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七　晋语一 #

武公伐翼止栾共子无死 #

武公伐翼，杀哀侯，¹止栾共子曰：“苟无死，²吾以子见天子，令子为上卿，制晋国之政。”³辞曰：“成闻之：‘民生于三，事之如一。’⁴父生之，师教之，君食之。⁵非父不生，非食不长，非教不知生之族也，故壹事之。⁶唯其所在，则致死焉。⁷报生以死，报赐以力，人之道也。⁸臣敢以私利废人之道，⁹君何以训矣？¹⁰且君知成之从也，未知其待于曲沃也。¹¹从君而贰，君焉用之？”¹²遂斗而死。

史苏论献公伐骊戎胜而不吉 #

献公卜伐骊戎，¹³史苏占之，¹⁴曰：“胜而不吉。”公曰：“何谓也？”对曰：“遇兆，挟以衔骨，齿牙为猾，¹⁵戎、夏交捽。¹⁶交捽，是交胜也，臣故云。¹⁷且惧有口，¹⁸携民，国移心焉。”¹⁹公曰：“何口之有！口在寡人，寡人弗受，谁敢兴之？”对曰：“苟可以携，其入也必甘受，逞而不知，胡可壅也？”²⁰公弗听，遂伐骊戎，克之。²¹获骊姬以归，有宠，立以为夫人。²²公饮大夫酒，令司正实爵与史苏，²³曰：“饮而无肴。²⁴夫骊戎之役，女曰‘胜而不吉’，故赏女以爵，罚女以无肴。克国得妃，其有吉孰大焉！”史苏卒爵，²⁵再拜稽首曰：“兆有之，臣不敢蔽。蔽兆之纪，失臣之官，²⁶有二罪焉，何以事君？²⁷大罚将及，不唯无肴。²⁸抑君亦乐其吉而备其凶，凶之无有，备之何害？若其有凶，备之为瘳。²⁹臣之不信，国之福也，³⁰何敢惮罚。”³¹

饮酒出，史苏告大夫曰：“有男戎必有女戎。³²若晋以男戎胜戎，而戎亦必以女戎胜晋，其若之何！”里克曰：“何如？”³³史苏曰：“昔夏桀伐有施，有施人以妹喜女焉，³⁴妹喜有宠，于是乎与伊尹比而亡夏。³⁵殷辛伐有苏，有苏氏以妲己女焉，³⁶妲己有宠，于是乎与胶鬲比而亡殷。³⁷周幽王伐有褒，褒人以褒姒女焉，³⁸褒姒有宠，生伯服，³⁹于是乎与虢石甫比，⁴⁰逐太子宜臼，⁴¹而立伯服。太子出奔申，⁴²申人、鄫人召西戎以伐周，周于是乎亡。⁴³今晋寡德而安俘女，⁴⁴又增其宠，⁴⁵虽当三季之王，不亦可乎？⁴⁶且其兆云：‘挟以衔骨，齿牙为猾。’我卜伐骊，龟往离散以应我。⁴⁷夫若是，贼之兆也，非吾宅也，⁴⁸离则有之。⁴⁹不跨其国，可谓挟乎？⁵⁰不得其君，能衔骨乎？⁵¹若跨其国而得其君，虽逢齿牙，以猾其中，谁云不从？⁵²诸夏从戎，非败而何？从政者不可以不戒，亡无日矣！”

郭偃曰：“夫三季王之亡也宜。⁵³民之主也，纵惑不疚，⁵⁴肆侈不违，⁵⁵流志而行，⁵⁶无所不疚，⁵⁷是以及亡而不获追鉴。⁵⁸今晋国之方，偏侯也。⁵⁹其土又小，⁶⁰大国在侧，⁶¹虽欲纵惑，未获专也。⁶²大家、邻国将师保之，⁶³多而骤立，不其集亡。⁶⁴虽骤立，不过五矣。且夫口，三五之门也。⁶⁵是以谗口之乱，不过三五。⁶⁶且夫挟，小鲠也。可以小戕，而不能丧国。⁶⁷当之者戕焉，⁶⁸于晋何害？⁶⁹虽谓之挟，而猾以齿牙，口弗堪也，⁷⁰其与几何？⁷¹晋国惧则甚矣，亡犹未也。商之衰也，⁷²其铭有之，⁷³曰：‘嗛嗛之德，不足就也，⁷⁴不可以矜，而祇取忧也。⁷⁵嗛嗛之食，不足狃也，⁷⁶不能为膏，而祗罹咎也。’⁷⁷虽骊之乱，其罹咎而已，其何能服？⁷⁸吾闻以乱得聚者，⁷⁹非谋不卒时，⁸⁰非人不免难，⁸¹非礼不终年，⁸²非义不尽齿，⁸³非德不及世，⁸⁴非天不离数。⁸⁵今不据其安，不可谓能谋；⁸⁶行之以齿牙，不可谓得人；⁸⁷废国而向己，不可谓礼；⁸⁸不度而迂求，不可谓义；⁸⁹以宠贾怨，不可谓德；⁹⁰少族而多敌，不可谓天。⁹¹德义不行，礼义不则，⁹²弃人失谋，天亦不赞。⁹³吾观君夫人也，若为乱，其犹隶农也。⁹⁴虽获沃田而勤易之，⁹⁵将不克飨，为人而已。”⁹⁶

士𫇭曰：“诫莫如豫，豫而后给。⁹⁷夫子诫之，⁹⁸抑二大夫之言其皆有焉。”⁹⁹

既，骊姬不克，¹⁰⁰晋正于秦，五立而后平。¹⁰¹

史苏论骊姬必乱晋 #

献公伐骊戎，克之，灭骊子，¹⁰²获骊姬以归，立以为夫人，生奚齐。其娣生卓子。¹⁰³骊姬请使申生主¹⁰⁴曲沃以速悬，¹⁰⁵重耳处蒲城，夷吾处屈，¹⁰⁶奚齐处绛，¹⁰⁷以儆无辱之故。¹⁰⁸公许之。

史苏朝，告大夫曰：“二三大夫其戒之乎，乱本生矣！日，君以骊姬为夫人，民之疾心固皆至矣。¹⁰⁹昔者之伐也，兴百姓以为百姓也，¹¹⁰是以民能欣之，¹¹¹故莫不尽忠极劳以致死也。今君起百姓以自封也，¹¹²民外不得其利，¹¹³而内恶其贪，则上下既有判矣；¹¹⁴然而又生男，其天道也？天强其毒，民疾其态，其乱生哉！吾闻君之好好而恶恶，乐乐而安安，是以能有常。¹¹⁵伐木不自其本，必复生；塞水不自其源，必复流；灭祸不自其基，必复乱。¹¹⁶今君灭其父而畜其子，祸之基也。畜其子，又从其欲，子思报父之耻而信其欲，¹¹⁷虽好色，必恶心，不可谓好。¹¹⁸好其色，必授之情。¹¹⁹彼得其情以厚其欲，¹²⁰从其恶心，必败国且深乱。乱必自女戎，¹²¹三代皆然。”骊姬果作难，杀太子而逐二公子。¹²²君子曰：“知难本矣。”¹²³

献公将黜太子申生而立奚齐 #

骊姬生奚齐，其娣生卓子。公将黜太子申生。¹²⁴而立奚齐。里克、丕郑、荀息相见，里克曰：“夫史苏之言将及矣！其若之何？”荀息曰：“吾闻事君者，竭力以役事，不闻违命。¹²⁵君立臣从，何贰之有？”¹²⁶丕郑曰：“吾闻事君者，从其义，不阿其惑。¹²⁷惑则误民，民误失德，是弃民也。¹²⁸民之有君，以治义也。¹²⁹义以生利，利以丰民，¹³⁰若之何其民之与处而弃之也？必立太子。”里克曰：“我不佞，虽不识义，亦不阿惑，吾其静也。”¹³¹三大夫乃别。

蒸于武公，¹³²公称疾不与，使奚齐莅事。¹³³猛足乃言于太子，¹³⁴曰：“伯氏不出，奚齐在庙，¹³⁵子盍图乎！？”¹³⁶太子曰：“吾闻之羊舌大夫，¹³⁷曰：‘事君以敬，事父以孝。’受命不迁为敬，¹³⁸敬顺所安为孝。¹³⁹弃命不敬，¹⁴⁰作令不孝，¹⁴¹又何图焉？且夫间父之爱而嘉其贶，有不忠焉；¹⁴²废人以自成，有不贞焉。孝、敬、忠、贞，君父之所安也。¹⁴³弃安而图，远于孝矣，吾其止也。”

献公伐翟柤 #

献公田，见翟柤之氛，¹⁴⁴归寝不寐。¹⁴⁵郤叔虎朝，公语之。¹⁴⁶对曰：“床笫之不安邪？¹⁴⁷抑骊姬之不存侧邪？”公辞焉。出遇士𫇭，曰：“今夕君寝不寐，必为翟柤也。¹⁴⁸夫翟柤之君，好专利而不忌，¹⁴⁹其臣竞谄以求媚，其进者壅塞，¹⁵⁰其退者拒违。¹⁵¹其上贪以忍，¹⁵²其下偷以幸，¹⁵³有纵君而无谏臣，¹⁵⁴有冒上而无忠下。¹⁵⁵君臣上下各餍其私，以纵其回，¹⁵⁶民各有心而无所据依。¹⁵⁷以是处国，不亦难乎！君若伐之，可克也。吾不言，子必言之。”¹⁵⁸士𫇭以告，公悦，乃伐翟柤。郤叔虎将乘城，¹⁵⁹其徒曰：“弃政而役，非其任也。”¹⁶⁰郤叔虎曰：“既无老谋，而又无壮事，何以事君？”¹⁶¹被羽先升，遂克之。¹⁶²

优施教骊姬远太子 #

公之优曰施，通于骊姬。¹⁶³骊姬问焉，曰：“吾欲作大事，¹⁶⁴而难三公子之徒¹⁶⁵如何？”¹⁶⁶对曰：“早处之，使知其极。¹⁶⁷夫人知极，鲜有慢心；¹⁶⁸虽其慢，乃易残也。”¹⁶⁹骊姬曰：“吾欲为难，安始而可？”¹⁷⁰优施曰：“必于申生。其为人也，小心精洁，¹⁷¹而大志重，¹⁷²又不忍人。¹⁷³精洁易辱，重偾可疾，¹⁷⁴不忍人，必自忍也。¹⁷⁵辱之近行。”¹⁷⁶骊姬曰：“重，无乃难迁乎？”¹⁷⁷优施曰：“知辱可辱，可辱迁重；¹⁷⁸若不知辱，亦必不知固秉常矣。¹⁷⁹今子内固而外宠，¹⁸⁰且善否莫不信。¹⁸¹若外殚善而内辱之，无不迁矣。¹⁸²且吾闻之：甚精必愚。¹⁸³精为易辱，愚不知避难。虽欲无迁，其得之乎？”是故先施谗于申生。

骊姬赂二五，使言于公；¹⁸⁴曰：“夫曲沃，君之宗也；¹⁸⁵蒲与二屈，君之疆也，¹⁸⁶不可以无主。宗邑无主，则民不威；¹⁸⁷疆埸无主，则启戎心。¹⁸⁸戎之生心，民慢其政，国之患也。若使太子主曲沃，而二公子主蒲与屈，乃可以威民而惧戎，且旌君伐。”¹⁸⁹使俱曰：“狄之广莫，于晋为都。¹⁹⁰晋之启土，不亦宜乎？”¹⁹¹公说，乃城曲沃，太子处焉；又城蒲，公子重耳处焉；又城二屈，公子夷吾处焉。骊姬既远太子，乃生之言，¹⁹²太子由是得罪。

献公作二军以伐霍 #

十六年，公作二军，¹⁹³公将上军，太子申生将下军以伐霍。¹⁹⁴师未出，士𫇭言于诸大夫曰：“夫太子，君之贰也。¹⁹⁵恭以俟嗣，何官之有？今君分之土而官之，¹⁹⁶是左之也。¹⁹⁷吾将谏以观之。”乃言于公曰：“夫太子，君之贰也，而帅下军，无乃不可乎？”公曰：“下军，上军之贰也。寡人在上，申生在下，不亦可乎？”士𫇭对曰：“下不可以贰上。”¹⁹⁸公曰：“何故？”对曰：“贰若体焉，¹⁹⁹上下左右，以相心目，²⁰⁰用而不倦，身之利也。²⁰¹上贰代举，²⁰²下贰代履，²⁰³周旋变动，以役心目，²⁰⁴故能治事，以制百物。²⁰⁵若下摄上，与上摄下，²⁰⁶周旋不动，以违心目，其反为物用也，何事能治？²⁰⁷故古之为军也，军有左右，阙从补之，²⁰⁸成而不知，是以寡败。²⁰⁹若以下贰上，阙而不变，败弗能补也。²¹⁰变非声章，弗能移也。²¹¹声章过数则有衅，有衅则敌入，²¹²敌入而凶，救败不暇，谁能退敌？²¹³敌之如志，国之忧也。可以陵小，难以征国。²¹⁴君其图之！”公曰：“寡人有子而制焉，非子之忧也。”对曰：“太子，国之栋也。栋成乃制之，不亦危乎！”²¹⁵公曰：“轻其所任，虽危何害？”²¹⁶

士𫇭出语人曰：“太子不得立矣。改其制而不患其难，轻其任而不忧其危，君有异心，又焉得立？行之克也，将以害之；²¹⁷若其不克，其因以罪之。虽克与否，无以避罪。与其勤而不入，不如逃之。²¹⁸君得其欲，太子远死，且有令名，为吴太伯，不亦可乎？”²¹⁹太子闻之，曰：“子舆之为我谋，忠矣。²²⁰然吾闻之：为人子者，患不从，不患无名；²²¹为人臣者，患不勤，不患无禄。今我不才而得勤与从，²²²又何求焉？焉能及吴太伯乎？”太子遂行，克霍而反，谗言弥兴。²²³

优施教骊姬谮申生 #

优施教骊姬夜半而泣谓公曰：“吾闻申生甚好仁²²⁴而强，²²⁵甚宽惠而慈于民，²²⁶皆有所行之。²²⁷今谓君惑于我，必乱国，无乃以国故而行强于君。²²⁸君未终命而不殁，²²⁹君其若之何？盍杀我，无以一妾乱百姓。”²³⁰公曰：“夫岂惠其民而不惠于其父乎？”²³¹骊姬曰：“妾亦惧矣。吾闻之外人之言曰：『为仁与为国不同。为仁者，爱亲之谓仁；为国者，利国之谓仁。』²³²故长民者无亲，²³³众以为亲。苟利众而百姓和，岂能惮君？²³⁴以众故不敢爱亲，众况厚之，²³⁵彼将恶始而美终，以晚盖者也。²³⁶凡民利是生，²³⁷杀君而厚利众，众孰沮之？²³⁸杀亲无恶于人，人孰去之？苟交利而得宠，志行而众悦，²³⁹欲其甚矣，孰不惑焉？²⁴⁰虽欲爱君，惑不释也。²⁴¹今夫以君为纣，若纣有良子，而先丧纣，²⁴²无章其恶而厚其败。²⁴³钧之死也，无必假手于武王，²⁴⁴而其世不废，祀至于今，吾岂知纣之善否哉？²⁴⁵君欲勿恤，其可乎？²⁴⁶若大难至而恤之，其何及矣！”公惧曰：“若何而可？”骊姬曰：“君盍老而授之政。²⁴⁷彼得政而行其欲，得其所索，乃其释君。且君其图之，自桓叔以来，孰能爱亲？²⁴⁸唯无亲，故能兼翼。”公曰：“不可与政。我以武与威，是以临诸侯。未殁而亡政，不可谓武；有子而弗胜，不可谓威。我授之政，诸侯必绝；能绝于我，必能害我。失政而害国，不可忍也。尔勿忧，吾将图之。”

骊姬曰：“以皋落狄之朝夕苛我边鄙，²⁴⁹使无日以牧田野，²⁵⁰君之仓廪固不实，又恐削封疆。君盍使之伐狄，以观其果于众也，与众之信辑睦焉。²⁵¹若不胜狄，虽济其罪，可也；²⁵²若胜狄，则善用众矣，求必益广，²⁵³乃可厚图也。且夫胜狄，诸侯惊惧，吾边鄙不儆，食廪盈，四邻服，封疆信，君得其赖，²⁵⁴又知可否，其利多矣。君其图之！”公说。是故使申生伐东山，²⁵⁵衣之偏裻之衣，佩之以金玦。²⁵⁶仆人赞闻之，曰：“太子殆哉！²⁵⁷君赐之奇，奇生怪，怪生无常，无常不立。²⁵⁸使之出征，先以观之，²⁵⁹故告之以离心，而示之以坚忍之权，²⁶⁰则必恶其心而害其身矣。恶其心，必内险之；²⁶¹害其身，必外危之。²⁶²危自中起，难哉！且是衣也，狂夫阻之衣也。²⁶³其言曰：‘尽敌而反。’²⁶⁴虽尽敌，其若内谗何！”申生胜狄而反，谗言作于中。君子曰：“知微。”²⁶⁵

申生伐东山 #

十七年冬，公使太子伐东山。²⁶⁶里克谏曰：“臣闻皋落氏将战，²⁶⁷君其释申生也！”²⁶⁸公曰：“行也！”里克对曰：“非故也。²⁶⁹君行，太子居，以监国也；²⁷⁰君行，太子从，以抚军也。²⁷¹今君居，太子行，未有此也。”公曰：“非子之所知也。寡人闻之，立太子之道三：身钧以年，²⁷²年同以爱，²⁷³爱疑决之以卜、筮。²⁷⁴子无谋吾父子之间，吾以此观之。”²⁷⁵公不说。里克退，见太子。太子曰：“君赐我以偏衣、金玦，何也？”里克曰：“孺子惧乎？衣躬之偏，而握金玦，令不偷矣。孺子何惧！²⁷⁶夫为人子者，惧不孝，不惧不得。²⁷⁷且吾闻之曰：‘敬贤于请。’²⁷⁸孺子勉之乎！”²⁷⁹君子曰：“善处父子之间矣。”²⁸⁰

太子遂行，狐突御戎，先友为右，²⁸¹衣偏衣而佩金玦。出而告先友曰：“君与我此，何也？”先友曰：“中分而金玦之权，在此行也。孺子勉之乎！”²⁸²狐突叹曰：“以庬衣纯，²⁸³而玦之以金铣者，寒之甚矣，胡可恃也？²⁸⁴虽勉之，狄可尽乎？”先友曰：“衣躬之偏，握兵之要，²⁸⁵在此行也，勉之而已矣。偏躬无慝，兵要远灾，²⁸⁶亲以无灾，又何患焉？”至于稷桑，²⁸⁷狄人出逆，²⁸⁸申生欲战。狐突谏曰：“不可。突闻之：国君好艾，大夫殆；²⁸⁹好内，适子殆，社稷危。²⁹⁰若惠于父而远于死，²⁹¹惠于众而利社稷，其可以图之乎？²⁹²况其危身于狄以起谗于内也？”申生曰：“不可。君之使我，非欢也，²⁹³抑欲测吾心也。²⁹⁴是故赐我奇服，而告我权。²⁹⁵又有甘言焉。²⁹⁶言之大甘，其中必苦。谮在中矣，君故生心。²⁹⁷虽蝎谮，焉避之？不若战也。²⁹⁸不战而反，我罪滋厚；²⁹⁹我战死，犹有令名焉。”³⁰⁰果败狄于稷桑而反。谗言益起，狐突杜门不出。³⁰¹君子曰：“善深谋也。”

卷八　晋语二 #

骊姬谮杀太子申生 #

反自稷桑，处五年，³⁰²骊姬谓公曰：“吾闻申生之谋愈深。³⁰³日，吾固告君曰得众，³⁰⁴众不利，焉能胜狄？³⁰⁵今矜狄之善，其志益广。³⁰⁶狐突不顺，故不出。³⁰⁷吾闻之，申生甚好信而强，³⁰⁸又失言于众矣，虽欲有退，众将责焉。³⁰⁹言不可食，众不可弭，³¹⁰是以深谋。君若不图，难将至矣！”公曰：“吾不忘也，抑未有以致罪焉。”

