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秦以连横说秦 #

¹

　　苏秦²始将连横³说⁴秦惠王⁵曰、大王之国、西有巴蜀汉中之利、⁶北有胡貉⁷代马之用、⁸南有巫山黔中之限、⁹东有殽函之固、¹⁰田肥美、民殷富、¹¹战车万乘、奋击百万、¹²沃野千里、¹³蓄积饶多、地势形便、¹⁴此所谓天府、天下之雄国也。¹⁵以大王之贤、士民之众、车骑之用、兵法之教、¹⁶可以并诸侯、吞天下、称帝而治。¹⁷愿大王少留意、臣请奏其效。¹⁸秦王曰、寡人闻之、毛羽不丰满者、不可以高飞、¹⁹。文章不成者、不可以诛罚、道德不厚者、不可以使民、政教不顺者、不可以烦大臣。²⁰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、愿以异日。²¹苏秦曰、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。²²昔者神农伐补遂、²³黄帝伐涿鹿而禽蚩²⁴尤、²⁵尧伐驩兜、舜伐三苗、禹伐共²⁶工、汤伐有夏、文王伐崇、²⁷武王伐纣、齐桓任战而霸天下、²⁸由此观之、恶²⁹有不战者乎。³⁰古者使车毂击驰、³¹言语相结、³²天下为一、约从³³连横、兵革不藏、³⁴文士并饬、³⁵诸侯乱惑、万端俱起、不可胜³⁶理、³⁷科条既备、民多伪态、书策稠浊、³⁸百姓不足、上下相愁、民无所聊、³⁹明言章理、⁴⁰兵甲愈起、辩言伟服、⁴¹战攻不息、⁴²繁称文辞、天下不治、舌敝耳聋、不见成功、行义约信、天下不亲。⁴³于是乃废文任武、厚养死士、缀⁴⁴甲厉兵、⁴⁵效胜于战场。⁴⁶夫徒处而致利、安坐而广地、⁴⁷虽古五帝三王五霸、明主贤君、常欲坐而致之。其势不能、⁴⁸故以战续之。宽则两军相攻、迫则杖戟相撞、然后可建大功。是故兵胜于外、义强于内、威立于上、民服于下。⁴⁹今欲并天下、凌万乘、⁵⁰诎敌国、⁵¹制海内、子元元、⁵²臣诸侯、非兵不可。⁵³今之嗣主、忽于至道、⁵⁴皆惛于教、乱于治、迷于言、惑于语、沉于辩、溺于辞、⁵⁵以此论之、王固不能行也。⁵⁶说秦王书十上、而说不行。⁵⁷黑貂之裘敝、黄金百斤尽。⁵⁸资用乏绝、去秦而归。赢縢履𫏋、⁵⁹负书担囊、形容枯槁、面目黧⁶⁰黑、状有愧色。⁶¹归至家、妻不下𫟃、⁶²㛮⁶³不为⁶⁴炊、父母不与言。⁶⁵苏秦喟⁶⁶然叹曰、妻不以我为夫、㛮不以我为叔、父母不以我为子、是皆秦之罪也。⁶⁷乃夜发书、陈箧⁶⁸数十、⁶⁹得太公阴符之谋、⁷⁰伏而诵之、简练以为揣摩。⁷¹读书欲睡、引锥自剌其股、血流至足、曰、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、取卿相之尊者乎。⁷²期年、揣摩成、曰、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。⁷³于是乃摩燕乌集阙、⁷⁴见说赵王⁷⁵于华屋之下。⁷⁶抵掌而谈、⁷⁷赵王大说、⁷⁸封为武安君、受相印、⁷⁹革车百乘、⁸⁰锦绣千纯、⁸¹白璧百双、黄金万镒、⁸²以随其后。⁸³约从散横、以抑强秦、⁸⁴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。⁸⁵当此之时、天下之大、万民之众、王侯之威、谋臣之权、皆欲决于苏秦之策。⁸⁶不费斗粮、未烦一兵、未战一士、未绝一弦、未折一矢、诸侯相亲、贤于兄弟。⁸⁷夫贤人任而天下服、一人用而天下从、故曰式于政、不式于勇、式于廊庙之内、不式于四境之外。⁸⁸当秦之隆、⁸⁹黄金万镒为用、转毂连骑、炫熿⁹⁰于道、⁹¹山东之国、从风而服、使赵大重。⁹²且夫苏秦、特穷巷掘⁹³门桑户棬⁹⁴枢之士耳、⁹⁵伏轼撙衔、⁹⁶横历天下、庭说诸侯之主、杜左右之口、天下莫之伉。⁹⁷将说楚王、⁹⁸路过洛阳、⁹⁹父母闻之、清宫除道、¹⁰⁰张乐设饮、郊迎三十里、妻侧目而视、侧耳而听、¹⁰¹㛮蛇行匍伏、¹⁰²四拜自跪而谢。¹⁰³苏秦曰、㛮、¹⁰⁴何前倨而后卑也。㛮曰、以季子¹⁰⁵位尊而多金。¹⁰⁶苏秦曰、嗟乎、贫穷则父母不子、富贵则亲戚畏惧、人生世上、势位富厚、盖可以忽乎哉。¹⁰⁷

