其師以爲左右軍，³²⁹以其私卒君子六千人爲中軍。³³⁰明日將舟戰於江，及昏，乃令左軍銜枚溯江五里以須，³³¹亦令右軍銜枚逾江五里以須。³³²夜中，乃命左軍、右軍涉江鳴鼓中水以須。³³³吳師聞之，大駭，曰：“越人分爲二師，將以夾攻我師。”乃不待旦，亦中分其師，將以御越。³³⁴越王乃令其中軍銜枚潛涉，³³⁵不鼓不噪以襲攻之，吳師大北。³³⁶越之左軍、右軍乃遂涉而從之，又大敗之於沒，³³⁷又郊敗之，³³⁸三戰三北，³³⁹乃至於吳。越師遂入吳國，圍王臺。³⁴⁰

吳王懼，使人行成，曰：“昔不穀先委制於越君，³⁴¹君告孤請成，男女服從。孤無奈越之先君何，³⁴²畏天之不祥，不敢絕祀，許君成，以至於今。今孤不道，得罪於君王，君王以親辱於弊邑。孤敢請成，男女服爲臣御。”越王曰：“昔天以越賜吳，而吳不受；今天以吳賜越，孤敢不聽天之命，而聽君之令乎？”乃不許成。因使人告於吳王曰：“天以吳賜越，孤不敢不受。以民生之不長，³⁴³王其無死！民生於地上，寓也，³⁴⁴其與幾何？³⁴⁵寡人其達王於甬句東，³⁴⁶夫婦三百，唯王所安，以沒王年。”³⁴⁷夫差辭曰：“天既降禍於吳國，不在前後，當孤之身，寔失宗廟社稷。凡吳土地人民，越既有之矣，孤何以視於天下！”夫差將死，使人說於子胥³⁴⁸曰：“使死者無知，則已矣；若其有知，吾何面目以見員也！”遂自殺。

越滅吳，³⁴⁹上徵上國，³⁵⁰宋、鄭、魯、衛、陳、蔡執玉之君皆入朝。³⁵¹夫唯能下其羣臣，以集其謀故也。³⁵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