骊姬告优施曰：“君既许我杀太子而立奚齐矣，吾难里克，奈何！”优施曰：“吾来里克，一日而已。³¹¹子为我具特羊之飨，³¹²吾以从之饮酒。我优也，言无邮。”³¹³骊姬许诺，乃具，使优施饮里克酒。中饮，优施起舞，谓里克妻曰：“主孟啖我，³¹⁴我教兹暇豫事君。”³¹⁵乃歌曰：“暇豫之吾吾，不如鸟乌。³¹⁶人皆集于苑，己独集于枯。”³¹⁷里克笑曰：“何谓苑？何谓枯？”优施曰：“其母为夫人，其子为君，可不谓苑乎？其母既死，其子又有谤，可不谓枯乎？枯且有伤。”³¹⁸

优施出，里克辟奠，不飧而寝。³¹⁹夜半，召优施，曰：“曩而言戏乎？抑有所闻之乎？”³²⁰曰：“然。君既许骊姬杀太子而立奚齐，谋既成矣。”³²¹里克曰：“吾秉君以杀太子，吾不忍。³²²通复故交，吾不敢。³²³中立其免乎？”优施曰：“免。”³²⁴

旦而里克见丕郑，³²⁵曰：“夫史苏之言将及矣！优施告我，君谋成矣，将立奚齐。”丕郑曰：“子谓何？”³²⁶曰：“吾对以中立。”丕郑曰：“惜也！³²⁷不如曰不信以疏之，³²⁸亦固太子以携之，³²⁹多为之故，以变其志，志少疏，乃可闲也。³³⁰今子曰中立，况固其谋也，³³¹彼有成矣，难以得闲。”里克曰：“往言不可及也，³³²且人中心唯无忌之，³³³何可败也！³³⁴子将何如？”丕郑曰：“我无心。是故事君者，君为我心，制不在我。”³³⁵里克曰：“弑君以为廉，³³⁶长廉以骄心，因骄以制人家，吾不敢。³³⁷抑挠志以从君，为废人以自利也，³³⁸利方以求成人，吾不能。³³⁹将伏也！”³⁴⁰明日，称疾不朝。三旬，难乃成。³⁴¹

骊姬以君命命申生曰：“今夕君梦齐姜，必速祠而归福。”³⁴²申生许诺，乃祭于曲沃，归福于绛。³⁴³公田，骊姬受福，乃寘鸩于酒，³⁴⁴寘堇于肉。³⁴⁵公至，召申生献，³⁴⁶公祭之地，地坟。³⁴⁷申生恐而出。骊姬与犬肉，犬毙；³⁴⁸饮小臣酒，亦毙。³⁴⁹公命杀杜原款。³⁵⁰申生奔新城。³⁵¹

杜原款将死，使小臣圉告于申生，³⁵²曰：“款也不才，寡智不敏，³⁵³不能教导，以至于死。不能深知君之心度，³⁵⁴弃宠求广土而窜伏焉；³⁵⁵小心狷介，不敢行也。³⁵⁶是以言至而无所讼之也，³⁵⁷故陷于大难，乃逮于谗。³⁵⁸然款也不敢爱死，唯与谗人钧是恶也。³⁵⁹吾闻君子不去情，³⁶⁰不反谗，³⁶¹谗行身死可也，犹有令名焉。³⁶²死不迁情，强也。³⁶³守情说父，孝也。杀身以成志，仁也。死不忘君，敬也。³⁶⁴孺子勉之！死必遗爱，死民之思，不亦可乎？”申生许诺。³⁶⁵

人谓申生曰：“非子之罪，何不去乎？”申生曰：“不可。去而罪释，必归于君，是怨君也。³⁶⁶章父之恶，取笑诸侯，吾谁乡而入？³⁶⁷内困于父母，外困于诸侯，是重困也。弃君去罪，是逃死也。吾闻之：‘仁不怨君，智不重困，勇不逃死。’若罪不释，去而必重。去而罪重，不智。逃死而怨君，不仁。有罪不死，无勇。去而厚怨，恶不可重，死不可避，吾将伏以俟命。”

骊姬见申生而哭之，³⁶⁸曰：“有父忍之，况国人乎？³⁶⁹忍父而求好人，人孰好之？杀父以求利人，人孰利之？皆民之所恶也，难以长生！”骊姬退，申生乃雉经于新城之庙。³⁷⁰将死，乃使猛足言于狐突曰：“申生有罪，不听伯氏，以至于死。³⁷¹申生不敢爱其死，虽然，吾君老矣，国家多难，伯氏不出，奈吾君何？伯氏苟出而图吾君，³⁷²申生受赐以至于死，虽死何悔！”是以谥为共君。³⁷³

骊姬既杀太子申生，又谮二公子曰：“重耳、夷吾与知共君之事。”³⁷⁴公令阉楚刺重耳，重耳逃于狄；³⁷⁵令贾华刺夷吾，夷吾逃于梁。³⁷⁶尽逐群公子，³⁷⁷乃立奚齐焉。始为令，国无公族焉。

公子重耳夷吾出奔 #

二十二年，公子重耳出亡，及柏谷，卜适齐、楚。³⁷⁸狐偃曰：“无卜焉。³⁷⁹夫齐、楚道远而望大，不可以困往。³⁸⁰道远难通，³⁸¹望大难走，³⁸²困往多悔。困且多悔，不可以走望。³⁸³若以偃之虑，其狄乎！³⁸⁴夫狄近晋而不通，³⁸⁵愚陋而多怨，³⁸⁶走之易达。不通可以窜恶，³⁸⁷多怨可与共忧。今若休忧于狄，以观晋国，且以监诸侯之为，其无不成。”³⁸⁸乃遂之狄。

处一年，公子夷吾亦出奔，³⁸⁹曰：“盍从吾兄窜于狄乎？”冀芮曰：“不可。³⁹⁰后出同走，不免于罪。³⁹¹且夫偕出偕入难，³⁹²聚居异情恶，³⁹³不若走梁。梁近于秦，秦亲吾君。吾君老矣，³⁹⁴子往，骊姬惧，必援于秦。以吾存也，³⁹⁵且必告悔，是吾免也。”³⁹⁶乃遂之梁。居二年，骊姬使奄楚以环释言。³⁹⁷四年，复为君。³⁹⁸

虢将亡舟之侨以其族适晋 #

虢公梦在庙，³⁹⁹有神人面白毛虎爪，执钺立于西阿，⁴⁰⁰公惧而走。神曰：“无走！帝命曰：‘使晋袭于尔门。’”⁴⁰¹公拜稽首，觉，召史嚚占之，⁴⁰²对曰：“如君之言，则蓐收也，⁴⁰³天之刑神也，⁴⁰⁴天事官成。”⁴⁰⁵公使囚之，且使国人贺梦。⁴⁰⁶舟之侨告诸其族。⁴⁰⁷曰：“众谓虢亡不久，吾乃今知之。⁴⁰⁸君不度而贺大国之袭，于己也何瘳？⁴⁰⁹吾闻之曰：‘大国道，小国袭焉曰服。⁴¹⁰小国傲，大国袭焉曰诛。’⁴¹¹民疾君之侈也，是以遂于逆命。⁴¹²今嘉其梦侈必展，⁴¹³是天夺之鉴而益其疾也。⁴¹⁴民疾其态，天又诳之；⁴¹⁵大国来诛，出令而逆；⁴¹⁶宗国既卑，诸侯远己。⁴¹⁷内外无亲，其谁云救之？⁴¹⁸吾不忍俟也！”将行，⁴¹⁹以其族适晋。六年，虢乃亡。⁴²⁰

宫之奇知虞将亡 #

伐虢之役，师出于虞。⁴²¹宫之奇谏而不听，⁴²²出，谓其子曰：“虞将亡矣！唯忠信者能留外寇而不害。⁴²³除暗以应外谓之忠，⁴²⁴定身以行事谓之信。⁴²⁵今君施其所恶于人，暗不除矣；⁴²⁶以贿灭亲，身不定矣。⁴²⁷夫国非忠不立，非信不固。既不忠信，而留外寇，寇知其衅而归图焉。⁴²⁸已自拔其本矣，何以能久？⁴²⁹吾不去，惧及焉。”以其孥适西山，⁴³⁰三月，虞乃亡。⁴³¹

献公问卜偃攻虢何月 #

献公问于卜偃，⁴³²曰：“攻虢何月也？”⁴³³对曰：“童谣有之，⁴³⁴曰：‘丙之晨，龙尾伏辰，⁴³⁵均服振振，取虢之旗。⁴³⁶鹑之贲贲，天策焞焞，火中成军，虢公其奔！’⁴³⁷火中而旦，其九月十月之交乎？”⁴³⁸

宰周公论齐侯好示 #

葵丘之会，献公将如会，⁴³⁹遇宰周公，⁴⁴⁰曰：“君可无会也。夫齐侯好示，务施与力而不务德，⁴⁴¹故轻致诸侯而重遣之，⁴⁴²使至者劝而叛者慕。怀之以典言，⁴⁴³薄其要结而厚德之，以示之信。⁴⁴⁴三属诸侯，存亡国三，以示之施。⁴⁴⁵是以北伐山戎，南伐楚，西为此会也。譬之如室，既镇其甍矣，又何加焉？⁴⁴⁶吾闻之，惠难遍也，施难报也。不遍不报，卒于怨仇。夫齐侯将施惠如出责，⁴⁴⁷是之不果奉，⁴⁴⁸而暇晋是皇，⁴⁴⁹虽后之会，将在东矣。⁴⁵⁰君无惧矣，其有勤也！”公乃还。⁴⁵¹

宰周公论晋侯将死 #

宰孔谓其御曰：“晋侯将死矣！景霍以为城，⁴⁵²而汾、河、涑、浍以为渠，⁴⁵³戎、狄之民实环之。⁴⁵⁴汪是土也，⁴⁵⁵苟违其违，谁能惧之！⁴⁵⁶今晋侯不量齐德之丰否，⁴⁵⁷不度诸侯之势，⁴⁵⁸释其闭修，⁴⁵⁹而轻于行道，失其心矣。⁴⁶⁰君子失心，鲜不夭昏。”⁴⁶¹是岁也，献公卒。八年，为淮之会。⁴⁶²桓公在殡，宋人伐之。⁴⁶³

里克杀奚齐而秦立惠公 #

二十六年，献公卒。⁴⁶⁴里克将杀奚齐，先告荀息曰：“三公子之徒将杀孺子，子将如何？”⁴⁶⁵荀息曰：“死吾君⁴⁶⁶而杀其孤，吾有死而已，吾蔑从之矣！”⁴⁶⁷里克曰：“子死，孺子立，不亦可乎？子死，孺子废，焉用死？”荀息曰：“昔君问臣事君于我，我对以忠贞。君曰：‘何谓也？’我对曰：‘可以利公室，力有所能，无不为，忠也。葬死者，养生者，死人复生不悔，⁴⁶⁸生人不愧，贞也。’吾言既往矣，⁴⁶⁹岂能欲行吾言而又爱吾身乎？虽死，焉避之？”⁴⁷⁰

里克告丕郑曰：“三公子之徒将杀孺子，子将何如？”丕郑曰：“荀息谓何？”⁴⁷¹对曰：“荀息曰：‘死之。’”丕郑曰：“子勉之。夫二国士之所图，无不遂也。⁴⁷²我为子行之。⁴⁷³子帅七舆大夫以待我。⁴⁷⁴我使狄以动之，援秦以摇之。⁴⁷⁵立其薄者可以得重赂，⁴⁷⁶厚者可使无入。⁴⁷⁷国，谁之国也！”⁴⁷⁸里克曰：“不可。克闻之，夫义者，利之足也；⁴⁷⁹贪者，怨之本也。⁴⁸⁰废义则利不立，⁴⁸¹厚贪则怨生。夫孺子岂获罪于民？将以骊姬之惑蛊君而诬国人，⁴⁸²谗群公子而夺之利，使君迷乱，信而亡之，⁴⁸³杀无罪以为诸侯笑，⁴⁸⁴使百姓莫不有藏恶于其心中，⁴⁸⁵恐其如壅大川，溃而不可救御也。⁴⁸⁶是故将杀奚齐而立公子之在外者，以定民弭忧，于诸侯且为援，⁴⁸⁷庶几曰诸侯义而抚之，百姓欣而奉之，国可以固。⁴⁸⁸今杀君而赖其富，⁴⁸⁹贪且反义。贪则民怨，反义则富不为赖。⁴⁹⁰赖富而民怨，乱国而身殆，惧为诸侯载，⁴⁹¹不可常也。”丕郑许诺。于是杀奚齐、卓子及骊姬，而请君于秦。

既杀奚齐，荀息将死之。人曰：“不如立其弟而辅之。”荀息立卓子。里克又杀卓子，荀息死之。君子曰：“不食其言矣。”⁴⁹²

既杀奚齐、卓子，里克及丕郑使屠岸夷，⁴⁹³告公子重耳于狄，曰：“国乱民扰，得国在乱，治民在扰，⁴⁹⁴子盍入乎？吾请为子𬬸。”⁴⁹⁵重耳告舅犯曰：“里克欲纳我。”舅犯曰：“不可。夫坚树在始，⁴⁹⁶始不固本，终必槁落。夫长国者，唯知哀乐喜怒之节，是以导民。⁴⁹⁷不哀丧而求国，难；因乱以入，殆。以丧得国，则必乐丧，⁴⁹⁸乐丧必哀生。因乱以入，则必喜乱，喜乱必怠德。⁴⁹⁹是哀乐喜怒之节易也，⁵⁰⁰何以导民？民不我导，谁长？”⁵⁰¹重耳曰：“非丧谁代？非乱谁纳我？”舅犯曰：“偃也闻之，⁵⁰²丧乱有小大。大丧大乱之剡也，不可犯也。⁵⁰³父母死为大丧，谗在兄弟为大乱。今适当之，是故难。”公子重耳出见使者，曰：“子惠顾亡人重耳，父生不得供备洒扫之臣，⁵⁰⁴死又不敢莅丧以重其罪，且辱大夫，敢辞。⁵⁰⁵夫固国者，在亲众而善邻，⁵⁰⁶在因民而顺之。⁵⁰⁷苟众所利，邻国所立，大夫其从之。重耳不敢违。”

吕甥及郤称亦使蒲城午，⁵⁰⁸告公子夷吾于梁，曰：“子厚赂秦人以求入，吾主子。”⁵⁰⁹夷吾告冀芮曰：“吕甥欲纳我。”⁵¹⁰冀芮曰：“子勉之。国乱民扰，大夫无常，不可失也。⁵¹¹非乱何入？非危何安？⁵¹²幸苟君之子，唯其索之也。⁵¹³方乱以扰，孰适御我？大夫无常，苟众所置，孰能勿从？子盍尽国以赂外内，无爱虚以求入，⁵¹⁴既入而后图聚。”⁵¹⁵公子夷吾出见使者，再拜稽首许诺。

吕甥出告大夫曰：“君死自立则不敢，⁵¹⁶久则恐诸侯之谋，径召君于外也，⁵¹⁷则民各有心，恐厚乱，⁵¹⁸盍请君于秦乎？”⁵¹⁹大夫许诺。乃使梁由靡告于秦穆公，⁵²⁰曰：“天降祸于晋国，谗言繁兴，延及寡君之绍续昆裔，⁵²¹隐悼播越，托在草莽，未有所依。⁵²²又重之以寡君之不禄，丧乱并臻。⁵²³以君之灵，鬼神降衷，⁵²⁴罪人克伏其辜，⁵²⁵群臣莫敢宁处，将待君命。⁵²⁶君若惠顾社稷，不忘先君之好，辱收其逋迁裔胄而建立之，⁵²⁷以主其祭祀，且镇抚其国家及其民人，虽四邻诸侯之闻之也，其谁不儆惧于君之威，而欣喜于君之德？终君之重爱，受君之重贶，而群臣受其大德，⁵²⁸晋国其谁非君之群隶臣也？”⁵²⁹

秦穆公许诺。反使者，⁵³⁰乃召大夫子明及公孙枝，⁵³¹曰：“夫晋国之乱，吾谁使先，⁵³²若夫二公子而立之？⁵³³以为朝夕之急。”⁵³⁴大夫子明曰：“君使絷也。⁵³⁵絷敏且知礼，敬以知微。敏能窜谋，⁵³⁶知礼可使；敬不坠命，⁵³⁷微知可否。⁵³⁸君其使之。”

乃使公子絷吊公子重耳于狄，曰：“寡君使絷吊公子之忧，又重之以丧。⁵³⁹寡人闻之，得国常于丧，失国常于丧。⁵⁴⁰时不可失，丧不可久，公子其图之！”重耳告舅犯。舅犯曰：“不可。亡人无亲，信仁以为亲，⁵⁴¹是故置之者不殆。⁵⁴²父死在堂而求利，人孰仁我？⁵⁴³人实有之，我以徼幸，人孰信我？⁵⁴⁴不仁不信，将何以长利？”公子重耳出见使者，⁵⁴⁵曰：“君惠吊亡臣，又重有命。⁵⁴⁶重耳身亡，父死不得与于哭泣之位，又何敢有他志以辱君义？”⁵⁴⁷再拜不稽首，起而哭，⁵⁴⁸退而不私。⁵⁴⁹

公子絷退，吊公子夷吾于梁，如吊公子重耳之命。夷吾告冀芮曰：“秦人勤我矣！”⁵⁵⁰冀芮曰：“公子勉之。亡人无狷洁，狷洁不行。⁵⁵¹重赂配德，⁵⁵²公子尽之，无爱财！人实有之，我以徼幸，不亦可乎？”公子夷吾出见使者，再拜稽首，起而不哭，退而私于公子絷曰：“中大夫里克与我矣，吾命之以汾阳之田百万。⁵⁵³丕郑与我矣，吾命之以负蔡之田七十万。⁵⁵⁴君苟辅我，蔑天命矣！⁵⁵⁵亡人苟入扫宗庙，定社稷，亡人何国之与有？⁵⁵⁶君实有郡县，⁵⁵⁷且入河外列城五。⁵⁵⁸岂谓君无有，亦为君之东游津梁之上，无有难急也。⁵⁵⁹亡人之所怀挟缨𬙋，以望君之尘垢者。⁵⁶⁰黄金四十镒，白玉之珩六双，⁵⁶¹不敢当公子，请纳之左右。”⁵⁶²

公子絷反，致命穆公。穆公曰：“吾与公子重耳，重耳仁。再拜不稽首，不没为后也。⁵⁶³起而哭，爱其父也。退而不私，不没于利也。”⁵⁶⁴公子絷曰：“君之言过矣。君若求置晋君而载之，⁵⁶⁵置仁不亦可乎？君若求置晋君以成名于天下，⁵⁶⁶则不如置不仁以猾其中，⁵⁶⁷且可以进退。⁵⁶⁸臣闻之曰：‘仁有置，武有置。仁置德，武置服。’”⁵⁶⁹是故先置公子夷吾，寔为惠公。

冀芮答秦穆公问 #

穆公问冀芮曰：“公子谁恃于晋？”对曰：“臣闻之，亡人无党，有党必有仇。⁵⁷⁰夷吾之少也，不好弄戏，不过所复，⁵⁷¹怒不及色，⁵⁷²及其长也弗改。故出亡无怨于国，而众安之。不然，夷吾不佞，其谁能恃乎？”⁵⁷³君子曰：“善以微劝也。”

卷九　晋语三 #

惠公入而背外内之赂 #

惠公入而背外内之赂。⁵⁷⁴舆人诵之，⁵⁷⁵曰：“佞之见佞，果丧其田。⁵⁷⁶诈之见诈，果丧其赂。⁵⁷⁷得国而狃，终逢其咎。⁵⁷⁸丧田不惩，祸乱其兴。”⁵⁷⁹既里、丕死，⁵⁸⁰祸，公陨于韩。⁵⁸¹郭偃曰：“善哉！夫众口祸福之门。⁵⁸²是以君子省众而动，⁵⁸³监戒而谋，谋度而行，⁵⁸⁴故无不济。内谋外度，考省不倦，⁵⁸⁵日考而习，戒备毕矣。”⁵⁸⁶