前幅写苏秦之困顿、后幅写苏秦之通显。正为后幅欲写其通显、故前幅先写其困顿。天道之倚伏如此、文章之抑扬亦如此。至其习俗人品、则世所共知、自不必多为之说。

司马错论伐蜀 #

¹⁰⁸

　　司马错¹⁰⁹与张仪¹¹⁰争论于秦惠王前。¹¹¹司马错欲伐蜀、张仪曰、不如伐韩。王曰、请闻其说。对曰、亲魏善楚、¹¹²下兵三川、¹¹³塞轘¹¹⁴辕缑¹¹⁵氏之口、¹¹⁶当屯留之道、¹¹⁷魏绝南阳、¹¹⁸楚临南郑、¹¹⁹秦攻新城宜阳、¹²⁰以临二周之郊、¹²¹诛周主之罪、¹²²侵楚魏之地、¹²³周自知不救、九鼎宝器必出、据九鼎、按图籍、¹²⁴挟天子以令天下、¹²⁵天下莫敢不听、此王业也。¹²⁶今夫蜀、西僻之国、而戎狄之长也、敝名¹²⁷劳众、不足以成名、得其地、不足以为利。¹²⁸臣闻争名者于朝、争利者于市。今三川周室、天下之市朝也、而王不争焉、顾争于戎狄、去王业远矣。¹²⁹司马错曰、不然。¹³⁰臣闻之、欲富国者、务广其地、欲强兵者、务富其民、欲王者、务博其德、三资者备、而王随之矣。¹³¹今王之地小民贫、故臣愿从事于易。¹³²夫蜀、西僻之国也、而戎狄之长也、¹³³而有桀纣之乱。以秦攻之、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。¹³⁴取其地、足以广国也、¹³⁵得其财、足以富民。¹³⁶缮兵不伤众、而彼已服矣。¹³⁷故拔一国、而天下不以为暴、利尽四¹³⁸海、诸侯不以为贪、¹³⁹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、¹⁴⁰而又有禁暴正乱之名。¹⁴¹今攻韩劫天子。¹⁴²劫天子、恶名也、¹⁴³而未必利也、又有不义之名、¹⁴⁴而攻天下之所不欲、¹⁴⁵危。¹⁴⁶臣请谒其故。¹⁴⁷周、天下之宗室也、¹⁴⁸韩、周之与国也。¹⁴⁹周自知失九鼎、韩自知亡三川、¹⁵⁰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、以因乎齐赵、而求解乎楚魏。¹⁵¹以鼎与楚、以地与魏、王不能禁。¹⁵²此臣所谓危、¹⁵³不如伐蜀之完也。¹⁵⁴惠王曰、善、寡人听子。卒起兵伐蜀、十月取之、遂定蜀。蜀主更号为侯、而使陈庄相蜀。蜀既属、秦益强富厚、轻诸侯。¹⁵⁵

周虽衰弱、名器犹存、张仪首倡破周之说、实是丧心。司马错建议伐蜀、句句驳倒张仪。生当战国、而能顾惜大义、诚超于人一等。秦王平日信任张仪、而此策独从错、可谓识时务之要。

范雎说秦王 #

¹⁵⁶

　　范雎¹⁵⁷至、秦王¹⁵⁸庭迎范雎、敬执宾主之礼、范雎辞让。是日见范雎、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。¹⁵⁹秦王屏¹⁶⁰左右、¹⁶¹宫中虚无人。秦王跪而进曰、先生何以幸教寡人。范雎曰、唯唯。¹⁶²有间、¹⁶³秦王复请。范雎曰、唯唯。若是者三。¹⁶⁴秦王跽¹⁶⁵曰、¹⁶⁶先生不幸教寡人乎。范雎谢曰、非敢然也。臣闻昔者吕尚¹⁶⁷之遇文王也、身为渔父、而钓于渭阳之滨耳、若是者交疏也。已一说¹⁶⁸而立为太师、载与俱归者、其言深也。¹⁶⁹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、卒擅天下、而身立为帝王。¹⁷⁰即使文王疏吕望、而弗与深言、是周无天子之德、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。¹⁷¹今臣羇旅之臣也、交疏于王、而所愿陈者、皆匡君臣之事、处人骨肉之间。¹⁷²愿以陈臣之陋忠、而未知王心也、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、是也、¹⁷³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。¹⁷⁴知今日言之于前、而明日伏诛于后、然臣弗敢畏也。¹⁷⁵大王信行臣之言、死不足以为臣患、亡不足以为臣忧、漆身而为厉、¹⁷⁶被¹⁷⁷发而为狂、不足以为臣耻。¹⁷⁸五帝之圣而死、三王之仁而死、五霸之贤而死、乌获¹⁷⁹之力而死、奔育之勇而死。¹⁸⁰死者、人之所必不免、处必然之势、¹⁸¹可以少有补于秦、此臣之所大愿也、臣何患乎。¹⁸²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、¹⁸³夜行而昼伏、至于菱夫、¹⁸⁴无以糊其口、膝行蒲伏、¹⁸⁵乞食于吴巿、卒兴吴国、阖闾为霸。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、加之以幽囚不复见、是臣说之行也、臣何忧乎。¹⁸⁶箕子、接舆、¹⁸⁷漆身而为厉、被发而为狂、无益于殷楚。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、可以补所贤之主、是臣之大荣也、¹⁸⁸臣又何耻乎。¹⁸⁹臣之所恐者、独恐臣死之后、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蹷也、¹⁹⁰因以杜口裹足、莫肯向秦耳。¹⁹¹足下上畏太后之严、下惑奸臣之态、¹⁹²居深宫之中、不离保傅之手、¹⁹³终身暗惑、无与照奸、大者宗庙灭覆、小者身以孤危、此臣之所恐耳。¹⁹⁴若夫穷辱之事、死亡之患、臣弗敢畏也。臣死而秦治、贤于生也。¹⁹⁵秦王跪曰、先生是何言也。夫秦国僻远、寡人愚不肖、先生乃幸至此、此天以寡人慁¹⁹⁶先生、¹⁹⁷而存先王之庙也。¹⁹⁸寡人得受命于先生、此天所以幸先生、而不弃其孤也。¹⁹⁹先生奈何而言若此。²⁰⁰事无大小、上及太后、下至大臣、²⁰¹愿先生悉以教寡人、无疑寡人也。范雎再拜、秦王亦再拜。²⁰²

范雎自魏至秦、欲去穰侯而夺之位。穰侯以太后弟、又有大功于秦、去之岂是容易。始言交疏言深、再言尽忠不避死亡、翻来覆去、只是不敢言。必欲吾之说、千稳万稳、秦王之心、千肯万肯、而后一说便入、吾畏其人。

邹忌讽齐王纳谏 #

²⁰³

　　邹忌²⁰⁴修八尺有余、而形䫉²⁰⁵昳²⁰⁶丽。²⁰⁷朝服衣冠、²⁰⁸窥镜谓其妻曰、我孰与城北徐公美。²⁰⁹其妻曰、君美甚、徐公何能及君也。²¹⁰城北徐公、齐国之美丽者也。²¹¹忌不自信、而复问其妾曰、吾孰与徐公美。²¹²妾曰、徐公何能及君也。²¹³旦日、客从外来、与坐谈、问之、吾与徐公孰美。²¹⁴客曰、徐公不若君之美也。²¹⁵明日、徐公来。熟视之、自以为不如。窥镜而自视、又弗如远甚。²¹⁶暮、寝而思之、²¹⁷曰、吾妻之美我者、私我也、妾之美我者、畏我也、客之美我者、欲有求于我也。²¹⁸于是入朝见威王曰、臣诚知不如徐公美、臣之妻私臣、臣之妾畏臣、臣之客欲有求于臣、皆以美于徐公。²¹⁹今齐地方千里、百二十城、宫妇左右、莫不私王、朝廷之臣、莫不畏王、四境之内、莫不有求于王、由此观之、王之蔽甚矣。²²⁰王曰、善。乃下令、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、受上赏、上书谏寡人者、受中赏、能谤议于市朝、闻寡人之耳者、受下赏。²²¹令初下、群臣进谏、门庭若市、数月之后、时时而间²²²进、²²³期年之后、虽欲言无可进者。²²⁴燕赵韩魏闻之、皆朝于齐。此所谓战胜于朝廷。²²⁵

邹忌将己之美、徐公之美、细细详勘、正欲于此参出微理。千古臣谄君蔽、兴亡关头、从闺房小语破之、快哉。

颜斶说齐王 #

²²⁶

　　齐宣王见颜斶²²⁷曰、斶前。²²⁸斶亦曰、王前。²²⁹宣王不说。左右曰、王、人君也、斶、人臣也、王曰斶前、斶亦曰王前、可乎。斶对曰、夫斶前为慕势、王前为趋士。与使斶为慕势、不如使王为趋士。²³⁰王忿然作色²³¹曰、王者贵乎。士贵乎。对曰、士贵耳、²³²王者不贵。²³³王曰、有说乎。斶曰、有。昔者秦攻齐、令曰、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、²³⁴死不赦。令曰、有能得齐王头者、封万户侯、赐金千镒。由是观之、生王之头、曾不若死士之垄也。²³⁵宣王曰、嗟乎、²³⁶君子焉可侮哉、寡人自取病耳。²³⁷愿请受为弟子。²³⁸且颜先生与寡人游、食必太牢、²³⁹出必乘车、妻子衣服丽都。²⁴⁰颜斶辞去、曰、夫玉生于山、制则破焉、²⁴¹非弗宝贵矣、然太璞不完。²⁴²士生乎鄙野、推选则禄焉、非不尊遂也、²⁴³然而形神不全。²⁴⁴斶愿得归、晚食以当肉、²⁴⁵安步以当车、²⁴⁶无罪以当贵、²⁴⁷清净贞正以自虞。²⁴⁸则再拜而辞去。君子曰、斶知足矣、归真反璞、则终身不辱。²⁴⁹

起得唐突、收得超忽。后段形神不全四字、说尽富贵利达人、良可悲也。战国士气、卑污极矣、得此可以一回狂澜。

冯暖客孟尝君 #

^{250 , 251}

　　齐人有冯暖²⁵²者、贫乏不能自存、使人属²⁵³孟尝君、²⁵⁴愿寄食门下。孟尝君曰、客何好。曰、客无好也。曰、客何能。曰、客无能也。²⁵⁵孟尝君笑而受之、曰诺。²⁵⁶左右以君贱之也、食²⁵⁷以草具。²⁵⁸居有顷、倚柱弹其剑歌曰、长铗²⁵⁹归来²⁶⁰乎、²⁶¹食无鱼。左右以告。孟尝君曰、食之比门下之客。²⁶²居有顷、复弹其铗歌曰、长铗归来乎、出无车。左右皆笑之、以告。孟尝君曰、为之驾、比门下之车客。²⁶³于是乘其车、揭²⁶⁴其剑、过其友、曰、孟尝君客我。²⁶⁵后有顷、复弹其剑铗²⁶⁶歌曰、长铗归来乎、无以为家。²⁶⁷左右皆恶之、以为贪而不知足。²⁶⁸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。²⁶⁹对曰、有老母。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、无使乏。²⁷⁰于是冯暖不复歌。²⁷¹后孟尝君出记、²⁷²问门下诸客、谁习计会、²⁷³能为²⁷⁴文收责²⁷⁵于薛者乎。冯暖署曰能。²⁷⁶孟尝君怪之、曰、此谁也。²⁷⁷左右曰、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。²⁷⁸孟尝君笑曰、客果有能也。²⁷⁹吾负之、未尝见也。²⁸⁰请而见之、谢曰、文倦于是、²⁸¹愦²⁸²于忧、²⁸³而性㤖²⁸⁴愚、沉于国家之事、²⁸⁵开罪于先生、先生不羞、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。冯暖曰、愿之。²⁸⁶于是约车治装、载券契而行。辞曰、责毕收、以何市而反。孟尝君曰、视吾家所寡有者。²⁸⁷驱而之薛、使吏召诸民当偿者、悉来合券、券遍合赴。²⁸⁸矫命、²⁸⁹以责赐诸民、因烧其券。民称万岁。²⁹⁰长驱到齐、晨而求见。²⁹¹孟尝君怪其疾也、衣冠而见之、曰、责毕收乎、来何疾也。曰、收毕矣。²⁹²以何市而反。冯暖曰、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、²⁹³臣窃计君、宫中积珍宝、狗马实外厩、美人充下陈、²⁹⁴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、²⁹⁵窃以为君市义。²⁹⁶孟尝君曰、市义奈何。曰、今君有区区之薛、不拊爱子其民、因而贾²⁹⁷利之。²⁹⁸臣窃矫君命、以责赐诸民、因烧其券、民称万岁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。²⁹⁹孟尝君不说、曰诺、先生休矣。³⁰⁰后期年、齐王谓孟尝君曰、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。³⁰¹孟尝君就国于薛、未至百里、民扶老携幼、迎君道中、终日。孟尝君顾谓冯暖、先生所为文市义者、乃今日见之。³⁰²冯暖曰、狡兔有三窟、³⁰³仅得免其死耳。³⁰⁴今有一窟、³⁰⁵未得高枕而卧也。请为君复凿二窟。³⁰⁶孟尝君予车五十乘、金五百斤、西游于梁。谓梁王曰、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、先迎之者、富而兵强。于是梁王虚上位、以故相为上将军、³⁰⁷遣使者、黄金千斤、车百乘、往聘孟尝君。冯暖先驱、³⁰⁸诫孟尝君曰、千金、重币也、百乘、显使也、齐其闻之矣。³⁰⁹梁使三反、孟尝君固辞不往也。³¹⁰齐王闻之、君臣恐惧、遣太傅³¹¹赍黄金千斤、文车二驷、³¹²服剑一、³¹³封书谢孟尝君曰、寡人不祥、被于宗庙之祟、³¹⁴沉于谄谀之臣、开罪于君、寡人不足为也、愿君顾先王之宗庙、姑反国统万人乎。³¹⁵冯暖诫孟尝君曰、愿请先王之祭器、立宗庙于薛。³¹⁶庙成、³¹⁷还报孟尝君曰、三窟已就、君姑高枕为乐矣。³¹⁸孟尝君为相数十年、无纤介之祸者、冯暖之计也。^319 320