惠公改葬共世子 #

惠公即位，出共世子而改葬之，臭达于外。⁵⁸⁷国人诵之曰：“贞之无报也。孰是人斯，而有是臭也？⁵⁸⁸贞为不听，⁵⁸⁹信为不诚。⁵⁹⁰国斯无刑，偷居幸生。⁵⁹¹不更厥贞，大命其倾。⁵⁹²威兮怀兮，⁵⁹³各聚尔有，以待所归兮。⁵⁹⁴猗兮违兮，心之哀兮。⁵⁹⁵岁之二七，其靡有征⁵⁹⁶兮。⁵⁹⁷若狄公子，吾是之依兮。⁵⁹⁸镇抚国家，为王妃兮。”⁵⁹⁹郭偃曰：“甚哉，善之难也！⁶⁰⁰君改葬共君以为荣也，而恶滋章。夫人美于中，必播于外，而越于民，民实戴之。⁶⁰¹恶亦如之。故行不可不慎也。必或知之，⁶⁰²十四年，君之冢嗣其替乎？⁶⁰³其数告于民矣。⁶⁰⁴公子重耳其入乎？其魄兆于民矣。⁶⁰⁵若入，必伯诸侯以见天子，其光耿于民矣。⁶⁰⁶数，言之纪也。⁶⁰⁷魄，意之术也。⁶⁰⁸光，明之曜也。纪言以叙之，⁶⁰⁹述意以导之，⁶¹⁰明曜以昭之。不至何待？欲先导者行乎，⁶¹¹将至矣！”

惠公悔杀里克 #

惠公既杀里克而悔之，曰：“芮也，使寡人过杀我社稷之镇。”⁶¹²郭偃闻之，曰：“不谋而谏者，冀芮也。⁶¹³不图而杀者，君也。⁶¹⁴不谋而谏，不忠。不图而杀，不祥。不忠，受君之罚。⁶¹⁵不祥，罹天之祸。受君之罚，死戮。⁶¹⁶罹天之祸，无后。⁶¹⁷志道者勿忘，将及矣！”⁶¹⁸及文公入，⁶¹⁹秦人杀冀芮而施之。⁶²⁰

惠公杀丕郑 #

惠公既即位，乃背秦赂。使丕郑聘于秦，且谢之。⁶²¹而杀里克，曰：“子杀二君与一大夫，⁶²²为子君者，不亦难乎？”

丕郑如秦谢缓赂，⁶²³乃谓穆公曰：“君厚问以召吕甥、郤称、冀芮而止之，⁶²⁴以师奉公子重耳，臣之属内作，晋君必出。”⁶²⁵穆公使泠至报问，⁶²⁶且召三大夫。郑也与客将行⁶²⁷事，⁶²⁸冀芮曰：“郑之使薄而报厚，⁶²⁹其言我于秦也，必使诱我。弗杀，必作难。”是故杀丕郑及七舆大夫：⁶³⁰共华、贾华、叔坚、骓歂、累虎、特宫、山祁，皆里、丕之党也。丕豹出奔秦。⁶³¹

丕郑之自秦反也，闻里克死，见共华曰：“可以入乎？”共华曰：“二三子皆在而不及，⁶³²子使于秦，可哉！”⁶³³丕郑入，君杀之。共赐谓共华⁶³⁴曰：“子行乎？其及也！”⁶³⁵共华曰：“夫子之入，吾谋也，将待也。”⁶³⁶赐曰：“孰知之？”共华曰：“不可。知而背之不信，谋而困人不智，⁶³⁷困而不死无勇。任大恶三，行将安入？⁶³⁸子其行矣，我姑待死。”⁶³⁹

丕郑之子曰豹，出奔秦，谓穆公曰：“晋君大失其众，背君赂，杀里克，而忌处者，众固不说。⁶⁴⁰今又杀臣之父及七舆大夫，此其党半国矣。君若伐之，其君必出。”穆公曰：“失众安能杀人？⁶⁴¹且夫祸唯无毙，⁶⁴²足者不处，⁶⁴³处者不足，⁶⁴⁴胜败若化。⁶⁴⁵以祸为违，孰能出君？⁶⁴⁶尔俟我！”⁶⁴⁷

秦荐晋饥晋不予秦籴 #

晋饥，⁶⁴⁸乞籴于秦。丕豹曰：“晋君无礼于君，众莫不知。⁶⁴⁹往年有难，今又荐饥。⁶⁵⁰已失人，又失天，其有殃也多矣。君其伐之，勿予籴！”公曰：“寡人其君是恶，其民何罪？天殃流行，国家代有。⁶⁵¹补乏荐饥，道也，不可以废道于天下。”⁶⁵²谓公孙枝曰：“予之乎？”⁶⁵³公孙枝曰：“君有施于晋君，晋君无施于其众。今旱而听于君，其天道也。⁶⁵⁴君若弗予，而天予之。⁶⁵⁵苟众不说其君之不报也，则有辞矣。⁶⁵⁶不若予之，以说其众。众说，必咎于其君。其君不听，然后诛焉。虽欲御我，谁与？”是故泛舟于河，归籴于晋。⁶⁵⁷

秦饥，公令河上输之粟。⁶⁵⁸虢射曰：“弗予赂地而予之籴，⁶⁵⁹无损于怨而厚于寇，⁶⁶⁰不若勿予。”公曰：“然。”庆郑曰：“不可。⁶⁶¹已赖其地，而又爱其实，⁶⁶²忘善而背德，虽我必击之。⁶⁶³弗予，必击我。”公曰：“非郑之所知也。”遂不予。

秦侵晋止惠公于秦 #

六年，秦岁定，⁶⁶⁴帅师侵晋，至于韩。⁶⁶⁵公谓庆郑曰：“秦寇深矣，奈何？”⁶⁶⁶庆郑曰：“君深其怨，能浅其寇乎？非郑之所知也，君其讯射也。”⁶⁶⁷公曰：“舅所病也？”⁶⁶⁸卜右，庆郑吉。⁶⁶⁹公曰：“郑也不逊。”⁶⁷⁰以家仆徒为右，⁶⁷¹步扬御戎；⁶⁷²梁由靡御韩简，⁶⁷³虢射为右，⁶⁷⁴以承公。⁶⁷⁵

公御秦师，令韩简视师，曰：“师少于我，斗士众。”⁶⁷⁶公曰：“何故？”简曰：“以君之出也处己，⁶⁷⁷入也烦己，⁶⁷⁸饥食其籴，三施而无报，故来。今又击之，秦莫不愠，⁶⁷⁹晋莫不怠，⁶⁸⁰斗士是故众。”公曰：“然。今我不击，归必狃。⁶⁸¹一夫不可狃，而况国乎！”公令韩简挑战，⁶⁸²曰：“昔君之惠也，寡人未之敢忘。寡人有众，能合之弗能离也。⁶⁸³君若还，寡人之愿也。君若不还，寡人将无所避。”穆公衡雕戈出见使者，⁶⁸⁴曰：“昔君之未入，寡人之忧也。君入而列未成，寡人未敢忘。⁶⁸⁵今君既定而列成，君其整列，寡人将亲见。”⁶⁸⁶

客还，公孙枝进谏曰：“昔君之不纳公子重耳而纳晋君，是君之不置德而置服也。置而不遂，击而不胜，⁶⁸⁷其若为诸侯笑何？君盍待之乎？”⁶⁸⁸穆公曰：“然。昔吾之不纳公子重耳而纳晋君，是吾不置德而置服也。然公子重耳实不肯，吾又奚言哉？杀其内主，⁶⁸⁹背其外赂，⁶⁹⁰彼塞我施，若无天乎？⁶⁹¹若有天，吾必胜之。”⁶⁹²君揖大夫就车，君鼓而进之。晋师溃，戎马泞而止。⁶⁹³公号庆郑曰：“载我！”⁶⁹⁴庆郑曰：“忘善而背德，又废吉卜，⁶⁹⁵何我之载？郑之车不足以辱君避也！”⁶⁹⁶梁由靡御韩简，辂秦公，将止之，⁶⁹⁷庆郑曰：“释来救君！”⁶⁹⁸亦不克救，遂止于秦。⁶⁹⁹

穆公归，至于王城，⁷⁰⁰合大夫而谋曰：“杀晋君与逐出之，与以归之，与复之，孰利？”公子絷曰：“杀之利。⁷⁰¹逐之恐构诸侯，⁷⁰²以归则国家多慝，⁷⁰³复之则君臣合作，恐为君忧，不若杀之。”公孙枝曰：“不可。耻大国之士于中原，又杀其君以重之，子思报父之仇，臣思报君之仇。虽微秦国，天下孰弗患？”⁷⁰⁴公子絷曰：“吾岂将徒杀之？⁷⁰⁵吾将以公子重耳代之。晋君之无道莫不闻，公子重耳之仁莫不知。战胜大国，武也。杀无道而立有道，仁也。胜无后害，智也。”公孙枝曰：“耻一国之士，又曰余纳有道以临女，无乃不可乎？⁷⁰⁶若不可，必为诸侯笑。战而取笑诸侯，不可谓武。杀其弟而立其兄，兄德我而忘其亲，不可谓仁。若弗忘，是再施不遂也，不可谓智。”君曰：“然则若何？”公孙枝曰：“不若以归，以要晋国之成，⁷⁰⁷复其君而质其适子，使子父代处秦，⁷⁰⁸国可以无害。”是故归惠公而质子圉，⁷⁰⁹秦始知河东之政。⁷¹⁰

吕甥逆惠公于秦 #

公在秦三月，⁷¹¹闻秦将成，乃使郤乞告吕甥。⁷¹²吕甥教之言，令国人于朝曰：“君使乞告二三子曰：‘秦将归寡人，寡人不足以辱社稷，二三子其改置以代圉也。’”⁷¹³且赏以悦众，众皆哭，焉作辕田。⁷¹⁴

吕甥致众而告之曰：“吾君惭焉其亡之不恤，⁷¹⁵而群臣是忧，不亦惠乎？⁷¹⁶君犹在外，若何？”众曰：“何为而可？”⁷¹⁷吕甥曰：“以韩之病，兵甲尽矣。⁷¹⁸若征缮以辅孺子，以为君援，⁷¹⁹虽四邻之闻之也，丧君有君，群臣辑睦，兵甲益多，好我者劝，恶我者惧，庶有益乎？”众皆说，焉作州兵。⁷²⁰

吕甥逆君于秦，穆公讯之，⁷²¹曰：“晋国和乎？”对曰：“不和。”公曰：“何故？”对曰：“其小人不念其君之罪，而悼其父兄子弟之死丧者，⁷²²不惮征缮以立孺子，曰：‘必报仇，吾宁事齐、楚，齐、楚又交辅之。’⁷²³其君子思其君，且知其罪，曰：‘必事秦，有死无他。’故不和。比其和之而来，故久。”公曰：“而无来，吾固将归君。国谓君何？”对曰：“小人曰不免，君子则否。”公曰：“何故？”对曰：“小人忌而不思，⁷²⁴愿从其君而与报秦，⁷²⁵是故云。⁷²⁶其君子则否，曰：‘吾君之入也，君之惠也。能纳之，⁷²⁷能执之，则能释之。德莫厚焉，惠莫大焉。纳而不遂，废而不起，以德为怨，君其不然？’”秦君曰：“然。”乃改馆晋君，⁷²⁸馈七牢焉。⁷²⁹

惠公斩庆郑 #

惠公未至，蛾析谓庆郑，⁷³⁰曰：“君之止，子之罪也。⁷³¹今君将来，子何俟？”庆郑曰：“郑也闻之曰：‘军败，死之；将止，死之。’二者不行，又重之以误人，而丧其君，⁷³²有大罪三，将安适？⁷³³君若来，将待刑以快君志；君若不来，将独伐秦。⁷³⁴不得君，必死之。此所以待也。⁷³⁵臣得其志，⁷³⁶而使君瞢，是犯也。⁷³⁷君行犯，犹失其国，而况臣乎？”

公至于绛郊，闻庆郑止，使家仆徒召之，曰：“郑也有罪，犹在乎？”庆郑曰：“臣怨君始入而报德，不降；⁷³⁸降而听谏，不战；⁷³⁹战而用良，不败。⁷⁴⁰既败而诛，又失有罪，⁷⁴¹不可以封国。⁷⁴²臣是以待即刑，以成君政。”君曰：“刑之！”庆郑曰：“下有直言，臣之行也；⁷⁴³上有直刑，君之明也。⁷⁴⁴臣行君明，国之利也。君虽弗刑，必自杀也。”蛾析曰：“臣闻奔刑之臣，⁷⁴⁵不若赦之以报仇。君盍赦之，以报于秦？”梁由靡曰：“不可。我能行之，秦岂不能？⁷⁴⁶且战不胜，而报之以贼，不武；出战不克，入处不安，不智；⁷⁴⁷成而反之，不信；⁷⁴⁸失刑乱政，不威。⁷⁴⁹出不能用，入不能治，败国且杀孺子，⁷⁵⁰不若刑之。”君曰：“斩郑，无使自杀！”家仆徒曰：“有君不忌，有臣死刑，⁷⁵¹其闻贤于刑之。”梁由靡曰：“夫君政刑，是以治民。不闻命而擅进退，犯政也；⁷⁵²快意而丧君，犯刑也。郑也贼而乱国，不可失也！且战而自退，退而自杀；臣得其志，君失其刑，后不可用也。”⁷⁵³君令司马说刑之。⁷⁵⁴司马说进三军之士而数庆郑曰：“夫韩之誓曰：失次犯令，死；⁷⁵⁵将止不面夷，死；⁷⁵⁶伪言误众，死。今郑失次犯令，而罪一也；郑擅进退，而罪二也；女误梁由靡，使失秦公，而罪三也；君亲止，女不面夷，而罪四也：郑也就刑！”庆郑曰：“说！三军之士皆在，⁷⁵⁷有人能坐待刑，而不能面夷？⁷⁵⁸趣行事乎！”⁷⁵⁹丁丑，斩庆郑，乃入绛。

十五年，惠公卒，怀公立，⁷⁶⁰秦乃召重耳于楚而纳之。晋人杀怀公于高梁，⁷⁶¹而授重耳，实为文公。

卷十　晋语四 #

重耳自狄适齐 #

公在狄十二年，⁷⁶²狐偃曰：“日，吾来此也，⁷⁶³非以狄为荣，可以成事也。⁷⁶⁴吾曰：‘奔而易达，⁷⁶⁵困而有资，⁷⁶⁶休以择利，可以戾也。’⁷⁶⁷今戾久矣，戾久将底。⁷⁶⁸底著滞淫，⁷⁶⁹谁能兴之？⁷⁷⁰盍速行乎！吾不适齐、楚，避其远也。蓄力一纪，可以远矣。⁷⁷¹齐侯长矣，而欲亲晋。⁷⁷²管仲殁矣，多谗在侧。⁷⁷³谋而无正，衷而思始。⁷⁷⁴夫必追择前言，求善以终，⁷⁷⁵餍迩逐远，远人入服，不为邮矣。⁷⁷⁶会其季年可也，⁷⁷⁷兹可以亲。”⁷⁷⁸皆以为然。

乃行，过五鹿，乞食于野人。⁷⁷⁹野人举块以与之，⁷⁸⁰公子怒，将鞭之。子犯曰：“天赐也。民以土服，又何求焉！⁷⁸¹天事必象，⁷⁸²十有二年，必获此土。⁷⁸³二三子志之。⁷⁸⁴岁在寿星及鹑尾，其有此土乎！⁷⁸⁵天以命矣，⁷⁸⁶复于寿星，必获诸侯。⁷⁸⁷天之道也，⁷⁸⁸由是始之。⁷⁸⁹有此，其以戊申乎！⁷⁹⁰所以申土也。”⁷⁹¹再拜稽首，受而载之。⁷⁹²遂适齐。

齐姜劝重耳勿怀安 #

齐侯妻之，甚善焉。⁷⁹³有马二十乘，⁷⁹⁴将死于齐而已矣。曰：“民生安乐，谁知其他？”

桓公卒，⁷⁹⁵孝公即位。⁷⁹⁶诸侯叛齐。子犯知齐之不可以动，⁷⁹⁷而知文公之安齐而有终焉之志也，欲行，而患之，⁷⁹⁸与从者谋于桑下。⁷⁹⁹蚕妾在焉，⁸⁰⁰莫知其在也。妾告姜氏，姜氏杀之，⁸⁰¹而言于公子曰：“从者将以子行，其闻之者吾以除之矣。子必从之，不可以贰，⁸⁰²贰无成命。⁸⁰³《诗》云：‘上帝临女，无贰尔心。’⁸⁰⁴先王其知之矣，贰将可乎？⁸⁰⁵子去晋难而极于此。⁸⁰⁶自子之行，晋无宁岁，民无成君。⁸⁰⁷天未丧晋，无异公子，⁸⁰⁸有晋国者，非子而谁？子其勉之！上帝临子，贰必有咎。”⁸⁰⁹

公子曰：“吾不动矣，必死于此。”姜曰：“不然。《周诗》曰：‘莘莘征夫，每怀靡及。’⁸¹⁰夙夜征行，不遑启处，犹惧无及。⁸¹¹况其顺身纵欲怀安，将何及矣！人不求及，其能及乎？⁸¹²日月不处，人谁获安？西方之书有之曰：‘怀与安，实疚大事。’⁸¹³《郑诗》云：‘仲可怀也，人之多言，亦可畏也。’⁸¹⁴昔管敬仲有言，小妾闻之，⁸¹⁵曰：‘畏威如疾，民之上也。⁸¹⁶从怀如流，民之下也。⁸¹⁷见怀思威，民之中也。⁸¹⁸畏威如疾，乃能威民。⁸¹⁹威在民上，弗畏有刑。⁸²⁰从怀如流，去威远矣，故谓之下。⁸²¹其在辟也，吾从中也。⁸²²《郑诗》之言，吾其从之。’⁸²³此大夫管仲之所以纪纲齐国，裨辅先君而成霸者也。子而弃之，不亦难乎？⁸²⁴齐国之政败矣，晋之无道久矣，从者之谋忠矣，时日及矣，公子几矣。⁸²⁵君国可以济百姓，而释之者，非人也。⁸²⁶败不可处，⁸²⁷时不可失，忠不可弃，怀不可从，子必速行。吾闻晋之始封也，⁸²⁸岁在大火，阏伯之星也，实纪商人。⁸²⁹商之飨国三十一王。⁸³⁰瞽史之纪曰：‘唐叔之世，将如商数。’⁸³¹今未半也。⁸³²乱不长世，⁸³³公子唯子，子必有晋。若何怀安？”公子弗听。

齐姜与子犯谋遣重耳 #

姜与子犯谋，醉而载之以行。醒，以戈逐子犯，曰：“若无所济，吾食舅氏之肉，其知餍乎！”舅犯走，且对曰：“若无所济，余未知死所，谁能与豺狼争食？⁸³⁴若克有成，公子无亦晋之柔嘉，是以甘食。⁸³⁵偃之肉腥臊，将焉用之？”遂行。

卫文公不礼重耳 #

过卫，卫文公有邢、狄之虞，不能礼焉。⁸³⁶宁庄子言于公曰：⁸³⁷“夫礼，国之纪也；亲，民之结也；⁸³⁸善，德之建也。⁸³⁹国无纪不可以终，民无结不可以固，德无建不可以立。此三者，君之所慎也。今君弃之，无乃不可乎！晋公子善人也，而卫亲也，君不礼焉，弃三德矣。⁸⁴⁰臣故云君其图之。康叔，文之昭也。唐叔，武之穆也。⁸⁴¹周之大功在武，⁸⁴²天祚将在武族。⁸⁴³苟姬未绝周室，而俾守天聚者，必武族也。⁸⁴⁴武族唯晋实昌，晋胤公子实德。晋仍无道，⁸⁴⁵天祚有德，晋之守祀，必公子也。若复而修其德，镇抚其民，必获诸侯，以讨无礼。君弗蚤图，卫而在讨。小人是惧，敢不尽心。”公弗听。

曹共公不礼重耳而观其骈胁 #

自卫过曹，曹共公亦不礼焉，⁸⁴⁶闻其骿胁，欲观其状，⁸⁴⁷止其舍，谍其将浴，设微薄而观之。⁸⁴⁸僖负羁之妻言于负羁⁸⁴⁹曰：“吾观晋公子贤人也，其从者皆国相也，以相一人，必得晋国。得晋国而讨无礼，曹其首诛也。子盍蚤自贰焉？”⁸⁵⁰僖负羁馈飧，寘璧焉。⁸⁵¹公子受飧反璧。

负羁言于曹伯曰：“夫晋公子在此，君之匹也，不亦礼焉？”曹伯曰：“诸侯之亡公子其多矣，谁不过此！亡者皆无礼者也，余焉能尽礼焉！”对曰：“臣闻之：爱亲明贤，政之干也。⁸⁵²礼宾矜穷，礼之宗也。⁸⁵³礼以纪政，国之常也。⁸⁵⁴失常不立，君所知也。⁸⁵⁵国君无亲，以国为亲。⁸⁵⁶先君叔振，出自文王，⁸⁵⁷晋祖唐叔，出自武王，⁸⁵⁸文、武之功，实建诸姬。故二王之嗣，世不废亲。今君弃之，不爱亲也。晋公子生十七年而亡，⁸⁵⁹卿材三人从之，可谓贤矣，⁸⁶⁰而君蔑之，是不明贤也。谓晋公子之亡，不可不怜也。比之宾客，不可不礼也。失此二者，是不礼宾，不怜穷也。守天之聚，将施于宜。宜而不施，聚必有阙。⁸⁶¹玉帛酒食，犹粪土也，爱粪土以毁三常，⁸⁶²失位而阙聚，是之不难，无乃不可乎？君其图之。”公弗听。

宋襄公赠重耳以马二十乘 #

公子过宋，⁸⁶³与司马公孙固相善，⁸⁶⁴公孙固言于襄公曰：“晋公子亡，长幼矣，⁸⁶⁵而好善不厌，父事狐偃，师事赵衰，而长事贾佗。⁸⁶⁶狐偃其舅也，而惠以有谋。赵衰其先君之戎御，赵夙之弟也，而文以忠贞。⁸⁶⁷贾佗公族也，而多识以恭敬。⁸⁶⁸此三人者，实左右之。公子居则下之，动则咨焉，成幼而不倦，⁸⁶⁹殆有礼矣。树于有礼，必有艾。⁸⁷⁰《商颂》曰：‘汤降不迟，圣敬日跻。’⁸⁷¹降，有礼之谓也。⁸⁷²君其图之。”襄公从之，赠以马二十乘。

郑文公不礼重耳 #

公子过郑，郑文公亦不礼焉。⁸⁷³叔詹谏曰：“臣闻之：⁸⁷⁴亲有天，⁸⁷⁵用前训，⁸⁷⁶礼兄弟，资穷困，⁸⁷⁷天所福也。今晋公子有三祚焉，天将启之。⁸⁷⁸同姓不婚，恶不殖也。⁸⁷⁹狐氏出自唐叔。⁸⁸⁰狐姬，伯行之子也，实生重耳。⁸⁸¹成而隽才，离违而得所，⁸⁸²久约而无衅，一也。⁸⁸³同出九人，唯重耳在，⁸⁸⁴离外之患，而晋国不靖，二也。⁸⁸⁵晋侯日载其怨，外内弃之；⁸⁸⁶重耳日载其德，狐、赵谋之，三也。在《周颂》曰：‘天作高山，大王荒之。’⁸⁸⁷荒，大之也。大天所作，可谓亲有天矣。晋、郑兄弟也，吾先君武公与晋文侯戮力一心，股肱周室，夹辅平王，⁸⁸⁸平王劳而德之，而赐之盟质，曰：‘世相起也。’⁸⁸⁹若亲有天，获三祚者，可谓大天。⁸⁹⁰若用前训，文侯之功，武公之业，可谓前训。⁸⁹¹若礼兄弟，晋、郑之亲，王之遗命，可谓兄弟。⁸⁹²若资穷困，亡在长幼，还轸诸侯，可谓穷困。⁸⁹³弃此四者，以徼天祸，无乃不可乎？⁸⁹⁴君其图之。”弗听。

叔詹曰：“若不礼焉，则请杀之。谚曰：‘黍稷无成，不能为荣。⁸⁹⁵黍不为黍，不能蕃庑。⁸⁹⁶稷不为稷，不能蕃殖。⁸⁹⁷所生不疑，唯德之基。’”⁸⁹⁸公弗听。

楚成王以周礼享重耳 #

遂如楚，楚成王以周礼享之，九献，庭实旅百。⁸⁹⁹公子欲辞，⁹⁰⁰子犯曰：“天命也，君其飨之。⁹⁰¹亡人而国荐之，⁹⁰²非敌而君设之，⁹⁰³非天，谁启之心！”既飨，楚子问于公子曰：“子若克复晋国，何以报我？”公子再拜稽首对曰：“子女玉帛，则君有之。⁹⁰⁴羽旄齿革，则君地生焉。⁹⁰⁵其波及晋国者，君之余也，又何以报？”⁹⁰⁶王曰：“虽然，不谷愿闻之。”⁹⁰⁷对曰：“若以君之灵，⁹⁰⁸得复晋国，晋、楚治兵，会于中原，其避君三舍。⁹⁰⁹若不获命，⁹¹⁰其左执鞭弭，右属櫜鞬，以与君周旋。”⁹¹¹

令尹子玉曰：“请杀晋公子。⁹¹²弗杀，而反晋国，必惧楚师。”王曰：“不可。楚师之惧，我不修也。⁹¹³我之不德，杀之何为！天之祚楚，谁能惧之？楚不可祚，冀州之土，其无令君乎？⁹¹⁴且晋公子敏而有文，⁹¹⁵约而不谄，⁹¹⁶三材侍之，天祚之矣。⁹¹⁷天之所兴，谁能废之？”⁹¹⁸子玉曰：“然则请止狐偃。”⁹¹⁹王曰：“不可。《曹诗》曰：‘彼己之子，不遂其媾。’邮之也，⁹²⁰夫邮而效之，邮又甚焉。效邮，非礼也。”于是怀公自秦逃归。⁹²¹秦伯召公子于楚，⁹²²楚子厚币以送公子于秦。

重耳婚媾怀嬴 #

秦伯归女五人，怀嬴与焉。⁹²³公子使奉匜沃盥，既而挥之。⁹²⁴嬴怒曰：“秦、晋匹也，何以卑我？”⁹²⁵公子惧，降服囚命。⁹²⁶秦伯见公子曰：“寡人之适，此为才。⁹²⁷子圉之辱，备嫔嫱焉，⁹²⁸欲以成婚，而惧离其恶名。非此，则无故。⁹²⁹不敢以礼致之，欢之故也。⁹³⁰公子有辱，寡人之罪也。⁹³¹唯命是听。”⁹³²

公子欲辞，⁹³³司空季子曰：“同姓为兄弟。⁹³⁴黄帝之子二十五人，其同姓者二人而已，唯青阳与夷鼓皆为己姓。⁹³⁵青阳，方雷氏之甥也。夷鼓，彤鱼氏之甥也。⁹³⁶其同生而异姓者，四母之子别为十二姓。凡黄帝之子，二十五宗，⁹³⁷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。⁹³⁸姬、酉、祁、己、滕、箴、任、荀、僖、姞、儇、依是也。唯青阳与苍林氏同于黄帝，故皆为姬姓。⁹³⁹同德之难也如是。⁹⁴⁰昔少典娶于有𫊸氏，生黄帝、炎帝。⁹⁴¹黄帝以姬水成，炎帝以姜水成。⁹⁴²成而异德，故黄帝为姬，炎帝为姜，二帝用师以相济也，异德之故也。⁹⁴³异姓则异德，异德则异类。异类虽近，男女相及，以生民也。⁹⁴⁴同姓则同德，同德则同心，同心则同志。同志虽远，男女不相及，畏黩敬也。⁹⁴⁵黩则生怨，怨乱毓灾，灾毓灭姓。⁹⁴⁶是故娶妻避其同姓，畏乱灾也。故异德合姓，同德合义。⁹⁴⁷义以导利，⁹⁴⁸利以阜姓。⁹⁴⁹姓利相更，成而不迁，⁹⁵⁰乃能摄固，保其土房。⁹⁵¹今子于子圉，道路之人也，⁹⁵²取其所弃，以济大事，不亦可乎？”

公子谓子犯曰：“何如？”对曰：“将夺其国，何有于妻，唯秦所命从也。”⁹⁵³谓子余曰：“何如？”⁹⁵⁴对曰：“礼志有之曰：‘将有请于人，必先有入焉。⁹⁵⁵欲人之爱己也，必先爱人。欲人之从己也，必先从人。无德于人，而求用于人，罪也。’⁹⁵⁶今将婚媾以从秦，⁹⁵⁷受好以爱之，⁹⁵⁸听从以德之，⁹⁵⁹惧其未可也，又何疑焉？”乃归女而纳币，且逆之。⁹⁶⁰

秦伯享重耳以国君之礼 #

他日，秦伯将享公子，公子使子犯从。子犯曰：“吾不如衰之文也，⁹⁶¹请使衰从。”乃使子余从。秦伯享公子如享国君之礼，子余相如宾。⁹⁶²卒事，秦伯谓其大夫曰：“为礼而不终，耻也。⁹⁶³中不胜貌，耻也。⁹⁶⁴华而不实，耻也。⁹⁶⁵不度而施，耻也。⁹⁶⁶施而不济，耻也。⁹⁶⁷耻门不闭，不可以封。⁹⁶⁸非此，用师则无所矣。⁹⁶⁹二三子敬乎！”⁹⁷⁰

明日宴，秦伯赋《采菽》，⁹⁷¹子余使公子降拜。⁹⁷²秦伯降辞。子余曰：“君以天子之命服命重耳，重耳敢有安志，敢不降拜？”成拜卒登，子余使公子赋《黍苗》。⁹⁷³子余曰：“重耳之仰君也，若黍苗之仰阴雨也。若君实庇荫膏泽之，使能成嘉谷，荐在宗庙，君之力也。⁹⁷⁴君若昭先君之荣，东行济河，整师以复强周室，重耳之望也。⁹⁷⁵重耳若获集德而归载，⁹⁷⁶使主晋民，成封国，其何实不从。⁹⁷⁷君若恣志以用重耳⁹⁷⁸四方诸侯，其谁不惕惕以从命！”秦伯叹曰：“是子将有焉，岂专在寡人乎！”秦伯赋《鸠飞》，⁹⁷⁹公子赋《河水》。⁹⁸⁰秦伯赋《六月》，⁹⁸¹子余使公子降拜。秦伯降辞。子余曰：“君称所以佐天子匡王国者以命重耳，重耳敢有惰心，敢不从德？”⁹⁸²

重耳亲筮得晋国 #

公子亲筮之，曰：“尚有晋国。”⁹⁸³得贞屯、悔豫，皆八也。⁹⁸⁴筮史占之，皆曰：“不吉。⁹⁸⁵闭而不通，爻无为也。”⁹⁸⁶司空季子曰：“吉。是在《周易》，皆利建侯。⁹⁸⁷不有晋国，以辅王室，安能建侯？我命筮曰：‘尚有晋国’，筮告我曰：‘利建侯’，得国之务也，吉孰大焉！⁹⁸⁸震，车也。⁹⁸⁹坎，水也。坤，土也。屯，厚也。豫，乐也。车班外内，顺以训之，⁹⁹⁰泉原以资之，⁹⁹¹土厚而乐其实。不有晋国，何以当之？⁹⁹²震，雷也，车也。坎，劳也，水也，众也。⁹⁹³主雷与车，⁹⁹⁴而尚水与众。⁹⁹⁵车有震，武也。⁹⁹⁶众而顺，文也。⁹⁹⁷文武具，厚之至也。故曰屯。⁹⁹⁸其繇曰：‘元亨利贞，勿用有攸往，利建侯。’⁹⁹⁹主震雷，长也，故曰元。¹⁰⁰⁰众而顺，嘉也，故曰亨。¹⁰⁰¹内有震雷，故曰利贞。¹⁰⁰²车上水下，必伯。¹⁰⁰³小事不济，壅也。故曰勿用有攸往，¹⁰⁰⁴一夫之行也。’¹⁰⁰⁵众顺而有武威，故曰‘利建侯’。¹⁰⁰⁶坤，母也。震，长男也。母老子强，故曰豫。¹⁰⁰⁷其繇曰：‘利建侯行师。’居乐、出威之谓也。¹⁰⁰⁸是二者，得国之卦也。”¹⁰⁰⁹

秦伯纳重耳于晋 #

十月，惠公卒。十二月，秦伯纳公子。¹⁰¹⁰及河，子犯授公子载璧，¹⁰¹¹曰：“臣从君还轸，巡于天下，怨其多矣！¹⁰¹²臣犹知之，而况君乎？不忍其死，请由此亡。”¹⁰¹³公子曰：“所不与舅氏同心者，有如河水。”沈璧以质。¹⁰¹⁴

董因迎公于河，¹⁰¹⁵公问焉，曰：“吾其济乎？”对曰：“岁在大梁，将集天行。元年始受，实沈之星也。¹⁰¹⁶实沈之墟，晋人是居。所以兴也。¹⁰¹⁷今君当之，无不济矣。¹⁰¹⁸君之行也，岁在大火。大火，阏伯之星也，是谓大辰。¹⁰¹⁹辰以成善，后稷是相，唐叔以封。¹⁰²⁰瞽史记曰：嗣续其祖，如谷之滋，必有晋国。¹⁰²¹臣筮之，得泰之八。¹⁰²²曰：是谓天地配亨，小往大来。¹⁰²³今及之矣，何不济之有？且以辰出而以参入，皆晋祥也，¹⁰²⁴而天之大纪也。¹⁰²⁵济且秉成，必霸诸侯。¹⁰²⁶子孙赖之，君无惧矣。”

公子济河，召令狐、臼衰、桑泉，皆降。¹⁰²⁷晋人惧，怀公奔高梁。¹⁰²⁸吕甥、冀芮帅师，甲午，军于庐柳。¹⁰²⁹秦伯使公子絷如师，¹⁰³⁰师退，次于郇。¹⁰³¹辛丑，狐偃及秦、晋大夫盟于郇。壬寅，公¹⁰³²入于晋师。甲辰，秦伯还。¹⁰³³丙午，入于曲沃。丁未，入绛，即位于武宫。戊申，刺怀公于高梁。¹⁰³⁴

寺人勃鞮求见文公 #

初，献公使寺人勃鞮伐公于蒲城，¹⁰³⁵文公逾垣，勃鞮斩其袪。¹⁰³⁶及入，勃鞮求见，公辞焉，曰：“骊姬之谗，尔射余于屏内，¹⁰³⁷困余于蒲城，斩余衣袪。又为惠公从余于渭滨，¹⁰³⁸命曰三日，若宿而至。¹⁰³⁹若干二命，以求杀余。¹⁰⁴⁰余于伯楚屡困，何旧怨也？¹⁰⁴¹退而思之，异日见我。”对曰：“吾以君为已知之矣，故入；¹⁰⁴²犹未知之也，又将出矣。¹⁰⁴³事君不贰是谓臣，好恶不易是谓君。¹⁰⁴⁴君君臣臣，是谓明训。¹⁰⁴⁵明训能终，民之主也。二君之世，蒲人、狄人，余何有焉？¹⁰⁴⁶除君之恶，唯力所及，何贰之有？今君即位，其无蒲、狄乎？¹⁰⁴⁷伊尹放太甲而卒以为明王，¹⁰⁴⁸管仲贼桓公而卒以为侯伯。¹⁰⁴⁹干时之役，申孙之矢集于桓钩，¹⁰⁵⁰钩近于袪，而无怨言，¹⁰⁵¹佐相以终，克成令名。今君之德宇，何不宽裕也？¹⁰⁵²恶其所好，其能久矣？¹⁰⁵³君实不能明训，而弃民主。¹⁰⁵⁴余，罪戾之人也，又何患焉？¹⁰⁵⁵且不见我，君其无悔乎！”

于是吕甥、冀芮畏逼，悔纳文公，谋作乱，¹⁰⁵⁶将以己丑焚公宫，¹⁰⁵⁷公出救火而遂杀之。伯楚知之，故求见公。公¹⁰⁵⁸遽出见之，¹⁰⁵⁹曰：“岂不如女言，然是吾恶心也，¹⁰⁶⁰吾请去之。”伯楚以吕、郤之谋告公。公惧，乘驲自下，脱会秦伯于王城，¹⁰⁶¹告之乱故。及己丑，公宫火，二子求公不获，遂如河上，秦伯诱而杀之。

文公遽见竖头须 #

文公之出也，竖头须，守藏者也，不从。¹⁰⁶²公入，乃求见，公辞焉以沐。谓谒者曰：“沐则心覆，¹⁰⁶³心覆则图反，宜吾不得见也。从者为羁绁之仆，¹⁰⁶⁴居者为社稷之守，何必罪居者！国君而仇匹夫，惧者从矣。”谒者以告，公遽见之。

文公修内政纳襄王 #

元年春，公及夫人嬴氏至自王城。¹⁰⁶⁵秦伯纳卫三千人，实纪纲之仆。¹⁰⁶⁶公属百官，赋职任功。¹⁰⁶⁷弃责薄敛，施舍分寡。¹⁰⁶⁸救乏振滞，匡困资无。¹⁰⁶⁹轻关易道，通商宽农。¹⁰⁷⁰懋穑劝分，省用足财。¹⁰⁷¹利器明德，以厚民性。¹⁰⁷²举善援能，官方定物，¹⁰⁷³正名育类。¹⁰⁷⁴昭旧族，¹⁰⁷⁵爱亲戚，明贤良，¹⁰⁷⁶尊贵宠，¹⁰⁷⁷赏功劳，事耇老，礼宾旅，¹⁰⁷⁸友故旧。¹⁰⁷⁹胥、籍、狐、箕、栾、郤、柏、先、羊舌、董、韩，寔掌近官。¹⁰⁸⁰诸姬之良，掌其中官。¹⁰⁸¹异姓之能，掌其远官。¹⁰⁸²公食贡，大夫食邑，士食田，¹⁰⁸³庶人食力，¹⁰⁸⁴工商食官，¹⁰⁸⁵皂隶食职，¹⁰⁸⁶官宰食加。¹⁰⁸⁷政平民阜，财用不匮。¹⁰⁸⁸

冬，襄王避昭叔之难，居于郑地汜。¹⁰⁸⁹使来告难，亦使告于秦。¹⁰⁹⁰子犯曰：“民亲而未知义也，¹⁰⁹¹君盍纳王以教之义。¹⁰⁹²若不纳，秦将纳之，则失周矣，¹⁰⁹³何以求诸侯？¹⁰⁹⁴不能修身而又不能宗人，人将焉依？¹⁰⁹⁵继文之业，定武之功，¹⁰⁹⁶启土安疆，于此乎在矣，君其务之。”¹⁰⁹⁷公说，乃行赂于草中之戎与丽土之狄，以启东道。¹⁰⁹⁸

文公出阳人 #

二年春，公以二军下，次于阳樊。¹⁰⁹⁹右师取昭叔于温，杀之于隰城。¹¹⁰⁰左师迎王于郑。王入于成周，遂定之于郏。¹¹⁰¹王飨醴，命公胙侑。¹¹⁰²公请隧，弗许。¹¹⁰³曰：“王章也，¹¹⁰⁴不可以二王，¹¹⁰⁵无若政何。”¹¹⁰⁶赐公南阳阳樊、温、原、州、陉、𫄨、组、攒茅之田。¹¹⁰⁷阳人不服，¹¹⁰⁸公围之，将残其民，仓葛呼曰：¹¹⁰⁹“君补王阙，以顺礼也。¹¹¹⁰阳人未狎君德，¹¹¹¹而未敢承命。君将残之，无乃非礼乎！阳人有夏、商之嗣典，有周室之师旅，¹¹¹²樊仲之官守焉，¹¹¹³其非官守，则皆王之父兄甥舅也。君定王室而残其姻族，民将焉放？¹¹¹⁴敢私布于吏，¹¹¹⁵唯君图之！”公曰：“是君子之言也。”迺出阳人。¹¹¹⁶

文公伐原 #

文公伐原，¹¹¹⁷令以三日之粮。三日而原不降，公令疏军而去之。¹¹¹⁸谍出曰：“原不过一二日矣！”¹¹¹⁹军吏以告，公曰：“得原而失信，何以使人？夫信，民之所庇也，不可失。”¹¹²⁰乃去之，及孟门，而原请降。¹¹²¹

文公救宋败楚于城濮 #

文公立四年，楚成王伐宋，¹¹²²公率齐、秦伐曹、卫以救宋。¹¹²³宋人使门尹班告急于晋，¹¹²⁴公告大夫曰：“宋人告急，舍之则宋绝。¹¹²⁵告楚则不许我。¹¹²⁶我欲击楚，齐、秦不欲，其若之何？”先轸曰：“不若使齐、秦主楚怨。”¹¹²⁷公曰：“可乎？”先轸曰：“使宋舍我而赂齐、秦，¹¹²⁸藉之告楚。¹¹²⁹我分曹、卫之地以赐宋人。楚爱曹、卫，必不许齐、秦。¹¹³⁰齐、秦不得其请，必属怨焉，¹¹³¹然后用之，蔑不欲矣。”¹¹³²公说，是故以曹田、卫田赐宋人。¹¹³³