赵威后问齐使 #

³²¹

　　齐王³²²使使者问赵威后。³²³书未发。³²⁴威后问使者曰、岁亦无恙耶、民亦无恙耶、王亦无恙耶。³²⁵使者不说曰、臣奉使使威后、³²⁶今不问王、而先问岁与民、岂先贱而后尊贵者乎。³²⁷威后曰、不然。苟无岁何有民、苟无民何有君、³²⁸故有问、³²⁹舍本而问末者耶。³³⁰乃进而问之曰、齐有处士曰钟离子、³³¹无恙耶。是其为人也、有粮者亦食、³³²无粮者亦食、有衣者亦衣、³³³无衣者亦衣、是助王养其民者也、何以至今不业也。³³⁴叶³³⁵阳子³³⁶无恙乎。是其为人、哀鳏寡、恤孤独、振困穷、补不足、是助王息其民者也、何以至今不业也。³³⁷北宫之女婴儿子³³⁸无恙耶。撤其环瑱、³³⁹至老不嫁、以养³⁴⁰父母、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、胡为至今不朝³⁴¹也。³⁴²此二士弗业、一女不朝、何以王齐国、子万民乎。³⁴³於陵子仲³⁴⁴尚存乎。³⁴⁵是其为人也、上不臣于王、下不治其家、中不索交诸侯、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、何为至今不杀乎。³⁴⁶

通篇以民为主、直问到底、而文法各变、全于用虚字处著神。问固奇、而心亦热。末一问、胆识尤自过人。

庄辛论幸臣 #

³⁴⁷

　　臣闻鄙语曰、见兔而顾犬、未为晚也、亡羊而补牢、未为迟也。³⁴⁸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、桀纣以天下亡。今楚国虽小、绝长续短、犹以数千里、岂特百里哉。³⁴⁹王独不见夫蜻³⁵⁰蛉³⁵¹乎、³⁵²六足四翼、飞翔乎天地之间、俛³⁵³啄蚉䖟³⁵⁴而食之、仰承甘露而饮之、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、不知夫五尺童子、方将调饴胶丝、³⁵⁵加己乎四仞之上、³⁵⁶而下为蝼蚁食也。³⁵⁷蜻蛉其小者也。黄雀³⁵⁸因是以俯噣³⁵⁹白粒、仰栖茂树、鼓翅奋翼、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、不知夫公子王孙、左挟弹、右摄丸、将加己乎十仞之上、以其类为招、³⁶⁰昼游乎茂树、夕调乎酸醎、倏忽之间、坠于公子之手。³⁶¹夫雀其小者也。黄鹄³⁶²因是以游乎江海、淹乎大沼、俯噣鳝鲤、仰啮³⁶³䔖³⁶⁴衡、³⁶⁵奋其六翮、³⁶⁶而凌清风、飘摇乎高翔、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、不知夫射者方将修其碆³⁶⁷卢、³⁶⁸治其矰缴、³⁶⁹将加己乎百仞之上、³⁷⁰被𪟎³⁷¹磻、³⁷²引微缴、折清风而抎³⁷³矣。故昼游乎江河、夕调乎鼎鼐。³⁷⁴夫黄鹄其小者也。蔡灵侯之事、因是以南游乎高陂、³⁷⁵北陵乎巫山、³⁷⁶饮茹溪流、³⁷⁷食湘波之鱼、³⁷⁸左抱幼妾、右拥嬖女、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、³⁷⁹而不以国家为事、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乎灵王、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。³⁸⁰蔡灵侯之事其小者也。³⁸¹君王之事、因是以左州侯、右夏侯、辇³⁸²从鄢陵君与寿陵君、³⁸³饭³⁸⁴封禄之粟、³⁸⁵而载方府之金、³⁸⁶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、³⁸⁷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、而不知夫穰侯³⁸⁸方受命乎秦王、³⁸⁹填黾³⁹⁰塞之内、³⁹¹而投己乎黾塞之外。³⁹²

只起结点缀正意、中间纯用引喻、自小至大、从物及人、宽宽说来、渐渐逼入、及一点破题面、令人毛骨俱竦。国策多以比喻动君、而此篇辞㫖更危、格韵尤隽。

触詟说赵太后 #

³⁹³

　　赵太后³⁹⁴新用事、秦急攻之。赵氏求救于齐、齐曰、必以长安君³⁹⁵为质、³⁹⁶兵乃出。³⁹⁷太后不肯、大臣强谏。太后明谓左右、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、老妇必唾其面。³⁹⁸左师³⁹⁹触詟⁴⁰⁰愿见、太后盛气而揖之。⁴⁰¹入而徐趋、⁴⁰²至而自谢。曰、老臣病足、曾不能疾走、⁴⁰³不得见久矣、⁴⁰⁴窃自恕。⁴⁰⁵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⁴⁰⁶也、故愿望见。⁴⁰⁷太后曰、老妇恃辇⁴⁰⁸而行。⁴⁰⁹曰、日食饮得无衰乎。⁴¹⁰曰、恃鬻⁴¹¹耳。曰、老臣今者殊不欲食、⁴¹²乃自强步、日三四里。⁴¹³少益嗜食、和于身。⁴¹⁴曰、老妇不能。⁴¹⁵太后之色少解。⁴¹⁶左师公曰、老臣贱息舒祺、⁴¹⁷最少、不肖、而臣衰、窃爱怜之、⁴¹⁸愿令补黑衣之数、以卫王宫、没死以闻。⁴¹⁹太后曰、敬诺、年几何矣。对曰、十五岁矣、虽少、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。⁴²⁰太后曰、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。⁴²¹对曰、甚于妇人。⁴²²太后曰、妇人异甚。⁴²³对曰、老臣窃以为媪⁴²⁴之爱燕后、贤于长安君。⁴²⁵曰、君过矣、不若长安君之甚。⁴²⁶左师公曰、父母之爱子、则为之计深远。⁴²⁷媪之送燕后也、持其踵为之泣、念悲其远也、亦哀之矣。⁴²⁸已行、非弗思也、⁴²⁹祭祀必祝之、祝曰、必勿使反。⁴³⁰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。⁴³¹太后曰、然。左师公曰、今三世以前、至于赵之为赵、⁴³²赵王之子孙侯者、其继有在者乎。⁴³³曰、无有。曰、微独赵、诸侯有在者乎。⁴³⁴曰、老妇不闻也。⁴³⁵此其近者祸及身、远者及其子孙、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、位尊而无功、奉⁴³⁶厚而无劳、而挟重器多也。⁴³⁷今媪尊长安之位、而封以膏腴之地、多予之重器、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、一旦山陵崩、⁴³⁸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。⁴³⁹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、⁴⁴⁰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。⁴⁴¹太后曰、诺、⁴⁴²恣君之所使之。⁴⁴³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、质于齐、齐兵乃出。子义⁴⁴⁴闻之曰、人主之子也、骨肉之亲也、犹不能恃无功之尊、无劳之奉、以守金玉之重也、而况人臣乎。⁴⁴⁵

左师悟太后、句句闲语、步步闲情、又妙在从妇人情性体贴出来。便借燕后反衬长安君、危词警动、便尔易入。老臣一片苦心、诚则生巧、至今读之、犹觉天花满目、又何怪当日太后之欣然听受也。

鲁仲连义不帝秦 #

⁴⁴⁶

　　秦围赵之邯⁴⁴⁷郸、⁴⁴⁸魏安厘⁴⁴⁹王使将军晋鄙救赵。畏秦、止于荡阴、⁴⁵⁰不进。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⁴⁵¹间入邯郸、⁴⁵²因平原君⁴⁵³谓赵王曰、秦所以急围赵者、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、已而复归帝、以齐故。⁴⁵⁴今齐闵王益弱、⁴⁵⁵方今唯秦雄天下、此非必贪邯郸、其意欲求为帝。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、秦必喜、罢兵去。⁴⁵⁶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。⁴⁵⁷此时鲁仲连适游赵。⁴⁵⁸会秦围赵、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、⁴⁵⁹乃见平原君曰、事将奈何矣。平原君曰、胜也何敢言事、百万之众折于外、⁴⁶⁰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、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、今其人在是、胜也何敢言事。⁴⁶¹鲁连曰、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、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。⁴⁶²梁客辛垣衍安在、⁴⁶³吾请为君责而归之。⁴⁶⁴平原君曰、胜请为召而见之于先生。平原君遂见辛垣衍曰、东国有鲁连先生、其人在此、胜请为绍介、⁴⁶⁵而见之于将军。辛垣衍曰、吾闻鲁连先生、齐国之高士也、衍人臣也、使事有职、吾不愿见鲁连先生也。⁴⁶⁶平原君曰、胜已泄⁴⁶⁷之矣。辛垣衍许诺。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。⁴⁶⁸辛垣衍曰、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、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、今吾视先生之玉貌、非有求于平原君者、⁴⁶⁹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。鲁连曰、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、皆非也。今众人不知、则为一身。⁴⁷⁰彼秦、弃礼义上首功之国也、⁴⁷¹权使其士、虏⁴⁷²使其民、⁴⁷³彼则肆然而为帝、过而遂正于天下、⁴⁷⁴则连有赴东海而死耳、吾不忍为之民也。⁴⁷⁵所为见将军者、欲以助赵也。⁴⁷⁶辛垣衍曰、先生助之奈何。鲁连曰、吾将使梁及燕助之、齐楚固助之矣。⁴⁷⁷辛垣衍曰、燕则吾请以从矣、若乃梁、则吾乃梁人也、先生恶能使梁助之耶。鲁连曰、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也、使梁睹秦称帝之害、则必助赵矣。⁴⁷⁸辛垣衍曰、秦称帝之害将奈何。鲁仲连曰、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、率天下诸侯而朝周。周贫且微、诸侯莫朝、而齐独朝之。居岁余、周烈王崩、诸侯皆吊、齐后往、周怒、赴于齐曰、天崩地坼、⁴⁷⁹天子下席、⁴⁸⁰东藩之臣田婴齐、⁴⁸¹后至、则斮⁴⁸²之。⁴⁸³威王勃然怒曰、叱嗟、⁴⁸⁴而母婢也。⁴⁸⁵卒为天下笑。故生则朝周、死则叱之、诚不忍其求也。彼天子固然、其无足怪。⁴⁸⁶辛垣衍曰、先生独未见夫仆乎、十人而从一人者、宁力不胜、智不若邪、畏之也。⁴⁸⁷鲁仲连曰、然、梁之比于秦若仆邪。⁴⁸⁸辛垣衍曰、然。鲁仲连曰、然则吾将使秦王烹醢⁴⁸⁹梁王。⁴⁹⁰辛垣衍怏然不说、曰、嘻、亦太甚矣、先生之言也。⁴⁹¹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。鲁仲连曰、固也、待吾言之。昔者鬼侯、⁴⁹²鄂侯、⁴⁹³文王、纣之三公也。鬼侯有子而好、故入之于纣。纣以为恶、醢鬼侯。鄂侯争之急、辨之疾、故脯鄂侯。文王闻之、喟⁴⁹⁴然而叹、故拘之于牖⁴⁹⁵里之库百日、而欲令之死。曷为与人俱称帝王、卒就脯醢之地也。⁴⁹⁶齐闵王将之鲁、夷维子⁴⁹⁷执策而从、⁴⁹⁸谓鲁人曰、子将何以待吾君。鲁人曰、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。夷维子曰、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。彼吾君者、天子也、天子巡狩、诸侯辟舍、纳筦⁴⁹⁹键、⁵⁰⁰摄衽抱几、⁵⁰¹视膳于堂下、天子已食、而听退朝也。⁵⁰²鲁人投其龠、⁵⁰³不果纳。不得入于鲁。⁵⁰⁴将之薛、假涂⁵⁰⁵于邹。当是时、邹君死、闵王欲入吊、夷维子谓邹之孤曰、天子吊、主人必将倍殡柩、⁵⁰⁶设北面于南方、然后天子南面吊也。邹之群臣曰、必若此、吾将伏剑而死。故不敢入于邹。⁵⁰⁷邹鲁之臣、生则不得事养、死则不得饭⁵⁰⁸含、⁵⁰⁹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之臣、不果纳。⁵¹⁰今秦万乘之国、梁亦万乘之国、交有称王之名、⁵¹¹睹其一战而胜、欲从而帝之、是使三晋⁵¹²之大臣、不如邹鲁之仆妾也。⁵¹³且秦无已而帝、⁵¹⁴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、彼将夺其所谓不肖、而予其所谓贤、夺其所憎、而予其所爱、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、为诸侯妃姬、处梁之宫、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。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。⁵¹⁵于是辛垣衍起再拜、谢曰、⁵¹⁶始以先生为庸人、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。⁵¹⁷吾请去、不敢复言帝秦。秦将闻之、为却军五十里。适会魏公子无忌⁵¹⁸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、秦军引而去。⁵¹⁹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、鲁仲连辞让者三、终不肯受。⁵²⁰平原君乃置酒、酒酣、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。鲁连笑曰、所贵于天下之士者、为人排患释难、解纷乱而无所取也、即有所取者、是商贾之人也、仲连不忍为也。⁵²¹遂辞平原君而去、终身不复见。⁵²²