令尹子玉使宛春来告¹¹³⁴曰：“请复卫侯而封曹，臣亦释宋之围。”¹¹³⁵舅犯愠曰：“子玉无礼哉！君取一，臣取二，必击之。”¹¹³⁶先轸曰：“子与之。¹¹³⁷我不许曹、卫之请，是不许释宋也。宋众无乃强乎！¹¹³⁸是楚一言而有三施，子一言而有三怨。¹¹³⁹怨已多矣，难以击人。不若私许复曹、卫以携之，¹¹⁴⁰执宛春以怒楚，¹¹⁴¹既战而后图之。”¹¹⁴²公说，是故拘宛春于卫。

子玉释宋围，从晋师。楚既陈，晋师退舍，军吏请曰：“以君避臣，辱也。¹¹⁴³且楚师老矣，必败。何故退？”¹¹⁴⁴子犯曰：“二三子忘在楚乎？偃也闻之：战斗，直为壮，曲为老。¹¹⁴⁵未报楚惠而抗宋，我曲楚直，¹¹⁴⁶其众莫不生气，不可谓老。若我以君避臣，而不去，彼亦曲矣。”退三舍避楚。楚众欲止，子玉不肯，至于城濮，果战，楚众大败。¹¹⁴⁷君子曰：“善以德劝。”¹¹⁴⁸

郑叔詹据鼎耳而疾号 #

文公诛观状以伐郑，反其陴。¹¹⁴⁹郑人以名宝行成，¹¹⁵⁰公弗许，曰：“予我詹而师还。¹¹⁵¹詹请往，郑伯弗许，¹¹⁵²詹固请曰：“一臣可以赦百姓而定社稷，君何爱于臣也？”郑人以詹予晋，晋人将烹之。¹¹⁵³詹曰：“臣愿获尽辞而死，固所愿也。”公听其辞。詹曰：“天降郑祸，使淫观状，弃礼违亲。¹¹⁵⁴臣曰：‘不可。夫晋公子贤明，其左右皆卿才，若复其国，而得志于诸侯，祸无赦矣。’今祸及矣。尊明胜患，智也。¹¹⁵⁵杀身赎国，忠也。”乃就烹，据鼎耳而疾号曰：“自今以往，知忠以事君者，与詹同。”乃命弗杀，厚为之礼而归之。¹¹⁵⁶郑人以詹伯¹¹⁵⁷为将军。

箕郑对文公问 #

晋饥，公问于箕郑¹¹⁵⁸曰：“救饥何以？”对曰：“信。”公曰：“安信？”对曰：“信于君心，¹¹⁵⁹信于名，¹¹⁶⁰信于令，信于事。”¹¹⁶¹公曰：“然则若何？”对曰：“信于君心，则美恶不逾。¹¹⁶²信于名，则上下不干。¹¹⁶³信于令，则时无废功。¹¹⁶⁴信于事，则民从事有业。¹¹⁶⁵于是乎民知君心，贫而不惧，藏出如入，何匮之有？”¹¹⁶⁶公使为箕。¹¹⁶⁷及清原之搜，使佐新上军。¹¹⁶⁸

文公任贤与赵衰举贤 #

文公问元帅于赵衰，¹¹⁶⁹对曰：“郤縠可，行年五十矣，¹¹⁷⁰守学弥惇。¹¹⁷¹夫先王之法志，德义之府也。¹¹⁷²夫德义，生民之本也。能惇笃者，不忘百姓也。请使郤縠。”公从之。公使赵衰为卿，辞曰：“栾枝贞慎，¹¹⁷³先轸有谋，胥臣多闻，皆可以为辅佐，臣弗若也。”乃使栾枝将下军，先轸佐之。¹¹⁷⁴取五鹿，先轸之谋也。¹¹⁷⁵郤縠卒，使先轸代之。¹¹⁷⁶胥臣佐下军。¹¹⁷⁷公使原季为卿，¹¹⁷⁸辞曰：“夫三德者，偃之出也。¹¹⁷⁹以德纪民，其章大矣，不可废也。”¹¹⁸⁰使狐偃为卿，辞曰：“毛之智，贤于臣，其齿又长。¹¹⁸¹毛也不在位，不敢闻命。”乃使狐毛将上军，狐偃佐之。¹¹⁸²狐毛卒，使赵衰代之，¹¹⁸³辞曰：“城濮之役，先且居之佐军也善，¹¹⁸⁴军伐有赏，¹¹⁸⁵善君有赏，能其官有赏。¹¹⁸⁶且居有三赏，不可废也。¹¹⁸⁷且臣之伦，箕郑、胥婴、先都在。”¹¹⁸⁸乃使先且居将上军。¹¹⁸⁹公曰：“赵衰三让。¹¹⁹⁰其所让，皆社稷之卫也。废让，是废德也。”以赵衰之故，搜于清原，作五军。¹¹⁹¹使赵衰将新上军，箕郑佐之；胥婴将新下军，先都佐之。子犯卒，蒲城伯请佐，¹¹⁹²公曰：“夫赵衰三让不失义。¹¹⁹³让，推贤也。义，广德也。德广贤至，又何患矣。请令衰也从子。”¹¹⁹⁴乃使赵衰佐新上军。¹¹⁹⁵

文公学读书于臼季 #

文公学读书于臼季，三日，¹¹⁹⁶曰：“吾不能行也咫，¹¹⁹⁷闻则多矣。”对曰：“然而多闻以待能者，不犹愈也？”¹¹⁹⁸

郭偃论治国之难易 #

文公问于郭偃曰：“始也，吾以治国为易，¹¹⁹⁹今也难。”对曰：“君以为易，其难也将至矣。¹²⁰⁰君以为难，其易也将至焉。”¹²⁰¹

胥臣论教诲之力 #

文公问于胥臣曰：“吾欲使阳处父傅讙也而教诲之，其能善之乎？”¹²⁰²对曰：“是在讙也。蘧蒢不可使俯，¹²⁰³戚施不可使仰，¹²⁰⁴僬侥不可使举，¹²⁰⁵侏儒不可使援，¹²⁰⁶蒙瞍不可使视，¹²⁰⁷嚚喑不可使言，¹²⁰⁸聋聩不可使听，¹²⁰⁹童昏不可使谋。¹²¹⁰质将善而贤良赞之，则济可俟。¹²¹¹若有违质，¹²¹²教将不入，¹²¹³其何善之为！¹²¹⁴臣闻昔者大任娠文王不变，¹²¹⁵少溲于豕牢，¹²¹⁶而得文王不加疾焉。¹²¹⁷文王在母不忧，¹²¹⁸在傅弗勤，处师弗烦，事王不怒，¹²¹⁹孝友二虢，¹²²⁰而惠慈二蔡，¹²²¹刑于大姒，¹²²²比于诸弟。¹²²³《诗》云：‘刑于寡妻，至于兄弟，以御于家邦。’¹²²⁴于是乎用四方之贤良。¹²²⁵及其即位也，询于‘八虞’，¹²²⁶而咨于‘二虢’，¹²²⁷度于闳夭而谋于南宫，¹²²⁸诹于蔡、原而访于辛、尹，¹²²⁹重之以周、邵、毕、荣，¹²³⁰亿宁百神，¹²³¹而柔和万民。¹²³²故《诗》云：‘惠于宗公，神罔时恫。’¹²³³若是，则文王非专教诲之力也。”¹²³⁴公曰：“然则教无益乎？”对曰：“胡为文，益其质。¹²³⁵故人生而学，非学不入。”¹²³⁶公曰：“奈夫八疾何！”¹²³⁷对曰：“官师之所材也，¹²³⁸戚施直镈，¹²³⁹蘧蒢蒙璆，¹²⁴⁰侏儒扶卢，¹²⁴¹蒙瞍修声，¹²⁴²聋聩司火。¹²⁴³童昏、嚚喑、僬侥，官师之所不材也，¹²⁴⁴以实裔土。¹²⁴⁵夫教者，因体能质而利之者也。¹²⁴⁶若川然有原，以卬¹²⁴⁷浦而后大。”¹²⁴⁸

文公称霸 #

文公即位二年，¹²⁴⁹欲用其民，¹²⁵⁰子犯曰：“民未知义，¹²⁵¹盍纳天子以示之义？”¹²⁵²乃纳襄王于周。公曰：“可矣乎？”对曰：“民未知信，盍伐原以示之信？”乃伐原。¹²⁵³曰：“可矣乎？”对曰：“民未知礼，盍大搜，备师尚礼以示之。”¹²⁵⁴乃大搜于被庐，¹²⁵⁵作三军。¹²⁵⁶使郤縠将中军，以为大政，¹²⁵⁷郤溱佐之。¹²⁵⁸子犯曰：“可矣。”¹²⁵⁹遂伐曹、卫，¹²⁶⁰出谷戍，释宋围，败楚师于城濮，于是乎遂伯。¹²⁶¹

卷十一　晋语五 #

臼季举冀缺 #

臼季使，舍于冀野。¹²⁶²冀缺薅，¹²⁶³其妻馌之，¹²⁶⁴敬，相待如宾。¹²⁶⁵从而问之，冀芮之子也，与之归；既复命，而进之曰：“臣得贤人，敢以告。”文公曰：“其父有罪，可乎？”¹²⁶⁶对曰：“国之良也，灭其前恶，¹²⁶⁷是故舜之刑也殛鲧，其举也兴禹。¹²⁶⁸今君之所闻也。齐桓公亲举管敬子，其贼也。”¹²⁶⁹公曰：“子何以知其贤也？”对曰：“臣见其不忘敬也。夫敬，德之恪也。恪于德以临事，其何不济！”公见之，使为下军大夫。¹²⁷⁰

宁嬴氏论貌与言 #

阳处父如卫，反，过宁，¹²⁷¹舍于逆旅宁嬴氏。¹²⁷²嬴谓其妻曰：“吾求君子久矣，今乃得之。”举而从之，¹²⁷³阳子道与之语，及山而还。¹²⁷⁴其妻曰：“子得所求而不从之，何其怀也？！”¹²⁷⁵曰：“吾见其貌而欲之，闻其言而恶之。夫貌，情之华也；¹²⁷⁶言，貌之机也。¹²⁷⁷身为情，¹²⁷⁸成于中。言，身之文也。言文而发之，合而后行，离则有衅。¹²⁷⁹今阳子之貌济，其言匮，非其实也。¹²⁸⁰若中不济，而外强之，¹²⁸¹其卒将复，¹²⁸²中以外易矣。¹²⁸³若内外类，而言反之，渎其信也。¹²⁸⁴夫言以昭信，奉之如机，¹²⁸⁵历时而发之，¹²⁸⁶胡可渎也！今阳子之情𬤝矣，¹²⁸⁷以济盖也，¹²⁸⁸且刚而主能，¹²⁸⁹不本而犯，怨之所聚也。¹²⁹⁰吾惧未获其利而及其难，是故去之。”期年，乃有贾季之难，阳子死之。¹²⁹¹

赵宣子论比与党 #

赵宣子言韩献子于灵公，以为司马。¹²⁹²河曲之役，¹²⁹³赵孟使人以其乘车干行，¹²⁹⁴献子执而戮之。众咸曰：“韩厥必不没矣。¹²⁹⁵其主朝升之，而暮戮其车，¹²⁹⁶其谁安之！”宣子召而礼之，曰：“吾闻事君者比而不党。¹²⁹⁷夫周以举义，比也；¹²⁹⁸举以其私，党也。夫军事无犯，犯而不隐，义也。¹²⁹⁹吾言女于君，惧女不能也。举而不能，党孰大焉！事君而党，吾何以从政？吾故以是观女。¹³⁰⁰女勉之。苟从是行也。¹³⁰¹临长晋国者，非女其谁？”¹³⁰²皆告诸大夫曰：“二三子可以贺我矣！吾举厥也而中，吾乃今知免于罪矣。”

赵宣子请师伐宋 #

宋人弑昭公，¹³⁰³赵宣子请师于灵公以伐宋，公曰：“非晋国之急也。”对曰：“大者天地，其次君臣，所以为明训也。¹³⁰⁴今宋人弑其君，是反天地而逆民则也，¹³⁰⁵天必诛焉。晋为盟主，而不修天罚，¹³⁰⁶将惧及焉。”公许之。乃发令于太庙，召军吏而戒乐正，¹³⁰⁷令三军之钟鼓必备。赵同曰：“国有大役，¹³⁰⁸不镇抚民而备钟鼓，何也？”宣子曰：“大罪伐之，小罪惮之。¹³⁰⁹袭侵之事，陵也。¹³¹⁰是故伐备钟鼓，声其罪也；¹³¹¹战以𬭚于、丁宁，儆其民也。¹³¹²袭侵密声，为暂事也。¹³¹³今宋人弑其君，罪莫大焉！明声之，犹恐其不闻也。吾备钟鼓，为君故也。”¹³¹⁴乃使旁告于诸侯，治兵振旅，鸣钟鼓，以至于宋。¹³¹⁵

灵公使锄麑杀赵宣子 #

灵公虐，赵宣子骤谏，¹³¹⁶公患之，¹³¹⁷使锄麑贼之，¹³¹⁸晨往，则寝门辟矣，¹³¹⁹盛服将朝，早而假寐。¹³²⁰麑退，叹而言曰：“赵孟敬哉！¹³²¹夫不忘恭敬，社稷之镇也。¹³²²贼国之镇不忠，受命而废之不信，享一名于此，不如死。”¹³²³触庭之槐而死。¹³²⁴灵公将杀赵盾，不克。¹³²⁵赵穿攻公于桃园，¹³²⁶逆公子黑臀而立之，实为成公。¹³²⁷

范武子退朝告老 #

郤献子聘于齐，¹³²⁸齐顷公使妇人观而笑之。¹³²⁹郤献子怒，归，请伐齐。范武子退自朝，¹³³⁰曰：“燮乎，吾闻之，¹³³¹干人之怒，必获毒焉。夫郤子之怒甚矣，不逞于齐，必发诸晋国。¹³³²不得政，何以逞怒？¹³³³余将致政焉，以成其怒，¹³³⁴无以内易外也。尔勉从二三子，以承君命，唯敬。”¹³³⁵乃老。¹³³⁶

范武子杖文子 #

范文子暮退于朝。武子曰：“何暮也？”对曰：“有秦客廋辞于朝，¹³³⁷大夫莫之能对也，吾知三焉。”¹³³⁸武子怒曰：“大夫非不能也，让父兄也。¹³³⁹尔童子，而三掩人于朝。¹³⁴⁰吾不在晋国，亡无日矣。”击之以杖，折委笄。¹³⁴¹

郤献子分谤 #

靡笄之役，韩献子将斩人。¹³⁴²郤献子驾，将救之，至，则既斩之矣。郤献子请以徇，其仆曰：“子不将救之乎？”献子曰：“敢不分谤乎！”¹³⁴³

张侯御郤献子 #

靡笄之役，郤献子伤，¹³⁴⁴曰：“余病喙。”¹³⁴⁵张侯御，曰：“三军之心，在此车也。¹³⁴⁶其耳目在于旗鼓。¹³⁴⁷车无退表，鼓无退声，¹³⁴⁸军事集焉。¹³⁴⁹吾子忍之，不可以言病。受命于庙，¹³⁵⁰受脤于社，¹³⁵¹甲胄而效死，戎之政也。¹³⁵²病未若死，祗以解志。”¹³⁵³乃左并辔，右援枹而鼓之，马逸不能止，三军从之。¹³⁵⁴齐师大败，逐之，三周华不注之山。¹³⁵⁵

师胜而范文子后入 #

靡笄之役，郤献子师胜而返，范文子后入。¹³⁵⁶武子曰：“燮乎，女亦知吾望尔也乎？”¹³⁵⁷对曰：“夫师，郤子之师也，¹³⁵⁸其事臧。¹³⁵⁹若先，则恐国人之属耳目于我也，故不敢。”¹³⁶⁰武子曰：“吾知免矣。”¹³⁶¹

郤献子等各推功于上 #

靡笄之役，郤献子见，公曰：“子之力也夫！”¹³⁶²对曰：“克也以君命命三军之士，三军之士用命，克也何力之有焉？”范文子见，公曰：“子之力也夫！”对曰：“燮也受命于中军，以命上军之士，上军之士用命，燮也何力之有焉？”栾武子见，¹³⁶³公曰：“子之力也夫！”对曰：“书也受命于上军，以命下军之士，下军之士用命，书也何力之有焉？”

苗贲皇谓郤献子为不知礼 #

靡笄之役也，郤献子伐齐。齐侯来，¹³⁶⁴献之以得殒命之礼，¹³⁶⁵曰：“寡君使克也，不腆弊邑之礼，为君之辱，敢归诸下执政，以整¹³⁶⁶御人。”¹³⁶⁷苗棼皇曰：“郤子勇而不知礼，¹³⁶⁸矜其伐而耻国君，¹³⁶⁹其与几何！”¹³⁷⁰

车者论梁山崩 #

梁山崩，¹³⁷¹以传召伯宗，¹³⁷²遇大车当道而覆，立而辟之，曰：“避传。”¹³⁷³对曰：“传为速也，若俟吾避，则加迟矣，¹³⁷⁴不如捷而行。”¹³⁷⁵伯宗喜，问其居，曰：“绛人也。”¹³⁷⁶伯宗曰：“何闻？”曰：“梁山崩而以传召伯宗。”伯宗问曰：“乃将若何？”对曰：“山有朽壤而崩，将若何？¹³⁷⁷夫国主山川，¹³⁷⁸故川涸山崩，君为之降服、出次，¹³⁷⁹乘缦、不举，策于上帝，¹³⁸⁰国三日哭，以礼焉。¹³⁸¹虽伯宗亦如是而已，其若之何？”问其名，不告；请以见，不许。¹³⁸²伯宗及绛，以告，而从之。¹³⁸³

伯宗妻谓民不戴其上难必及 #

伯宗朝，以喜归。¹³⁸⁴其妻曰：“子貌有喜，何也？”曰：“吾言于朝，诸大夫皆谓我智似阳子。”¹³⁸⁵对曰：“阳子华而不实，主言而无谋，¹³⁸⁶是以难及其身。子何喜焉？”伯宗曰：“吾饮诸大夫酒，而与之语，尔试听之。”曰：“诺。”既饮，其妻曰：“诸大夫莫子若也。然而民不能戴其上久矣，¹³⁸⁷难必及子乎！盍亟索士整庇州犁焉。”¹³⁸⁸得毕阳。¹³⁸⁹

卷十二　晋语六 #

赵文子冠 #

赵文子冠，见栾武子，武子曰：“美哉！¹³⁹⁰昔吾逮事庄主，¹³⁹¹华则荣矣，实之不知，请务实乎。”¹³⁹²

见中行宣子，宣子曰：“美哉！¹³⁹³惜也，吾老矣。”¹³⁹⁴

见范文子，¹³⁹⁵文子曰：“而今可以戒矣，夫贤者宠至而益戒，不足者为宠骄。¹³⁹⁶故兴王赏谏臣，逸王罚之。吾闻古之王者，政德既成，又听于民，¹³⁹⁷于是乎使工诵谏于朝，¹³⁹⁸在列者献诗使勿兜，¹³⁹⁹风听胪言于巿，¹⁴⁰⁰辨祅祥于谣，¹⁴⁰¹考百事于朝，¹⁴⁰²问谤誉于路，有邪而正之，尽戒之术也。¹⁴⁰³先王疾是骄也。”

见郤驹伯，驹伯曰：“美哉！¹⁴⁰⁴然而壮不若老者多矣。”¹⁴⁰⁵

见韩献子，¹⁴⁰⁶献子曰：“戒之，此谓成人。成人在始与善。始与善，善进善，不善蔑由至矣；¹⁴⁰⁷始与不善，不善进不善，善亦蔑由至矣。如草木之产也，各以其物。¹⁴⁰⁸人之有冠，犹宫室之有墙屋也，粪除而已，又何加焉。”¹⁴⁰⁹

见智武子，武子曰：“吾子勉之，¹⁴¹⁰成、宣之后而老为大夫，非耻乎！¹⁴¹¹成子之文，宣子之忠，其可忘乎！夫成子导前志以佐先君，导法而卒以政，可不谓文乎！¹⁴¹²夫宣子尽谏于襄、灵，¹⁴¹³以谏取恶，不惮死进，可不谓忠乎！吾子勉之，有宣子之忠，而纳之以成子之文，事君必济。”¹⁴¹⁴