帝秦之说、不过欲纾目前之急。不知秦称帝之害、其势不如鲁连所言不止、特人未之见耳。人知连之高义、不知连之远识也。至于辞封爵、挥千金、超然远引、终身不见、正如祥麟威凤、可以偶觌、而不可常亲也。自是战国第一人。

鲁共公择言 #

⁵²³

　　梁王魏婴⁵²⁴觞诸侯于范台、⁵²⁵酒酣、请鲁君举觞。鲁君兴、避席择言⁵²⁶曰、昔者⁵²⁷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、进之禹、禹饮而甘之、遂疏仪狄、绝㫖酒、曰、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。⁵²⁸齐桓公夜半不嗛、⁵²⁹易牙乃煎熬燔炙、⁵³⁰和调五味而进之、桓公食之而饱、至旦不觉、曰、后世必有以味亡其国者。⁵³¹晋文公得南之威、⁵³²三日不听朝、遂推南之威而远之、曰、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。⁵³³楚王⁵³⁴登强台⁵³⁵而望崩山、左江而右湖、以临彷徨、⁵³⁶其乐忘死、遂盟强台而弗登、⁵³⁷曰、后世必有以高台陂⁵³⁸池⁵³⁹亡其国者。⁵⁴⁰今⁵⁴¹主君之尊、⁵⁴²仪狄之酒也。主君之味、易牙之调也。左白台而右闾须、⁵⁴³南威之美也。前夹林而后兰台、强台之乐也。⁵⁴⁴有一于此、足以亡其国。今主君兼此四者、可无戒与。⁵⁴⁵梁王称善相属。⁵⁴⁶

整练而有扶疎之致、严重而饶点染之姿。古人作文、不嫌排偶者、正在此也。不善学者、即失之板实矣。

唐雎说信陵君 #

⁵⁴⁷

　　信陵君杀晋鄙、救邯⁵⁴⁸郸、破秦人、存赵国、⁵⁴⁹赵王自郊迎。⁵⁵⁰唐雎⁵⁵¹谓信陵君曰、臣闻之曰、事有不可知者、有不可不知者、有不可忘者、有不可不忘者。⁵⁵²信陵君曰、何谓也。对曰、人之憎我也、不可不知也、我憎人也、不可得而知也。⁵⁵³人之有德于我也、不可忘也、吾有德于人也、不可不忘也。⁵⁵⁴今君杀晋鄙、救邯郸、破秦人、存赵国、此大德也。今赵王自郊迎、卒⁵⁵⁵然见赵王、愿君之忘之也。⁵⁵⁶信陵君曰、无忌谨受教。

谓信陵君、只须说不可不忘、却先说不可忘。亦只须说不可忘、不可不忘、却又先说不可不知不可得而知。文有宽而不懈者、其势急也。词有复而不板者、其气逸也。

唐雎不辱使命 #

⁵⁵⁷

　　秦王⁵⁵⁸使人谓安陵君⁵⁵⁹曰、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、安陵君其许寡人。⁵⁶⁰安陵君曰、大王加惠、以大易小、甚善。⁵⁶¹虽然、受地于先王、愿终守之、弗敢易。⁵⁶²秦王不说。安陵君因使唐雎使于秦。⁵⁶³秦王谓唐雎曰、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、安陵君不听寡人、何也。且秦灭韩亡魏、⁵⁶⁴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、以君为长者、故不错⁵⁶⁵意也。⁵⁶⁶今吾以十倍之地、请广于君、⁵⁶⁷而君逆寡人者、轻寡人与。⁵⁶⁸唐雎对曰、否、⁵⁶⁹非若是也。⁵⁷⁰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、虽千里不敢易也、岂直五百里哉。⁵⁷¹秦王怫然怒、谓唐雎曰、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。⁵⁷²唐雎对曰、臣未尝闻也。⁵⁷³秦王曰、天子之怒、伏尸百万、流血千里。⁵⁷⁴唐雎曰、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。⁵⁷⁵秦王曰、布衣之怒、亦免冠徒跣、⁵⁷⁶以头抢⁵⁷⁷地耳。⁵⁷⁸唐雎曰、此庸夫之怒也、非士之怒也。⁵⁷⁹夫专诸之刺王僚也、彗星袭月。聂政之刺韩傀⁵⁸⁰也、白虹贯日。要离之刺庆忌也、苍鹰击于殿上。⁵⁸¹此三子皆布衣之士也、怀怒未发、休祲⁵⁸²降于天、⁵⁸³与臣而将四矣。⁵⁸⁴若士必怒、⁵⁸⁵伏尸二人、流血五步、⁵⁸⁶天下缟素、⁵⁸⁷今日是也。⁵⁸⁸挺剑而起。⁵⁸⁹秦王色挠、⁵⁹⁰长跪而谢之曰、先生坐、何至于此、寡人谕矣。⁵⁹¹夫韩魏灭亡、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、徒以有先生也。⁵⁹²