见苦成叔子，¹⁴¹⁵叔子曰：“抑年少而执官者众，¹⁴¹⁶吾安容子。”

见温季子，¹⁴¹⁷季子曰：“谁之不如，可以求之。”¹⁴¹⁸

见张老而语之，¹⁴¹⁹张老曰：“善矣，从栾伯之言，可以滋；¹⁴²⁰范叔之教，可以大；韩子之戒，可以成。物备矣，志在子。¹⁴²¹若夫三郤，亡人之言也，何称述焉！¹⁴²²智子之道善矣，¹⁴²³是先主复露子也。”¹⁴²⁴

范文子不欲伐郑 #

厉公将伐郑，¹⁴²⁵范文子不欲，曰：“若以吾意，诸侯皆叛，则晋可为也。¹⁴²⁶唯有诸侯，故扰扰焉。凡诸侯，难之本也。¹⁴²⁷得郑忧滋长，焉用郑！”¹⁴²⁸郤至曰：“然则王者多忧乎？”文子曰：“我王者也乎哉？¹⁴²⁹夫王者成其德，而远人以其方贿归之，故无忧。¹⁴³⁰今我寡德而求王者之功，故多忧。¹⁴³¹子见无土而欲富者，乐乎哉？”¹⁴³²

晋败楚师于鄢陵 #

厉公六年，伐郑，¹⁴³³且使苦成叔及栾黡兴齐、鲁之师。¹⁴³⁴楚恭王帅东夷救郑。¹⁴³⁵楚半阵，公使击之。栾书曰：“君使黡也兴齐、鲁之师，请俟之。”郤至曰：“不可。楚师将退，我击之，必以胜归。¹⁴³⁶夫阵不违忌，一闲也；¹⁴³⁷夫南夷与楚来而不与阵，二闲也；¹⁴³⁸夫楚与郑阵而不与整，三闲也；¹⁴³⁹且其士卒在阵而哗，四闲也；¹⁴⁴⁰夫众闻哗则必惧，五闲也。郑将顾楚，楚将顾夷，莫有斗心，不可失也。”公说。于是败楚师于鄢陵，栾书是以怨郤至。¹⁴⁴¹

郤至勇而知礼 #

鄢之战，郤至以韎韦之跗注，三逐楚平王¹⁴⁴²卒，¹⁴⁴³见王必下奔¹⁴⁴⁴退战。王使工尹襄问之以弓，¹⁴⁴⁵曰：“方事之殷也，¹⁴⁴⁶有韎韦之跗注，君子也，属见不谷而下，无乃伤乎？”¹⁴⁴⁷郤至甲胄而见客，免胄而听命，¹⁴⁴⁸曰：“君之外臣至，以寡君之灵，闲蒙甲胄，¹⁴⁴⁹不敢当拜君命之辱，为使者故，敢三肃之。”¹⁴⁵⁰君子曰：勇以知礼。¹⁴⁵¹

范文子论内睦而后图外 #

鄢之役，晋人¹⁴⁵²欲争郑，¹⁴⁵³范文子不欲，曰：“吾闻之，为人臣者，能内睦而后图外，¹⁴⁵⁴不睦内而图外，必有内争，盍姑谋睦乎！¹⁴⁵⁵考讯其阜以出，则怨靖。”¹⁴⁵⁶

范文子论外患与内忧 #

鄢之役，晋伐郑，荆救之。¹⁴⁵⁷大夫欲战，范文子不欲，曰：“吾闻之，君人者刑其民，¹⁴⁵⁸成，而后振武于外，¹⁴⁵⁹是以内和而外威。¹⁴⁶⁰今吾司寇之刀锯日弊，¹⁴⁶¹而斧钺不行。¹⁴⁶²内犹有不刑，而况外乎？夫战，刑也，¹⁴⁶³刑之过也。¹⁴⁶⁴过由大，¹⁴⁶⁵而怨由细，¹⁴⁶⁶故以惠诛怨，¹⁴⁶⁷以忍去过。¹⁴⁶⁸细无怨而大不过，而后可以武，刑外之不服者。今吾刑外乎大人，¹⁴⁶⁹而忍于小民，¹⁴⁷⁰将谁行武？武不行而胜，幸也。¹⁴⁷¹幸以为政，必有内忧。且唯圣人能无外患，又无内忧，讵非圣人，必偏而后可。¹⁴⁷²偏而在外，犹可救也，¹⁴⁷³疾自中起，是难。盍姑释荆与郑以为外患乎。”¹⁴⁷⁴

范文子论胜楚必有内忧 #

鄢之役，晋伐郑，荆救之。栾武子将上军，范文子将下军。¹⁴⁷⁵栾武子欲战，范文子不欲，曰：“吾闻之，唯厚德者能受多福，无德而服者众，必自伤也。¹⁴⁷⁶称晋之德，诸侯皆叛，国可以少安。¹⁴⁷⁷唯有诸侯，故扰扰焉，凡诸侯，难之本也。且唯圣人能无外患又无内忧，讵非圣人，不有外患，必有内忧，盍姑释荆与郑以为外患乎！诸臣之内相与，必将辑睦。¹⁴⁷⁸今我战又胜荆与郑，吾君将伐智而多力，¹⁴⁷⁹怠教而重敛，大其私暱而益妇人田，¹⁴⁸⁰不夺诸大夫田，则焉取以益此？诸臣之委室而徒退者，将与几人？¹⁴⁸¹战若不胜，则晋国之福也；战若胜，乱地之秩者也，¹⁴⁸²其产将害大，盍姑无战乎！”¹⁴⁸³

栾武子曰：“昔韩之役，惠公不复舍；¹⁴⁸⁴邲之役，三军不振旅；¹⁴⁸⁵箕之役，先轸不复命：¹⁴⁸⁶晋国固有大耻三。今我任晋国之政，¹⁴⁸⁷不毁晋耻，又以违蛮、夷重之，¹⁴⁸⁸虽有后患，非吾所知也。”¹⁴⁸⁹

范文子曰：“择福莫若重，择祸莫若轻，¹⁴⁹⁰福无所用轻，祸无所用重，晋国故有大耻，与其君臣不相听以为诸侯笑也，¹⁴⁹¹盍姑以违蛮、夷为耻乎。”

栾武子不听，遂与荆人战于鄢陵，大胜之。¹⁴⁹²于是乎君伐智而多力，怠教而重敛，大其私暱，杀三郤而尸诸朝，¹⁴⁹³纳其室以分妇人，¹⁴⁹⁴于是乎国人不蠲，¹⁴⁹⁵遂弑诸翼，葬于翼东门之外，以车一乘。¹⁴⁹⁶厉公之所以死者，唯无德而功烈多，服者众也。¹⁴⁹⁷

范文子论德为福之基 #

鄢之役，荆压晋军，¹⁴⁹⁸军吏患之，将谋。¹⁴⁹⁹范丐自公族趋过之，¹⁵⁰⁰曰：“夷灶堙井，非退而何？”¹⁵⁰¹范文子执戈逐之，曰：“国之存亡，天命也，童子何知焉？且不及而言，奸也，必为戮。”¹⁵⁰²苗贲皇¹⁵⁰³曰：“善逃难哉！”¹⁵⁰⁴既退荆师于鄢，将谷，¹⁵⁰⁵范文子立于戎马之前，¹⁵⁰⁶曰：“君幼弱，诸臣不佞，¹⁵⁰⁷吾何福以及此！吾闻之，‘天道无亲，唯德是授。’吾庸知天之不授晋且以劝楚乎，¹⁵⁰⁸君与二三臣其戒之！¹⁵⁰⁹夫德，福之基也，无德而福隆，犹无基而厚墉也，其坏也无日矣。”¹⁵¹⁰

范文子论私难必作 #

反自鄢，范文子谓其宗、祝¹⁵¹¹曰：“君骄泰而有烈，¹⁵¹²夫以德胜者犹惧失之，而况骄泰乎？君多私，今以胜归，私必昭。¹⁵¹³昭私，难必作，¹⁵¹⁴吾恐及焉。凡吾宗、祝，为我祈死，¹⁵¹⁵先难为免。”¹⁵¹⁶七年夏，范文子卒。¹⁵¹⁷冬，难作，始于三郤，卒于公。¹⁵¹⁸

栾书发郤至之罪 #

既战，获王子发钩。¹⁵¹⁹栾书谓王子发钩曰：“子告君¹⁵²⁰曰：‘郤至使人劝王战，及齐、鲁之未至也。¹⁵²¹且夫战也，微郤至王必不免。’¹⁵²²吾归子。”¹⁵²³发钩告君，君告栾书，栾书曰：“臣固闻之，¹⁵²⁴郤至欲为难，使苦成叔缓齐、鲁之师，己劝君战，¹⁵²⁵战败，将纳孙周，¹⁵²⁶事不成，故免楚王。然战而擅舍国君，而受其问，不亦大罪乎？¹⁵²⁷且今君若使之于周，必见孙周。”君曰：“诺。”栾书使人谓孙周曰：“郤至将往，必见之！”郤至聘于周，公使觇之，见孙周。¹⁵²⁸是故使胥之昧与夷羊五刺郤至、苦成叔及郤锜，¹⁵²⁹郤锜谓郤至曰：“君不道于我，我欲以吾宗与吾党夹而攻之，虽死必败，君必危，¹⁵³⁰其可乎？”郤至曰：“不可。至闻之，武人不乱，¹⁵³¹智人不诈，¹⁵³²仁人不党。¹⁵³³夫利君之富，富以聚党，¹⁵³⁴利党以危君，君之杀我也后矣。¹⁵³⁵且众何罪，钧之死也，不若听君之命。”¹⁵³⁶是故皆自杀。¹⁵³⁷既刺三郤，栾书弑厉公，乃纳孙周而立之，实为悼公。

长鱼矫胁栾中行 #

长鱼矫既杀三郤，乃胁栾、中行¹⁵³⁸而言于公曰：“不杀此二子者，忧必及君。”¹⁵³⁹公曰：“一旦而尸三卿，不可益也。”对曰：“臣闻之，乱在内为宄，在外为奸，御宄以德，御奸以刑。¹⁵⁴⁰今治政而内乱，不可谓德。除鲠而避强，不可谓刑。¹⁵⁴¹德刑不立，奸宄并至，臣脆弱，不能忍俟也。”乃奔狄。三月，厉公弑。¹⁵⁴²

韩献子不从栾中行召 #

栾武子、中行献子围公于匠丽氏，¹⁵⁴³乃召韩献子，献子辞曰：“弑君以求威，非吾所能为也。¹⁵⁴⁴威行为不仁，事废为不智，¹⁵⁴⁵享一利亦得一恶，非所务也。昔者吾畜于赵氏，¹⁵⁴⁶赵孟姬之谗，吾能违兵。¹⁵⁴⁷人有言曰：‘杀老牛莫之敢尸。’而况君乎？¹⁵⁴⁸二三子不能事君，安用厥也！”中行偃欲伐之，栾书曰：“不可。其身果而辞顺。¹⁵⁴⁹顺无不行，果无不彻，¹⁵⁵⁰犯顺不祥，伐果不克，¹⁵⁵¹夫以果戾顺行，民不犯也，¹⁵⁵²吾虽欲攻之，其能乎！”乃止。

卷十三　晋语七 #

栾武子立悼公 #

既弑厉公，栾武子使智武子、彘恭子如周迎悼公。¹⁵⁵³庚午，大夫逆于清原。¹⁵⁵⁴公言于诸大夫曰：“孤始愿不及此，¹⁵⁵⁵孤之及此，天也。¹⁵⁵⁶抑人之有元君，将禀命焉。¹⁵⁵⁷若禀而弃之，是焚谷也；¹⁵⁵⁸其禀而不材，是谷不成也。¹⁵⁵⁹谷之不成，孤之咎也；成而焚之，二三子之虐也。孤欲长处其愿，出令将不敢不成，¹⁵⁶⁰二三子为令之不从，故求元君而访焉。¹⁵⁶¹孤之不元，废也，其谁怨？¹⁵⁶²元而以虐奉之，二三子之制也。¹⁵⁶³若欲奉元以济大义，将在今日；若欲暴虐以离百姓，反易民常，亦在今日。¹⁵⁶⁴图之进退，愿由今日。”¹⁵⁶⁵大夫对曰：“君镇抚群臣而大庇荫之，无乃不堪君训而陷于大戮，以烦刑、史，¹⁵⁶⁶辱君之允令，¹⁵⁶⁷敢不承业。”乃盟而入。¹⁵⁶⁸

辛巳，朝于武宫。¹⁵⁶⁹定百事，立百官，¹⁵⁷⁰育门子，选贤良，¹⁵⁷¹兴旧族，出滞赏，¹⁵⁷²毕故刑，赦囚系，¹⁵⁷³宥闲罪，荐积德，¹⁵⁷⁴逮鳏寡，¹⁵⁷⁵振废淹，¹⁵⁷⁶养老幼，¹⁵⁷⁷恤孤疾，¹⁵⁷⁸年过七十，公亲见之，¹⁵⁷⁹称曰王父，敢不承。¹⁵⁸⁰

悼公即位 #

二月乙酉，公即位。¹⁵⁸¹使吕宣子将¹⁵⁸²下军，¹⁵⁸³曰：“邲之役，吕锜佐智庄子于上军，¹⁵⁸⁴获楚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，以免子羽。¹⁵⁸⁵鄢之役，亲射楚王而败楚师，¹⁵⁸⁶以定晋国而无后，¹⁵⁸⁷其子孙不可不崇也。”¹⁵⁸⁸使彘恭子将新军，¹⁵⁸⁹曰：“武子之季、文子之母弟也。¹⁵⁹⁰武子宣法以定晋国，至于今是用。¹⁵⁹¹文子勤身以定诸侯，至于今是赖。¹⁵⁹²夫二子之德，其可忘乎！”故以彘季屏其宗。¹⁵⁹³使令狐文子佐之，¹⁵⁹⁴曰：“昔克潞之役，秦来图败晋功，魏颗以其身却退秦师于辅氏，亲止杜回，其勋铭于景钟。¹⁵⁹⁵至于今不育，其子不可不兴也。”¹⁵⁹⁶

君知士贞子之帅志博闻而宣惠于教也，使为太傅。¹⁵⁹⁷知右行辛之能以数宣物定功也，使为元司空。¹⁵⁹⁸知栾纠之能御以和于政也，使为戎御。¹⁵⁹⁹知荀宾之有力而不暴也，使为戎右。¹⁶⁰⁰

栾伯请公族大夫，¹⁶⁰¹公曰：“荀家惇惠，¹⁶⁰²荀会文敏，¹⁶⁰³黡也果敢，¹⁶⁰⁴无忌镇静，¹⁶⁰⁵使兹四人者为之。¹⁶⁰⁶夫膏粱之性难正也，¹⁶⁰⁷故使惇惠者教之，¹⁶⁰⁸使文敏者导之，¹⁶⁰⁹使果敢者谂之，¹⁶¹⁰使镇静者修之。¹⁶¹¹惇惠者教之，则遍而不倦；¹⁶¹²文敏者导之，则婉而入；¹⁶¹³果敢者谂之，则过不隐；镇静者修之，则壹。¹⁶¹⁴使兹四人者为公族大夫。

公知祁奚之果而不淫也，使为元尉。¹⁶¹⁵知羊舌职之聪敏肃给也，使佐之。¹⁶¹⁶知魏绛之勇而不乱也，使为元司马。¹⁶¹⁷知张老之智而不诈也，使为元候。¹⁶¹⁸知铎遏寇之恭敬而信强也，使为舆尉。¹⁶¹⁹知籍偃之惇帅旧职而恭给也，使为舆司马。¹⁶²⁰知程郑端而不淫，且好谏而不隐也，使为赞仆。¹⁶²¹

悼公始合诸侯 #

始合诸侯于虚朾以救宋，¹⁶²²使张老延君誉于四方，且观道逆者。¹⁶²³吕宣子卒，¹⁶²⁴公以赵文子为文也，¹⁶²⁵而能恤大事，使佐新军。¹⁶²⁶三年，公始合诸侯。¹⁶²⁷四年，诸侯会于鸡丘，¹⁶²⁸于是乎布命、结援、修好、申盟而还。¹⁶²⁹令狐文子卒，¹⁶³⁰公以魏绛为不犯，¹⁶³¹使佐新军。¹⁶³²使张老为司马，¹⁶³³使范献子为候奄。¹⁶³⁴公誉达于戎。¹⁶³⁵五年，诸戎来请服，使魏庄子盟之，于是乎始复霸。¹⁶³⁶

四年，会诸侯于鸡丘，¹⁶³⁷魏绛为中军司马，公子扬干乱行于曲梁，¹⁶³⁸魏绛斩其仆。¹⁶³⁹公谓羊舌赤¹⁶⁴⁰曰：“寡人属诸侯，¹⁶⁴¹魏绛戮寡人之弟，为我勿失。”¹⁶⁴²赤对曰：“臣闻绛之志，有事不避难，有罪不避刑，其将来辞。”¹⁶⁴³言终，魏绛至，授仆人书而伏剑。¹⁶⁴⁴士鲂、张老交止之。¹⁶⁴⁵仆人授公，公读书曰：“臣诛于扬干，不忘其死。¹⁶⁴⁶日君乏使，使臣狃中军之司马。¹⁶⁴⁷臣闻师众以顺为武，¹⁶⁴⁸军事有死无犯为敬，¹⁶⁴⁹君合诸侯，臣敢不敬，¹⁶⁵⁰君不说，请死之。”¹⁶⁵¹公跣而出，¹⁶⁵²曰：“寡人之言，兄弟之礼也。子之诛，军旅之事也，请无重寡人之过。”反役，与之礼食，¹⁶⁵³令之佐新军。¹⁶⁵⁴

祁奚荐子午以自代 #

祁奚辞于军尉，¹⁶⁵⁵公问焉，曰：“孰可？”¹⁶⁵⁶对曰：“臣之子午可。人有言曰：‘择臣莫若君，择子莫若父。’午之少也，婉以从令，¹⁶⁵⁷游有乡，处有所，好学而不戏。¹⁶⁵⁸其壮也，强志而用命，¹⁶⁵⁹守业而不淫。¹⁶⁶⁰其冠也，和安而好敬，¹⁶⁶¹柔惠小物，¹⁶⁶²而镇定大事，¹⁶⁶³有直质而无流心，¹⁶⁶⁴非义不变，¹⁶⁶⁵非上不举。¹⁶⁶⁶若临大事，其可以贤于臣。¹⁶⁶⁷臣请荐所能择而君比义焉。”¹⁶⁶⁸公使祁午为军尉，殁平公，军无秕政。¹⁶⁶⁹

魏绛谏悼公伐诸戎 #

五年，无终子嘉父使孟乐因魏庄子纳虎豹之皮以和诸戎。¹⁶⁷⁰公曰：“戎、狄无亲而好得，不若伐之。”¹⁶⁷¹魏绛曰：“劳师于戎，而失诸华，¹⁶⁷²虽有功，犹得兽而失人也，安用之？且夫戎、狄荐处，¹⁶⁷³贵货而易土。¹⁶⁷⁴予之货而获其土，其利一也；边鄙耕农不儆，其利二也；戎、狄事晋，四邻莫不震动，其利三也。¹⁶⁷⁵君其图之！”公说，故使魏绛抚诸戎，于是乎遂伯。

悼公使韩穆子掌公族大夫 #

韩献子老，¹⁶⁷⁶使公族穆子受事于朝。¹⁶⁷⁷辞曰：“厉公之乱，无忌备公族，不能死。¹⁶⁷⁸臣闻之曰：‘无功庸者，不敢居高位。’¹⁶⁷⁹今无忌，智不能匡君，使至于难，仁不能救，勇不能死，敢辱君朝以忝韩宗，请退也。”固辞不立。悼公闻之，曰：“难虽不能死君而能让，不可不赏也。”使掌公族大夫。¹⁶⁸⁰

悼公使魏绛佐新军 #

悼公使张老为卿，¹⁶⁸¹辞曰：“臣不如魏绛。夫绛之智能治大官，¹⁶⁸²其仁可以利公室不忘，¹⁶⁸³其勇不疚于刑，¹⁶⁸⁴其学不废其先人之职。若在卿位，外内必平。且鸡丘之会，其官不犯¹⁶⁸⁵而辞顺，不可不赏也。”公五命之，固辞，乃使为司马。使魏绛佐新军。¹⁶⁸⁶