博浪之椎、唐雎荆卿之剑、虽未亡秦、皆不可少。

乐毅报燕王书 #

⁵⁹³

　　昌国君乐毅、为燕昭王合五国之兵⁵⁹⁴而攻齐、下七十余城、尽郡县之以属燕。三城未下、⁵⁹⁵而燕昭王死。惠王即位、用齐人反间疑乐毅、而使骑劫代之将。乐毅奔赵、赵封以为望诸君。⁵⁹⁶齐田单诈骑劫、卒败燕军、复收七十余城以复齐。⁵⁹⁷燕王悔、惧赵用乐毅、承燕之敝以伐燕。⁵⁹⁸燕王乃使人让乐毅、⁵⁹⁹且谢之曰、先王举国而委将军、将军为燕破齐、报先王之仇、天下莫不振动、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。会先王弃群臣、寡人新即位、左右误寡人、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、为将军久暴⁶⁰⁰露于外、故召将军、且休计事。⁶⁰¹将军过听、以与寡人有隙、遂捐燕而归赵。将军自为计则可矣、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。⁶⁰²望诸君乃使人献书报燕王曰、臣不佞、不能奉承先王之教、以顺左右之心、恐抵斧质之罪、⁶⁰³以伤先王之明、而又害于足下之义、⁶⁰⁴故遁逃奔赵。⁶⁰⁵自负以不肖之罪、故不敢为辞说。今王使使者数⁶⁰⁶之罪、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、⁶⁰⁷而又不白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、⁶⁰⁸故敢以书对。⁶⁰⁹臣闻贤圣之君、不以禄私其亲、功多者授之、不以官随其爱、能当者处之。故察能而授官者、成功之君也、论行而结交者、立名之士也。⁶¹⁰臣以所学者观之、⁶¹¹先王之举错、有高世之心、故假节于魏王、而以身得察于燕。⁶¹²先王过举、擢之乎宾客之中、而立之乎群臣之上、不谋于父兄、⁶¹³而使臣为亚卿。⁶¹⁴臣自以为奉令承教、可以幸无罪矣、故受命而不辞。⁶¹⁵先王命之曰、我有积怨深怒于齐、不量轻弱、而欲以齐为事。⁶¹⁶臣对曰、夫齐、霸国之余教、而骤胜之遗事也、⁶¹⁷闲于甲兵、习于战攻、王若欲攻之、则必举天下而图之、举天下而图之、莫径于结赵矣。且又淮北宋地、楚魏之所同愿也、⁶¹⁸赵若许约、楚魏宋尽力、⁶¹⁹四国攻之、⁶²⁰齐可大破也。⁶²¹先王曰、善。臣乃口受令、具符节、南使臣于赵、顾反命、⁶²²起兵随而攻齐。⁶²³以天之道、先王之灵、河北之地、随先王举而有之于济上。⁶²⁴济上之军、奉令击齐、大胜之、轻卒锐兵、长驱至国、⁶²⁵齐王⁶²⁶逃遁走莒、仅以身免。珠玉财宝、车甲珍器、尽收入燕、⁶²⁷大吕陈于元英、故鼎反乎历室、齐器设于宁台、⁶²⁸蓟邱之植、植于汶簧、⁶²⁹自五伯以来、功未有及先王者也。⁶³⁰先王以为顺于其志、⁶³¹以臣为不顿命、⁶³²故裂地而封之、使之得比乎小国诸侯。⁶³³臣不佞、自以为奉令承教、可以幸无罪矣、故受命而弗辞。⁶³⁴臣闻贤明之君、功立而不废、故著于春秋、蚤知之士、⁶³⁵名成而不毁、故称于后世。⁶³⁶若先王之报怨雪耻、夷万乘之强国、收八百岁之蓄积、⁶³⁷及至弃群臣之日、遗令诏后嗣之余义、执政任事之臣、所以能循法令顺庶孽者、⁶³⁸施及萌⁶³⁹隶、皆可以教于后世。⁶⁴⁰臣闻善作者不必善成、善始者不必善终。⁶⁴¹昔者伍子胥说听乎阖闾、⁶⁴²故吴王远迹至于郢。⁶⁴³夫差⁶⁴⁴弗是也、⁶⁴⁵赐之鸱夷而浮之江。⁶⁴⁶故吴王夫差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、故沉子胥而弗悔、⁶⁴⁷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、故入江而不改。⁶⁴⁸夫免身全功、以明先王之迹者、臣之上计也。⁶⁴⁹离⁶⁵⁰毁辱之非、堕先王之名者、臣之所大恐也。⁶⁵¹临不测之罪、以幸为利者、义之所不敢出也。⁶⁵²臣闻古之君子、交绝不出恶声、忠臣之去也、不洁其名。⁶⁵³臣虽不佞、数⁶⁵⁴奉教于君子矣。⁶⁵⁵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、而不察疏远之行也、⁶⁵⁶故敢以书报、唯君之留意焉。