悼公赐魏绛女乐歌钟 #

十二年，公伐郑，军于萧鱼。¹⁶⁸⁷郑伯嘉来纳女、工、妾三十人，女乐二八，¹⁶⁸⁸歌钟二肆，¹⁶⁸⁹及宝镈，¹⁶⁹⁰辂车十五乘。¹⁶⁹¹公锡魏绛女乐一八、歌钟一肆，曰：“子教寡人和诸戎、狄而正诸华，于今八年，七合诸侯，寡人无不得志，请与子共乐之。”¹⁶⁹²魏绛辞曰：“夫和戎、狄，君之幸也。¹⁶⁹³八年之中，七合诸侯，君之灵也。¹⁶⁹⁴二三子之劳也，¹⁶⁹⁵臣焉得之？”¹⁶⁹⁶公曰：“微子，寡人无以待戎，无以济河，¹⁶⁹⁷二三子何劳焉！子其受之。”君子曰：“能志善也。”¹⁶⁹⁸

司马侯荐叔向 #

悼公与司马侯升台而望曰：“乐夫！”¹⁶⁹⁹对曰：“临下之乐则乐矣，德义之乐则未也。”¹⁷⁰⁰公曰：“何谓德义？”对曰：“诸侯之为，日在君侧，¹⁷⁰¹以其善行，以其恶戒，可谓德义矣。”公曰：“孰能？”对曰：“羊舌肸习于春秋。¹⁷⁰²乃召叔向使傅太子彪。¹⁷⁰³

卷十四　晋语八 #

阳毕教平公灭栾氏 #

平公六年，¹⁷⁰⁴箕遗及黄渊、嘉父作乱，不克而死。¹⁷⁰⁵公遂逐群贼，¹⁷⁰⁶谓阳毕曰：“自穆侯以至于今，乱兵不辍，¹⁷⁰⁷民志不厌，祸败无已。¹⁷⁰⁸离民且速寇，恐及吾身，若之何？”¹⁷⁰⁹阳毕对曰：“本根犹树，¹⁷¹⁰枝叶益长，本根益茂，是以难已也。今若大其柯，¹⁷¹¹去其枝叶，绝其本根，可以少闲。”¹⁷¹²

公曰：“子实图之。”对曰：“图在明训，¹⁷¹³明训在威权，¹⁷¹⁴威权在君。¹⁷¹⁵君抡贤人之后有常位于国者而立之，¹⁷¹⁶亦抡逞志亏君以乱国者之后而去之，¹⁷¹⁷是遂威而远权。¹⁷¹⁸民畏其威，而怀其德，莫能勿从。¹⁷¹⁹若从，则民心皆可畜。¹⁷²⁰畜其心而知其欲恶，人孰偷生？¹⁷²¹若不偷生，则莫思乱矣。且夫栾氏之诬晋国久也，¹⁷²²栾书实复宗，弑厉公以厚其家，¹⁷²³若灭栾氏，则民威矣。¹⁷²⁴今吾若起瑕、原、韩、魏之后而赏立之，则民怀矣。¹⁷²⁵威与怀各当其所，则国安矣，君治而国安，欲作乱者谁与？”

君曰：“栾书立吾先君，¹⁷²⁶栾盈不获罪，如何？”¹⁷²⁷阳毕曰：“夫正国者，不可以暱于权，¹⁷²⁸行权不可以隐于私。¹⁷²⁹暱于权，则民不导；¹⁷³⁰行权隐于私，则政不行。政不行，何以导民？民之不导，亦无君也，¹⁷³¹则其为暱与隐也，复害矣，且勤身。¹⁷³²君其图之！若爱栾盈，则明逐群贼，而以国伦数而遣之，¹⁷³³厚箴戒图以待之。¹⁷³⁴彼若求逞志而报于君，罪孰大焉，灭之犹少。¹⁷³⁵彼若不敢而远逃，乃厚其外交而勉之，以报其德，不亦可乎？”¹⁷³⁶

公许诺，尽逐群贼而使祁午及阳毕适曲沃逐栾盈，¹⁷³⁷栾盈出奔楚。遂令于国人曰：“自文公以来有力于先君而子孙不立者，将授立之，得之者赏。”¹⁷³⁸居三年，¹⁷³⁹栾盈昼入，为贼于绛。¹⁷⁴⁰范宣子以公入于襄公之宫，¹⁷⁴¹栾盈不克，出奔曲沃，¹⁷⁴²遂刺栾盈，灭栾氏。¹⁷⁴³是以没平公之身无内乱也。

辛俞从栾氏出奔 #

栾怀子之出，¹⁷⁴⁴执政使栾氏之臣勿从，¹⁷⁴⁵从栾氏者为大戮施。¹⁷⁴⁶栾氏之臣辛俞行，¹⁷⁴⁷吏执之，献诸公。公曰：“国有大令，何故犯之？”对曰：“臣顺之也，岂敢犯之？执政曰‘无从栾氏而从君’，是明令必从君也。臣闻之曰：‘三世事家，君之；¹⁷⁴⁸再世以下，主之。’¹⁷⁴⁹事君以死，事主以勤，君之明令也。自臣之祖，以无大援于晋国，世隶于栾氏，于今三世矣，臣故不敢不君。今执政曰：‘不从君者为大戮’，臣敢忘其死而叛其君，以烦司寇。”¹⁷⁵⁰公说，¹⁷⁵¹固止之，不可，厚赂之。辞曰：“臣尝陈辞矣，心以守志，辞以行之，所以事君也。若受君赐，是堕其前言。¹⁷⁵²君问而陈辞，未退而逆之，何以事君？”¹⁷⁵³君知其不可得也，乃遣之。

叔向母谓羊舌氏必灭 #

叔鱼生，其母视之，¹⁷⁵⁴曰：“是虎目而豕喙，¹⁷⁵⁵鸢肩而牛腹，¹⁷⁵⁶谿壑可盈，是不可餍也，¹⁷⁵⁷必以贿死。”¹⁷⁵⁸遂不视。¹⁷⁵⁹杨食我生，¹⁷⁶⁰叔向之母闻之，往，及堂，闻其号也，乃还，曰：“其声，豺狼之声，终灭羊舌氏之宗者，必是子也。”¹⁷⁶¹

叔孙穆子论死而不朽 #

鲁襄公使叔孙穆子来聘，¹⁷⁶²范宣子问焉，¹⁷⁶³曰：“人有言曰：‘死而不朽’，何谓也？”¹⁷⁶⁴穆子未对。宣子曰：“昔丐之祖，自虞以上为陶唐氏，¹⁷⁶⁵在夏为御龙氏，¹⁷⁶⁶在商为豕韦氏，¹⁷⁶⁷在周为唐、杜氏。¹⁷⁶⁸周卑，晋继之，为范氏，其此之谓也？”¹⁷⁶⁹对曰：“以豹所闻，此之谓世禄，非不朽也。¹⁷⁷⁰鲁先大夫臧文仲，其身殁矣，其言立于后世，¹⁷⁷¹此之谓死而不朽。”

范宣子与和大夫争田 #

范宣子与和大夫争田，久而无成。¹⁷⁷²宣子欲攻之，问于伯华。¹⁷⁷³伯华曰：“外有军，内有事。赤也，外事也，¹⁷⁷⁴不敢侵官。¹⁷⁷⁵且吾子之心有出焉，可征讯也。”¹⁷⁷⁶问于孙林甫，¹⁷⁷⁷孙林甫曰：“旅人，所以事子也，唯事是待。”¹⁷⁷⁸问于张老，¹⁷⁷⁹张老曰：“老也以军事承子，非戎，则非吾所知也。”¹⁷⁸⁰问于祁奚，¹⁷⁸¹祁奚曰：“公族之不恭，公室之有回，¹⁷⁸²内事之邪，¹⁷⁸³大夫之贪，是吾罪也。¹⁷⁸⁴若以君官从子之私，惧子之应且憎也。”¹⁷⁸⁵问于籍偃，¹⁷⁸⁶籍偃曰：“偃也以斧钺从于张孟，¹⁷⁸⁷日听命焉，若夫子之命也，何二之有？¹⁷⁸⁸释夫子而举，¹⁷⁸⁹是反吾子也。”¹⁷⁹⁰问于叔鱼，¹⁷⁹¹叔鱼曰：“待吾为子杀之。”

叔向闻之，见宣子曰：“闻子与和未宁，¹⁷⁹²遍问于大夫，又无决，盍访之訾祏。¹⁷⁹³訾祏实直而博，直能端辨之，¹⁷⁹⁴博能上下比之，且吾子之家老也。¹⁷⁹⁵吾闻国家有大事，必顺于典刑，¹⁷⁹⁶而访咨于耇老，而后行之。”司马侯见，¹⁷⁹⁷曰：“闻吾子有和之怒，吾以为不信。诸侯皆有二心，是之不忧，¹⁷⁹⁸而怒和大夫，非子之任也。”祁午见，¹⁷⁹⁹曰：“晋为诸侯盟主，子为正卿，若能靖端诸侯，使服听命于晋，晋国其谁不为子从，何必和？¹⁸⁰⁰盍密和，¹⁸⁰¹和大以平小乎！”¹⁸⁰²

宣子问于訾祏，訾祏对曰：“昔隰叔子违周难于晋国，¹⁸⁰³生子舆为理，¹⁸⁰⁴以正于朝，朝无奸官；为司空，以正于国，国无败绩。¹⁸⁰⁵世及武子，佐文、襄为诸侯，诸侯无二心。¹⁸⁰⁶及为卿，以辅成、景，军无败政。¹⁸⁰⁷及为成师，居太傅，¹⁸⁰⁸端刑法，缉训典，¹⁸⁰⁹国无奸民，¹⁸¹⁰后之人可则，是以受随、范。¹⁸¹¹及文子成晋、荆之盟，¹⁸¹²丰兄弟之国，使无有闲隙，¹⁸¹³是以受郇、栎。¹⁸¹⁴今吾子嗣位，于朝无奸行，于国无邪民，于是无四方之患，而无外内之忧，赖三子之功而飨其禄位。¹⁸¹⁵今既无事矣，而非和，¹⁸¹⁶于是加宠，将何治为？”¹⁸¹⁷宣子说，乃益和田而与之和。¹⁸¹⁸

訾祏死范宣子勉范献子 #

訾祏死，范宣子谓献子¹⁸¹⁹曰：“鞅乎！昔者吾有訾祏也，吾朝夕顾焉，¹⁸²⁰以相晋国，且为吾家。今吾观女也，专则不能，谋则无与也，¹⁸²¹将若之何？”对曰：“鞅也，居处恭，不敢安易，¹⁸²²敬学而好仁，和于政而好其道，¹⁸²³谋于众不以贾好，¹⁸²⁴私志虽衷，不敢谓是也，必长者之由。”¹⁸²⁵宣子曰：“可以免身。”

师旷论乐 #

平公说新声，¹⁸²⁶师旷曰：“公室其将卑乎！¹⁸²⁷君之明兆于衰矣。¹⁸²⁸夫乐以开山川之风也，¹⁸²⁹以耀德于广远也。¹⁸³⁰风德以广之，¹⁸³¹风山川以远之，¹⁸³²风物以听之，¹⁸³³修诗以咏之，修礼以节之。夫德广远而有时节，¹⁸³⁴是以远服而迩不迁。”

叔向谏杀竖襄 #

平公射𫛩，不死，¹⁸³⁵使竖襄搏之，失。¹⁸³⁶公怒，拘将杀之。叔向闻之，夕，¹⁸³⁷君告之。叔向曰：“君必杀之。昔吾先君唐叔射兕于徒林，殪，以为大甲，¹⁸³⁸以封于晋。¹⁸³⁹今君嗣吾先君唐叔，射𫛩不死，搏之不得，是扬吾君之耻者也。君其必速杀之，勿令远闻。”¹⁸⁴⁰君忸怩，乃趣赦之。¹⁸⁴¹

叔向论比而不别 #

叔向见司马侯之子，抚而泣之，¹⁸⁴²曰：“自此其父之死，吾蔑与比而事君矣！昔者此其父始之，我终之，¹⁸⁴³我始之，夫子终之，无不可。”¹⁸⁴⁴籍偃在侧，曰：“君子有比乎？”¹⁸⁴⁵叔向曰：“君子比而不别。比德以赞事，比也¹⁸⁴⁶引党以封己，¹⁸⁴⁷利己而忘君，别也。”¹⁸⁴⁸

叔向与子朱不心竞而力争 #

秦景公使其弟针来求成，¹⁸⁴⁹叔向命召行人子员。¹⁸⁵⁰行人子朱曰：“朱也在此。”叔向曰：“召子员。”子朱曰：“朱也当御。”¹⁸⁵¹叔向曰：“肸也欲子员之对客也。”子朱怒曰：“皆君之臣也，班爵同，¹⁸⁵²何以黜朱也？”¹⁸⁵³抚剑就之。叔向曰：“秦、晋不和久矣，今日之事幸而集，¹⁸⁵⁴子孙飨之。¹⁸⁵⁵不集，三军之士暴骨。¹⁸⁵⁶夫子员导宾主之言无私，子常易之。¹⁸⁵⁷奸以事君者，吾所能御也。”拂衣从之，¹⁸⁵⁸人救之。平公闻之曰：“晋其庶乎！¹⁸⁵⁹吾臣之所争者大。”师旷侍，曰：“公室惧卑，其臣不心竞而力争。”

叔向论忠信而本固 #

诸侯之大夫盟于宋，¹⁸⁶⁰楚令尹子木欲袭晋军，¹⁸⁶¹曰：“若尽晋师而杀赵武，则晋可弱也。”¹⁸⁶²文子闻之，谓叔向曰：“若之何？”叔向曰：“子何患焉。忠不可暴，¹⁸⁶³信不可犯，¹⁸⁶⁴忠自中，¹⁸⁶⁵而信自身，¹⁸⁶⁶其为德也深矣，其为本也固矣，故不可抈也。¹⁸⁶⁷今我以忠谋诸侯，¹⁸⁶⁸而以信覆之，¹⁸⁶⁹荆之逆诸侯也亦云，¹⁸⁷⁰是以在此。若袭我，是自背其信而塞其忠也。¹⁸⁷¹信反必毙，¹⁸⁷²忠塞无用，¹⁸⁷³安能害我？且夫合诸侯以为不信，诸侯何望焉。为此行也，荆败我，诸侯必叛之，¹⁸⁷⁴子何爱于死，死而可以固晋国之盟主，何惧焉？”¹⁸⁷⁵是行也，以藩为军，¹⁸⁷⁶攀辇即利而舍，¹⁸⁷⁷候遮捍卫不行，¹⁸⁷⁸楚人不敢谋，畏晋之信也。¹⁸⁷⁹自是没平公无楚患。

叔向论务德无争先 #

宋之盟，¹⁸⁸⁰楚人固请先歃。¹⁸⁸¹叔向谓赵文子曰：“夫霸王之势，在德不在先歃，子若能以忠信赞君，¹⁸⁸²而裨诸侯之阙，¹⁸⁸³歃虽在后，诸侯将载之，何争于先？若违于德而以贿成事，¹⁸⁸⁴今虽先歃，诸侯将弃之，何欲于先？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，¹⁸⁸⁵楚为荆蛮，¹⁸⁸⁶置茅𫈵，设望表，与鲜卑¹⁸⁸⁷守燎，故不与盟。¹⁸⁸⁸今将与狎主诸侯之盟，唯有德也，¹⁸⁸⁹子务德无争先，务德，所以服楚也。”乃先楚人。¹⁸⁹⁰

赵文子请免叔孙穆子 #

虢之会，¹⁸⁹¹鲁人食言，¹⁸⁹²楚令尹围将以鲁叔孙穆子为戮，¹⁸⁹³乐王鲋求货焉不予。¹⁸⁹⁴赵文子谓叔孙曰：“夫楚令尹有欲于楚，¹⁸⁹⁵少懦于诸侯。¹⁸⁹⁶诸侯之故，求治之，不求致也。¹⁸⁹⁷其为人也，刚而尚宠，¹⁸⁹⁸若及，必不避也。¹⁸⁹⁹子盍逃之？不幸，必及于子。”对曰：“豹也受命于君，以从诸侯之盟，为社稷也。¹⁹⁰⁰若鲁有罪，而受盟者逃，必不免，¹⁹⁰¹是吾出而危之也。若为诸侯戮者，鲁诛尽矣，必不加师，请为戮也。夫戮出于身实难，¹⁹⁰²自他及之何害？¹⁹⁰³苟可以安君利国，美恶一心也。”¹⁹⁰⁴

文子将请之于楚，乐王鲋曰：“诸侯有盟未退，而鲁背之，安用齐盟？¹⁹⁰⁵纵不能讨，又免其受盟者，晋何以为盟主矣，¹⁹⁰⁶必杀叔孙豹。”文子曰：“有人不难以死安利其国，可无爱乎！若皆恤国如是，则大不丧威，而小不见陵矣。若是道也果，¹⁹⁰⁷可以教训，何败国之有！吾闻之曰：‘善人在患，弗救不祥；恶人在位，不去亦不祥。’必免叔孙。”固请于楚而免之。

赵文子为室张老谓应从礼 #

赵文子为室，¹⁹⁰⁸斲其椽而砻之，¹⁹⁰⁹张老夕焉而见之，¹⁹¹⁰不谒而归。¹⁹¹¹文子闻之，驾而往，曰：“吾不善，子亦告我，何其速也？”¹⁹¹²对曰：“天子之室，斲其椽而砻之，加密石焉；¹⁹¹³诸侯砻之；¹⁹¹⁴大夫斲之；¹⁹¹⁵士首之。¹⁹¹⁶备其物，义也；¹⁹¹⁷从其等，礼也。¹⁹¹⁸今子贵而忘义，富而忘礼，吾惧不免，何敢以告。”文子归，令之勿砻也。匠人请皆斲之，¹⁹¹⁹文子曰：“止。为后世之见之也，¹⁹²⁰其斲者，仁者之为也，其砻者，不仁者之为也。”

赵文子称贤随武子 #

赵文子与叔向游于九原，¹⁹²¹曰：“死者若可作也，¹⁹²²吾谁与归？”叔向曰：“其阳子乎！”¹⁹²³文子曰：“夫阳子行廉直于晋国，不免其身，¹⁹²⁴其知不足称也。”¹⁹²⁵叔向曰：“其舅犯乎！”文子曰：“夫舅犯见利而不顾其君，其仁不足称也。¹⁹²⁶其随武子乎！¹⁹²⁷纳谏不忘其师，¹⁹²⁸言身不失其友，¹⁹²⁹事君不援而进，¹⁹³⁰不阿而退。”¹⁹³¹

秦后子谓赵孟将死 #

秦后子来奔，¹⁹³²赵文子见之，问曰：“秦君道乎？”¹⁹³³对曰：“不识。”¹⁹³⁴文子曰：“公子辱于敝邑，必避不道也。”对曰：“有焉。”¹⁹³⁵文子曰：“犹可以久乎？”对曰：“针闻之，国无道而年谷和熟，¹⁹³⁶鲜不五稔。”¹⁹³⁷文子视日曰：“朝夕不相及，谁能俟五！”¹⁹³⁸文子出，后子谓其徒¹⁹³⁹曰：“赵孟将死矣！夫君子宽惠以恤后，犹恐不济。今赵孟相晋国，以主诸侯之盟，思长世之德，历远年之数，犹惧不终其身；今忨日而㵣岁，，¹⁹⁴⁰怠偷甚矣，¹⁹⁴¹非死逮之，必有大咎。”¹⁹⁴²冬，赵文子卒。