察能论行、则始进必严。善成善终、则末路必审。乐毅可谓明哲之士矣。至其书辞、情致委曲、犹存忠厚之遗。其品望固在战国以上。

李斯谏逐客书 #

⁶⁵⁷

　　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、诸侯人来事秦者、大抵为其主游闲于秦耳、请一切逐客。⁶⁵⁸李斯议亦在逐中。⁶⁵⁹斯乃上书曰、臣闻吏议逐客、窃以为过矣。⁶⁶⁰昔穆公求士、西取由余于戎、⁶⁶¹东得百里奚于宛、⁶⁶²迎蹇叔于宋、⁶⁶³求丕豹、公孙支于晋、⁶⁶⁴此五子者、不产于秦、而穆公用之、并国二十、遂霸西戎。⁶⁶⁵孝公用商鞅之法、⁶⁶⁶移风易俗、民以殷盛、国以富强、百姓乐用、诸侯亲服、获楚魏之师、举地千里、至今治强。⁶⁶⁷惠王用张仪之计、⁶⁶⁸拔三川之地、西并巴蜀、⁶⁶⁹北收上郡、⁶⁷⁰南取汉中、⁶⁷¹包九夷、制鄢郢、⁶⁷²东据城皋之险、割膏腴之壤、⁶⁷³遂散六国之从、⁶⁷⁴使之西面事秦、功施到今。⁶⁷⁵昭王得范雎、⁶⁷⁶废穰侯、逐华阳、⁶⁷⁷强公室、杜私门、蚕食诸侯、使秦成帝业。⁶⁷⁸此四君者、皆以客之功、⁶⁷⁹由此观之、客何负于秦哉。⁶⁸⁰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、⁶⁸¹疏士而不用、是使国无富利之实、而秦无强大之名也。⁶⁸²今陛下致崐山之玉、⁶⁸³有随和之宝、⁶⁸⁴垂明月之珠、⁶⁸⁵服太阿之剑、⁶⁸⁶乘纤离之马、⁶⁸⁷建翠凤之旗、⁶⁸⁸树灵鼍之鼓、⁶⁸⁹此数宝者、秦不生一焉、而陛下说之、何也。⁶⁹⁰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、⁶⁹¹则是夜光之璧、不饰朝廷、犀象之器、不为玩好、郑魏之女、不充后宫、而骏马𫘝⁶⁹²𫘨、⁶⁹³不实外厩。⁶⁹⁴江南金锡不为用、西蜀丹青不为采。⁶⁹⁵所以饰后官、充下陈、⁶⁹⁶娱心意、说耳目者、必出于秦然后可、则是宛珠之簪、⁶⁹⁷傅⁶⁹⁸玑之珥、⁶⁹⁹阿缟之衣、⁷⁰⁰锦绣之饰、⁷⁰¹不进于前、而随俗雅化、⁷⁰²佳冶窈窕、赵女不立于侧也。⁷⁰³夫击瓮叩缶、弹筝搏髀、⁷⁰⁴而歌呼呜呜、快耳目者、真秦之声也。郑卫桑间、⁷⁰⁵韶虞武象者、⁷⁰⁶异国之乐也。⁷⁰⁷今弃击瓮而就郑卫、退弹筝而取韶虞、若是者何也、快意当前、适观而已矣。⁷⁰⁸今取人则不然、⁷⁰⁹不问可否、不论曲直、非秦者去、为客者逐。⁷¹⁰然则是所重者、在乎色乐珠玉、而所轻者、在乎人民也。此非所以跨⁷¹¹海内、制诸侯之术也。⁷¹²臣闻地广者粟多、国大者人众、兵强则士勇、⁷¹³是以泰山不让土壤、故能成其大、河海不择细流、故能就其深、王者不却众庶、故能明其德。⁷¹⁴是以地无四方、民无异国、四时充美、鬼神降福、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。⁷¹⁵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、⁷¹⁶却宾客以业诸侯、⁷¹⁷使天下之士、退而不敢西向、裹足不入秦、此所谓借寇兵而赍盗粮者也。⁷¹⁸夫物不产于秦、可宝者多、⁷¹⁹士不产于秦、而愿忠者众。⁷²⁰今逐客以资敌国、损民以益仇、⁷²¹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、⁷²²求国之无危、不可得也。⁷²³秦王乃除逐客之令、复李斯官。

此先秦古书也。中间两三节、一反一覆、一起一伏、略加转换数个字、而精神愈出、意思愈明、无限曲折变态、谁谓文章之妙、不在虚字助辞乎。

卜居 #

⁷²⁴

　　屈原既放、⁷²⁵三年不得复见。竭知尽忠、而蔽障于谗。心烦虑乱、不知所从。⁷²⁶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、余有所疑、愿因先生决之。詹尹乃端䇲⁷²⁷拂龟⁷²⁸曰、君将何以教之。⁷²⁹屈原曰、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、将送往劳⁷³⁰来斯无穷乎。⁷³¹宁诛锄草茆⁷³²以力耕乎、将游大人以成名乎。⁷³³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、将从俗富贵以媮⁷³⁴生乎。⁷³⁵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、将哫⁷³⁶訾⁷³⁷憟斯、喔⁷³⁸咿⁷³⁹嚅⁷⁴⁰唲、⁷⁴¹以事妇人乎。⁷⁴²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、将突梯滑⁷⁴³稽、如脂如韦、以絜楹乎。⁷⁴⁴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、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乎、⁷⁴⁵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。⁷⁴⁶宁与骐骥亢轭乎、将随驽马之迹乎。⁷⁴⁷宁与黄鹄比翼乎、将与鸡鹜⁷⁴⁸争食乎。⁷⁴⁹此孰吉孰凶、何去何从。⁷⁵⁰世溷⁷⁵¹浊而不清、⁷⁵²蝉翼为重、千钧为轻。黄钟毁弃、瓦釜雷鸣。⁷⁵³谗人高张、贤士无名。⁷⁵⁴吁嗟默默兮、谁知吾之廉贞。⁷⁵⁵詹尹乃释䇲而谢曰、⁷⁵⁶夫尺有所短、寸有所长、⁷⁵⁷物有所不足、智有所不明、⁷⁵⁸数有所不逮、神有所不通。⁷⁵⁹用君之心、行君之意、⁷⁶⁰龟䇲诚不能知此事。

屈原疾邪曲之害公、方正之不容、故设为不知所从、而假龟策以决之。非实有所疑、而求之于卜也。中间请卜之词、以一宁字、将字到底、语意低昂、隐隐自见。

宋玉对楚王问 #

⁷⁶¹

　　楚襄王问于宋玉⁷⁶²曰、先生其有遗行与、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。⁷⁶³宋玉对曰、唯、⁷⁶⁴然、⁷⁶⁵有之。⁷⁶⁶愿大王宽其罪、使得毕其辞。⁷⁶⁷客有歌于郢⁷⁶⁸中者、⁷⁶⁹其始曰下里巴人、⁷⁷⁰国中属⁷⁷¹而和者数千人。⁷⁷²其为阳阿薤⁷⁷³露、⁷⁷⁴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。⁷⁷⁵其为阳春白雪、⁷⁷⁶国中属而和者、不过数十人。⁷⁷⁷引商刻羽、杂以流徵、⁷⁷⁸国中属而和者、不过数人而已。⁷⁷⁹是其曲弥高、其和弥寡。⁷⁸⁰故鸟有凤、而鱼有鲲。⁷⁸¹凤凰上击九千里、绝云霓、负苍天、足乱浮云、翱翔乎杳冥之上。⁷⁸²夫藩篱之鷃、⁷⁸³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。⁷⁸⁴鲲鱼朝发崐仑之墟、暴⁷⁸⁵鬐⁷⁸⁶于碣⁷⁸⁷石、暮宿于孟诸。⁷⁸⁸夫尺泽之鲵、⁷⁸⁹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。⁷⁹⁰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也、⁷⁹¹士亦有之。夫圣人瑰⁷⁹²意琦行、超然独处、世俗之民、又安知臣之所为哉。⁷⁹³

意想平空而来、绝不下一实笔、而骚情雅思、络绎奔赴、固轶群之才也。夫圣人一段、单笔短掉、不说尽、不说明、尤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