医和视平公疾 #

平公有疾，秦景公使医和视之，¹⁹⁴³出曰：“不可为也。¹⁹⁴⁴是谓远男而近女，¹⁹⁴⁵惑以生蛊；¹⁹⁴⁶非鬼非食，惑以丧志。¹⁹⁴⁷良臣不生，天命不祐。¹⁹⁴⁸若君不死，必失诸侯。”赵文子闻之曰：“武从二三子¹⁹⁴⁹以佐君为诸侯盟主，于今八年矣，内无苛慝，诸侯不二，¹⁹⁵⁰子胡曰‘良臣不生，天命不祐’？”对曰：“自今之谓。¹⁹⁵¹和闻之曰：‘直不辅曲，明不规暗，¹⁹⁵²拱¹⁹⁵³木不生危，¹⁹⁵⁴松柏不生埤。’¹⁹⁵⁵吾子不能谏惑，使至于生疾，又不自退而宠其政，¹⁹⁵⁶八年之谓多矣，¹⁹⁵⁷何以能久！”文子曰：“医及国家乎？”对曰：“上医医国，¹⁹⁵⁸其次疾人，固医官也。”¹⁹⁵⁹文子曰：“子称蛊，何实生之？”对曰：“蛊之慝，谷之飞实生之。¹⁹⁶⁰物莫伏于蛊，莫嘉于谷，¹⁹⁶¹谷兴蛊伏而章明者也。¹⁹⁶²故食谷者，昼选男德以象谷明，¹⁹⁶³宵静女德以伏蛊慝，¹⁹⁶⁴今君一之，¹⁹⁶⁵是不飨谷而食蛊也，¹⁹⁶⁶是不昭谷明而皿蛊也。¹⁹⁶⁷夫文，‘虫’、‘皿’为‘蛊’，吾是以云。”¹⁹⁶⁸文子曰：“君其几何？”对曰：“若诸侯服不过三年，不服不过十年，¹⁹⁶⁹过是，晋之殃也。”¹⁹⁷⁰是岁也，赵文子卒，诸侯叛晋，¹⁹⁷¹十年，平公薨。¹⁹⁷²

叔向均秦楚二公子之禄 #

秦后子来仕，¹⁹⁷³其车千乘。¹⁹⁷⁴楚公子干来仕，其车五乘。¹⁹⁷⁵叔向为太傅，实赋禄，韩宣子问二公子之禄焉，¹⁹⁷⁶对曰：“大国之卿，一旅之田，¹⁹⁷⁷上大夫，一卒之田。¹⁹⁷⁸夫二公子者，上大夫也，皆一卒可也。”宣子曰：“秦公子富，若之何其钧之？”¹⁹⁷⁹对曰：“夫爵以建事，¹⁹⁸⁰禄以食爵，¹⁹⁸¹德以赋之，功庸以称之，¹⁹⁸²若之何以富赋禄也！夫绛之富商，韦藩木楗以过于朝，¹⁹⁸³唯其功庸少也，¹⁹⁸⁴而能金玉其车，文错其服，¹⁹⁸⁵能行诸侯之贿，¹⁹⁸⁶而无寻尺之禄，无大绩于民故也。¹⁹⁸⁷且秦、楚匹也，若之何其回于富也。”¹⁹⁸⁸乃均其禄。

郑子产来聘 #

郑简公使公孙成子来聘，¹⁹⁸⁹平公有疾，韩宣子赞授客馆。¹⁹⁹⁰客问君疾，对曰：“寡君之疾久矣，上下神祇无不遍谕，¹⁹⁹¹而无除。今梦黄熊入于寝门，¹⁹⁹²不知人杀乎，抑厉鬼邪！”¹⁹⁹³子产曰：“以君之明，子为大政，其何厉之有？¹⁹⁹⁴侨闻之，¹⁹⁹⁵昔者鲧违帝命，殛之于羽山，¹⁹⁹⁶化为黄熊，以入于羽渊，¹⁹⁹⁷实为夏郊，¹⁹⁹⁸三代举之。¹⁹⁹⁹夫鬼神之所及，²⁰⁰⁰非其族类，则绍其同位，²⁰⁰¹是故天子祀上帝，²⁰⁰²公侯祀百辟，²⁰⁰³自卿以下不过其族。²⁰⁰⁴今周室少卑，²⁰⁰⁵晋实继之，²⁰⁰⁶其或者未举夏郊邪？”宣子以告，祀夏郊，²⁰⁰⁷董伯为尸，²⁰⁰⁸五日，公见子产，²⁰⁰⁹赐之莒鼎。²⁰¹⁰

叔向论忧德不忧贫 #

叔向见韩宣子，宣子忧贫，叔向贺之，宣子曰：“吾有卿之名，而无其实，²⁰¹¹无以从二三子，²⁰¹²吾是以忧，子贺我何故？”对曰：“昔栾武子无一卒之田，²⁰¹³其宫不备其宗器，²⁰¹⁴宣其德行，顺其宪则，使越于诸侯，²⁰¹⁵诸侯亲之，戎、狄怀之，²⁰¹⁶以正晋国，行刑不疚，²⁰¹⁷以免于难。²⁰¹⁸及桓子骄泰奢侈，贪欲无艺，²⁰¹⁹略则行志，²⁰²⁰假贷居贿，²⁰²¹宜及于难，而赖武之德，以没其身。及怀子改桓之行，而修武之德，²⁰²²可以免于难，而离桓之罪，以亡于楚。²⁰²³夫郤昭子，²⁰²⁴其富半公室，其家半三军，恃其富宠，以泰于国，²⁰²⁵其身尸于朝，其宗灭于绛。不然，夫八郤，五大夫三卿，²⁰²⁶其宠大矣，一朝而灭，莫之哀也，唯无德也。今吾子有栾武子之贫，吾以为能其德矣，²⁰²⁷是以贺。若不忧德之不建，而患货之不足，将吊不暇，何贺之有？”宣子拜稽首焉，曰：“起也将亡，赖子存之，非起也敢专承之，²⁰²⁸其自桓叔以下嘉吾子之赐。”²⁰²⁹

卷十五　晋语九 #

叔向论三奸同罪 #

士景伯如楚，²⁰³⁰叔鱼为赞理。²⁰³¹邢侯与雍子争田，²⁰³²雍子纳其女于叔鱼以求直。²⁰³³及断狱之日，叔鱼抑邢侯，²⁰³⁴邢侯杀叔鱼与雍子于朝。韩宣子患之，叔向曰：“三奸同罪，请杀其生者而戮其死者。”²⁰³⁵宣子曰：“若何？”对曰：“鲋也鬻狱，²⁰³⁶雍子贾之以其子，邢侯非其官也而干之。²⁰³⁷夫以回鬻国之中，²⁰³⁸与绝亲以买直，与非司寇而擅杀，其罪一也。”邢侯闻之，逃。遂施邢侯氏，²⁰³⁹而尸叔鱼与雍子于市。²⁰⁴⁰

中行穆子帅师伐狄围鼓 #

中行穆子帅师伐狄，围鼓。²⁰⁴¹鼓人或请以城叛，穆子不受，军吏曰：“可无劳师而得城，子何不为？”穆子曰：“非事君之礼也。夫以城来者，必将求利于我。²⁰⁴²夫守而二心，奸之大者也；赏善罚奸，国之宪法也。许而弗予，失吾信也；若其予之，赏大奸也。奸而盈禄，善将若何？²⁰⁴³且夫狄之憾者以城来盈愿，²⁰⁴⁴晋岂其无？²⁰⁴⁵是我以鼓教吾边鄙贰也。²⁰⁴⁶夫事君者，量力而进，²⁰⁴⁷不能则退，不以安贾贰。”²⁰⁴⁸令军吏呼城，儆将攻之，未傅而鼓降。²⁰⁴⁹中行伯既克鼓，以鼓子苑支来。²⁰⁵⁰令鼓人各复其所，非僚勿从。²⁰⁵¹

鼓子之臣曰夙沙厘，以其孥行，²⁰⁵²军吏执之，辞曰：“我君是事，非事土也。名曰君臣，岂曰土臣？今君实迁，²⁰⁵³臣何赖于鼓？”²⁰⁵⁴穆子召之，曰：“鼓有君矣，²⁰⁵⁵尔心²⁰⁵⁶事君，吾定而禄爵。”²⁰⁵⁷对曰：“臣委质于狄之鼓，未委质于晋之鼓也。²⁰⁵⁸臣闻之：委质为臣，无有二心。委质而策死，古之法也。²⁰⁵⁹君有烈名，臣无叛质。²⁰⁶⁰敢即私利以烦司寇而乱旧法，其若不虞何！”²⁰⁶¹穆子叹而谓其左右曰：“吾何德之务而有是臣也？”²⁰⁶²乃使行。既献，²⁰⁶³言于公，²⁰⁶⁴与鼓子田于河阴，²⁰⁶⁵使夙沙厘相之。

范献子戒人不可以不学 #

范献子聘于鲁，²⁰⁶⁶问具山、敖山，鲁人以其乡对。²⁰⁶⁷献子曰：“不为具、敖乎？”对曰：“先君献、武之讳也。”²⁰⁶⁸献子归，遍戒其所知曰：“人不可以不学。吾适鲁而名其二讳，为笑焉，唯不学也。²⁰⁶⁹人之有学也，犹木之有枝叶也。木有枝叶，犹庇荫人，而况君子之学乎？”

董叔欲为系援 #

董叔将娶于范氏，²⁰⁷⁰叔向曰：“范氏富，盍已乎！”²⁰⁷¹曰：“欲为系援焉。”²⁰⁷²他日，董祁诉于范献子²⁰⁷³曰：“不吾敬也。”献子执而纺于庭之槐，²⁰⁷⁴叔向过之，曰：“子盍为我请乎？”叔向曰：“求系，既系矣；求援，既援矣。欲而得之，又何请焉？”

赵简子欲有斗臣 #

赵简子曰：“鲁孟献子有斗臣五人。我无一，何也？”²⁰⁷⁵叔向曰：“子不欲也。若欲之，肸也待交捽可也。”²⁰⁷⁶

阎没叔宽谏魏献子无受贿 #

梗阳人有狱，将不胜，²⁰⁷⁷请纳赂于魏献子，献子将许之。²⁰⁷⁸阎没谓叔宽曰：“与子谏乎！²⁰⁷⁹吾主以不贿闻于诸侯，²⁰⁸⁰今以梗阳之贿殃之，不可。”²⁰⁸¹二人朝，而不退。献子将食，问谁于庭，曰：“阎明、叔褒在。”召之，使佐食。²⁰⁸²比已食，三叹。既饱，献子问焉，曰：“人有言曰：唯食可以忘忧。吾子一食之闲而三叹，何也？”同辞对曰：“吾小人也，贪。馈之始至，惧其不足，故叹。中食而自咎也，曰：岂主之食而有不足？是以再叹。主之既已食，愿以小人之腹，为君子之心，属餍而已，是以三叹。”²⁰⁸³献子曰：“善。”乃辞梗阳人。²⁰⁸⁴

董安于辞赵简子赏 #

下邑之役，董安于多。²⁰⁸⁵赵简子赏之，辞，²⁰⁸⁶固赏之，对曰：“方臣之少也，进秉笔，赞为名命，称于前世，立义于诸侯，²⁰⁸⁷而主弗志。²⁰⁸⁸及臣之壮也，耆其股肱以从司马，²⁰⁸⁹苛慝不产。及臣之长也，端委𫖒带以随宰人，民无二心。²⁰⁹⁰今臣一旦为狂疾，而曰‘必赏女’，²⁰⁹¹与余²⁰⁹²以狂疾赏也，不如亡！”趋而出，乃释之。

赵简子以晋阳为保鄣 #

赵简子使尹铎为晋阳。²⁰⁹³请曰：“以为茧丝乎？抑为保鄣乎？”²⁰⁹⁴简子曰：“保鄣哉！”尹铎损其户数。²⁰⁹⁵简子诫襄子²⁰⁹⁶曰：“晋国有难，而无以尹铎为少，无以晋阳为远，必以为归。”²⁰⁹⁷

邮无正谏赵简子无杀尹铎 #

赵简子使尹铎为晋阳，曰：“必堕其垒培。²⁰⁹⁸吾将往焉，若见垒培，是见寅与吉射也。”²⁰⁹⁹尹铎往而增之。²¹⁰⁰简子如晋阳，见垒，怒²¹⁰¹曰：“必杀铎也而后入。”大夫辞之，²¹⁰²不可，²¹⁰³曰：“是昭余仇也。”²¹⁰⁴邮无正进，²¹⁰⁵曰：“昔先主文子少衅于难，²¹⁰⁶从姬氏于公宫，²¹⁰⁷有孝德以出在公族，²¹⁰⁸有恭德以升在位，²¹⁰⁹有武德以羞为正卿，²¹¹⁰有温德以成其名誉，失赵氏之典刑，²¹¹¹而去其师保，²¹¹²基于其身，以克复其所。²¹¹³及景子长于公宫，²¹¹⁴未及教训而嗣立矣，亦能纂修其身以受先业，无谤于国，顺德以学子，²¹¹⁵择言以教子，择师保以相子。今吾子嗣位，有文之典刑，有景之教训，重之以师保，加之以父兄，²¹¹⁶子皆疏之，以及此难。²¹¹⁷夫尹铎曰：‘思乐而喜，思难而惧，人之道也。委土可以为师保，吾何为不增？’²¹¹⁸是以修之，庶曰可以鉴而鸠赵宗乎！²¹¹⁹若罚之，是罚善也。罚善必赏恶。臣何望矣！”简子说，曰：“微子，吾几不为人矣！”²¹²⁰以免难之赏赏尹铎。²¹²¹初，伯乐与尹铎有怨，²¹²²以其赏如伯乐氏，²¹²³曰：“子免吾死，敢不归禄。”²¹²⁴辞曰：“吾为主图，非为子也。怨若怨焉。”²¹²⁵

铁之战赵简子等三人夸功 #

铁之战，赵简子曰：“郑人击我，吾伏弢衉血，鼓音不衰。²¹²⁶今日之事，莫我若也。”卫庄公为右，²¹²⁷曰：“吾九上九下，击人尽殪。²¹²⁸今日之事，莫我加也。”邮无正御，²¹²⁹曰：“吾两鞁将绝，吾能止之。²¹³⁰今日之事，我上之次也。”²¹³¹驾而乘材，两鞁皆绝。²¹³²

卫庄公祷 #

卫庄公祷，²¹³³曰：“曾孙蒯聩以谆²¹³⁴赵鞅之故，²¹³⁵敢昭告于皇祖文王、²¹³⁶烈祖康叔、²¹³⁷文祖襄公、²¹³⁸昭考灵公，²¹³⁹夷请无筋无骨，²¹⁴⁰无面伤，²¹⁴¹无败用，²¹⁴²无陨惧，²¹⁴³死不敢请。”²¹⁴⁴简子曰：“志父寄也。”²¹⁴⁵

史黯谏赵简子田于蝼 #

赵简子田于蝼，²¹⁴⁶史黯闻之，以犬待于门。²¹⁴⁷简子见之，曰：“何为？”曰：“有所得犬，欲试之兹囿。”²¹⁴⁸简子曰：“何为不告？”对曰：“君行臣不从，不顺。²¹⁴⁹主将适蝼而麓不闻，²¹⁵⁰臣敢烦当日。”²¹⁵¹简子乃还。

少室周知贤而让 #

少室周为赵简子之右，²¹⁵²闻牛谈有力，²¹⁵³请与之戏，²¹⁵⁴弗胜，致右焉。²¹⁵⁵简子许之，使少室周为宰，²¹⁵⁶曰：“知贤而让，可以训矣。”

史黯论良臣 #

赵简子曰：“吾愿得范、中行之良臣。”²¹⁵⁷史黯侍，曰：“将焉用之？”简子曰：“良臣，人之所愿也，又何问焉？”对曰：“臣以为不良故也。夫事君者，谏过而赏善，²¹⁵⁸荐可而替否，²¹⁵⁹献能而进贤，择材而荐之，朝夕诵善败而纳之。道之以文，行之以顺，勤之以力，致之以死。²¹⁶⁰听则进，否则退。今范、中行氏之臣不能匡相其君，使至于难；²¹⁶¹君出在外，²¹⁶²又不能定，而弃之，则何良之为？若弗弃，则主焉得之？夫二子之良，将勤营其君，复使立于外，死而后止，何日以来？²¹⁶³若来，乃非良臣也。”简子曰：“善。吾言实过矣。”

赵简子问贤于壮驰兹 #

赵简子问于壮驰兹²¹⁶⁴曰：“东方之士孰为愈？”²¹⁶⁵壮驰兹拜曰：“敢贺！”简子曰：“未应吾问，何贺？”对曰：“臣闻之：国家之将兴也，君子自以为不足；其亡也，若有余。今主任晋国之政而问及小人，又求贤人，吾是以贺。”

窦犨谓君子哀无人 #

赵简子叹曰：“雀入于海为蛤，雉入于淮为蜃。²¹⁶⁶鼋鼍鱼鳖，莫不能化，²¹⁶⁷唯人不能。哀夫！”窦犨侍，²¹⁶⁸曰：“臣闻之：君子哀无人，²¹⁶⁹不哀无贿；哀无德，不哀无宠；哀名之不令，不哀年之不登。²¹⁷⁰夫范、中行氏不恤庶难，欲擅晋国，今其子孙将耕于齐，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，²¹⁷¹人之化也，何日之有！”

赵襄子使新稚穆子伐狄 #

赵襄子使新稚穆子伐狄，²¹⁷²胜左人、中人，²¹⁷³遽人来告，²¹⁷⁴襄子将食，寻饭²¹⁷⁵有恐色。侍者曰：“狗之事大矣，²¹⁷⁶而主之色不怡，何也？”²¹⁷⁷襄子曰：“吾闻之：德不纯²¹⁷⁸而福禄并至，谓之幸。夫幸非福，²¹⁷⁹非德不当雍，²¹⁸⁰雍不为幸，²¹⁸¹吾是以惧。”

智果论智瑶必灭宗 #

智宣子将以瑶为后，²¹⁸²智果曰：“不如宵也。”²¹⁸³宣子曰：“宵也佷。”²¹⁸⁴对曰：“宵之佷在面，瑶之佷在心。心佷败国，面佷不害。瑶之贤于人者五，其不逮者一也。²¹⁸⁵美鬓长大则贤，²¹⁸⁶射御足力则贤，伎艺毕给则贤，²¹⁸⁷巧文辩惠则贤，²¹⁸⁸强毅果敢则贤。如是而甚不仁。以其五贤陵人，而以不仁行之，其谁能待之？²¹⁸⁹若果立瑶也，智宗必灭。”弗听。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。²¹⁹⁰及智氏之亡也，唯辅果在。²¹⁹¹

士茁谓土木胜惧其不安人 #

智襄子为室美，²¹⁹²士茁夕焉。²¹⁹³智伯曰：“室美夫！”对曰：“美则美矣，抑臣亦有惧也。”智伯曰：“何惧？”对曰：“臣以秉笔事君。志有之曰：‘高山峻原，不生草木。²¹⁹⁴松柏之地，其土不肥。’²¹⁹⁵今土木胜，臣惧其不安人也。”²¹⁹⁶室成，三年而智氏亡。²¹⁹⁷

智伯国谏智襄子 #

还自卫，三卿宴于蓝台，²¹⁹⁸智襄子戏韩康子而侮段规。²¹⁹⁹智伯国闻之，谏²²⁰⁰曰：“主不备，难必至矣。”曰：“难将由我，我不为难，谁敢兴之！”对曰：“异于是。²²⁰¹夫郤氏有车辕之难，²²⁰²赵有孟姬之谗，²²⁰³栾有叔祁之诉，²²⁰⁴范、中行有亟治²²⁰⁵之难，²²⁰⁶皆主之所知也。夏书有之曰：‘一人三失，²²⁰⁷怨岂在明？²²⁰⁸不见是图。’²²⁰⁹周书有之曰：‘怨不在大，²²¹⁰亦不在小。’²²¹¹夫君子能勤小物，故无大患。²²¹²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，²²¹³又弗备，曰‘不敢兴难’，无乃不可乎？夫谁不可喜，而谁不可惧？²²¹⁴蚁蜂虿，皆能害人，况君相乎！”弗听。自是五年，乃有晋阳之难。²²¹⁵段规反，首难，而杀智伯于师，²²¹⁶遂灭智氏。

晋阳之围 #

晋阳之围，²²¹⁷张谈曰：“先主为重器也，为国家之难也，²²¹⁸盍姑无爱宝于诸侯乎？”²²¹⁹襄子曰：“吾无使也。”张谈曰：“地也可。”²²²⁰襄子曰：“吾不幸有疾，不夷于先子，²²²¹不德而贿。²²²²夫地也求饮吾欲，²²²³是养吾疾而干吾禄也。²²²⁴吾不与皆毙。”²²²⁵襄子出，曰：“吾何走乎？”从者曰：“长子近，且城厚完。”²²²⁶襄子曰：“民罢力以完之，又毙死以守之，其谁与我？”²²²⁷从者曰：“邯郸之仓库实。”²²²⁸襄子曰：“浚民之膏泽以实之，²²²⁹又因而杀之，其谁与我？其晋阳乎！先主之所属也，²²³⁰尹铎之所宽也，民必和矣。”乃走晋阳，晋师围而灌之，²²³¹ 沈灶产蛙，民无叛意。²²³²